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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一個到處看得見的被剝削者

2024-10-08 06:49:44 作者: (法)巴爾扎克

  邦斯認識許模克的時候,剛當上樂隊指揮,那在一個無名的作曲家真是登峰造極的地位了!他並沒鑽謀,而是當時的部長包比諾送給他的人情。靠七月革命發跡的商界豪傑[26],手頭恰好有所戲院,又恰好碰上一個老朋友,一個會教暴發戶臉紅的朋友,便把戲院交給了他。包比諾伯爵,有一天在車中瞥見那個青年時代的老夥計,狼狽不堪的在街上走,鞋襪不全,穿著件說不出什麼顏色的大褂,探著鼻子,仿佛想憑几個小本錢找些大生意做做。那朋友叫作高狄沙,跑街出身,當年對包比諾大字號的興發很出過一番力。包比諾封了伯爵,進了貴族院,當了兩任部長,可並沒翻臉不認人。不但如此,他還想讓跑街添點服裝,撈點兒錢。平民宮廷的政治與虛榮[27],倒不曾使老藥材商的心變質。色迷迷的高狄沙,聽到有所破產的戲院,便想拿過來;部長給了他戲院,又介紹給他幾位老風流做股東,都是相當有錢,能夠做女戲子們的後台的。邦斯既是部長府上的食客,部長就把他的名字交了下去。高狄沙公司開張之後,居然很發達,一八三四年上又有了個大計劃,想在大街上攪些通俗歌劇。芭蕾舞跟神幻劇的音樂[28],需要有個過得去而還能寫點曲子的樂隊指揮。高狄沙接手以前,經理部因為虧本,久已不雇用抄譜員。邦斯便介紹許模克去專管樂譜,雖是起碼行業,可非有點音樂的真本領不行。許模克聽了邦斯出的主意,跟喜歌劇院的樂譜主任聯絡之下,無須再照顧刻板工作。兩個朋友合作的結果非常圓滿。像所有的德國人一樣,許模克的和聲學工夫極深,總譜的配器工作由他一手包辦了去,邦斯只管寫調子。他們替兩三出走紅的戲所配的音樂,頗有些新鮮的段落,得到知音的聽眾讚賞,但他們以為這是時代的進步,從來不想追究作者姓甚名誰。因此,像戲池裡的人看不見樓廳的觀眾一樣,沒有人看見邦斯和許模克有什麼光榮。在巴黎,尤其從一八三〇年起,要不是千方百計,以九牛二虎之力,把大批競爭的同業排擠掉,誰也休想出頭;而這是需要強壯的身體的;兩位朋友既然心裡長了那塊結石,怎麼還會有氣力去為功名活動呢?

  邦斯平時要八點左右才上戲院,那是正戲開場的時間,而正戲的前奏曲和伴奏,都非有嚴格的指揮不可。小戲院對這些事多半很馬虎;邦斯因為從來不跟經理部計較什麼,行動更可以隨便,並且必要時還能由許模克代庖。一來二去,許模克在樂隊裡的地位穩固了。高狄沙嘴裡不說,心裡很明白邦斯的副手是有本領的,有用處的。潮流所趨,人們不得不學大戲院的樣,在樂隊裡添架鋼琴放在指揮台旁邊,由義務的助理指揮許模克義務彈奏。當大家把沒有野心沒有架子的老實的德國人認識清楚之後,所有的音樂師都拿他當自己人看待。經理部開發一份很少的薪水,把小戲院不備而有時非用不可的樂器,統統交給他擔任,例如鋼琴,七弦豎琴,英國號角,大提琴,豎琴,西班牙響板,串鈴,豎笛等等。德國人不會運用「自由」的武器,可是天生的能演奏所有的樂器。

  兩個老藝術家在戲院裡人緣極好;他們對什麼事情都像哲學家一樣取著灑脫的態度,閉著眼睛,不願意看任何戲班子都免不了的弊病。譬如說,為了增加收入而把跳舞團跟劇團混在一起的時候,就有種種麻煩事兒,叫經理,編劇和樂師們頭疼。可是謙和的邦斯,憑他潔身自好與尊重旁人的作風,博得了大眾的敬意。再說,一清如水的生活,誠實不欺的性格,在無論哪個階層里,即使心術最壞的人也會對之肅然起敬。在巴黎,真正的道德,跟一顆大鑽石或珍奇的寶物一樣受人欣賞。沒有一個演員,一個編劇,一個舞女——不管她怎樣的無賴——敢對邦斯和許模克搗鬼或攪什麼缺德的玩意的。邦斯有時還在後台出現,許模克卻只認識從戲院邊門通往樂隊的地下甬道。休息時間,德國老頭偶爾對池子裡瞧一眼,向一個吹笛子的,生在斯特拉斯堡而原籍德國開爾的樂師,打聽那些月樓上的怪人物是什麼來歷。許模克天真的頭腦,從笛師那兒受了一番社會教育之後,對於眾口喧傳的交際花,朝三暮四的姘居生活,紅角兒的揮霍,女案目的舞弊,慢慢的也覺得真有可能了。無傷大雅的放蕩,這老實人已經認為糜爛的大都會生活中最要不得的罪惡,他聽了笑笑,仿佛是海外奇談,無法相信的。精明的讀者,當然懂得邦斯和許模克照時髦的說法是受人剝削的;不錯,他們在金錢上是吃了虧,但在人家的尊敬和態度上占了便宜。

