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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06:48:41
作者: (法)巴爾扎克
男爵夫人在克勒凡走後的感想和落眼淚,現在我們都不難了解了。可憐的太太,兩年以來知道自己已經墮入深淵,但以為只有她一個人受罪。她不知道兒子的婚事是怎麼成功的,不知道埃克多攪上了貪財的玉才華;而且她一向希望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痛苦。可是,既然克勒凡這樣毫無顧忌的談論男爵的荒唐,眼見要沒有人尊重埃克多了。老花粉商羞惱之下所說的野話,使她想像到兒子的婚姻是在怎樣無恥的默契中撮合的。不知在哪一次的酒色場中,兩個老人醉醺醺的,親昵狎弄之餘,提出了這頭親事,等於由兩個墮落的姑娘做了媒婆。
「他居然把奧當斯忘掉了!」她心裡想,「他還是天天見到她的呢;難道他想在那