  高狄沙公司靠了某一出芭蕾舞劇的走紅而很快的賺了錢之後,經理們送了一組銀鑄的人像給邦斯,據說是卻里尼的作品,價值的驚人竟成為後台的談話資料。原來人家花了一千五百法郎!好好先生一定要把禮物退回。高狄沙費了多少口舌才硬要他收下了。

  「唉!咱們要找到像他這樣的演員才好呢!」高狄沙對股東們說。

  兩位朋友的共同生活,表面上那麼恬靜,唯一的擾亂是邦斯不惜任何犧牲的那個癖;他無論如何非在別人家裡吃晚飯不可。每逢他穿衣服而許模克恰好在家的時候,德國人總得對這個要命的習慣慨嘆一番。

  「要是他吃得胖些倒還罷了!」他常常這麼說。

  

  而許模克一心希望能有個辦法,治好朋友那個可恥的惡習;因為真正的朋友在精神方面的感應,和狗的嗅覺一樣靈敏;他們能體會到朋友的悲傷,猜到悲傷的原因,老在心裡牽掛著。

  許模克雖然丑得可怕,還有股恬靜出世的氣息給沖淡一下;可是邦斯以純粹法國人的性格,浪漫諦克的氣質,眉宇之間就沒有那種風采。你們想罷,他右手小指上還戴著一隻鑽戒,那在帝政時代還過得去,到了今日豈不顯得可笑?德國人看到朋友滿面愁容的表情,知道他吃白食的角色越來越當不下去了。一八四四年十月,邦斯能夠去吃飯的人家已經很有限。可憐的樂隊指揮只能在親戚中間走動,並且,我們在下文可以看到,他把親戚兩字的意義也應用得太廣了。

  從前在蒲陶南街上做綢緞生意的富商加繆索,前妻是娶的邦斯的嫡堂姊妹,一個有錢的獨養女兒。她的父親和邦斯的父親便是供應內廷的刺繡商,有名的邦斯兄弟。音樂家邦斯的父母都是那鋪子的合夥老闆。一七八九年大革命之前創設的刺繡工場,到一八一五年上,由加繆索太太的父親盤給了列凡先生。退休將近十年的加繆索,一八四四年時當了國會議員,廠商公會的委員。因為加繆索一族的人對邦斯很好,邦斯便自認為跟加繆索後妻所生的孩子也是甥舅,其實他們之間一點親戚關係都談不上。

  加繆索的填房是加陶家的小姐,邦斯既是加繆索的舅子,連帶就跟加陶家認了親戚。加陶也是一個布爾喬亞大族,近親遠戚之多,使他們的勢力不下於加繆索族。加繆索後妻的兄弟加陶公證人,太太是娶希弗維爾家的,大名鼎鼎的希弗維爾是化學業的巨頭,和安賽默·包比諾有姻親。大家知道[29],包比諾在藥材批發業中稱霸的時期很久,又給七月革命捧上了台,成為擁護路易·菲利普的中心人物。邦斯附著加繆索與加陶的驥尾,闖入了希弗維爾家;又從希弗維爾家一路溜進了包比諾家:說起來,他到處是舅子的舅子。

  我們知道了老音樂家的這些親戚關係,便可懂得他怎麼在一八四四年上還會有人很親昵的招待他:第一位是包比諾伯爵,貴族院議員,前任農商部部長;第二位是加陶,退休的公證人,現任巴黎某區的區長兼國會議員;第三位是老加繆索,國會議員,廠商公會的委員,未來的貴族院議員;第四位是加繆索·特·瑪維爾,老加繆索前妻所生的兒子,也就是邦斯唯一的,真正的嫡堂外甥。

  小加繆索為了跟父親和後母所生的兄弟們有所區別,在姓氏後面加上一處田產的名字——瑪維爾。一八四四年時,他是巴黎高等法院的一個庭長。

  加陶公證人的女兒,嫁給受盤加陶事務所的後任貝蒂哀。邦斯自命為加陶事務所的一分子,理當一併移交,去做貝蒂哀家的座上客。在那邊吃飯的權利,照邦斯說來是有老公證人為證的。

  這個布爾喬亞的天地,便是邦斯所謂的親屬,也就是他千辛萬苦保留著一份刀叉的人家。

  那些人家中間,加繆索庭長照理應當是待他最好的,而他也特別巴結這一家。不幸,庭長夫人——她的父親蒂里翁是路易十八與查理十世的傳達官——對丈夫的舅舅從來沒有表示過殷勤。邦斯白白的費了不少時間去奉承她,義務教加繆索小姐彈琴,可是他沒法把那個頭髮半紅不紅的姑娘造成一個音樂家。本書開場的時候,他正捧著一件寶物要到外甥家裡去。瑪維爾府上莊嚴的綠幔子,淡褐色的糊壁花綢,椅子上的絲絨面,古板的家具,屋子裡一派森嚴的法官氣息,老是使邦斯心虛膽怯,仿佛走進了蒂勒黎宮。奇怪的是他在城牆街包比諾公館,因為屋裡擺滿了藝術品,倒覺得很自在;原來前任部長自從進了政界以後,忽然風雅成癖,也許他在政治上攪的醜事太多了,需要收集一些美妙的藝術品調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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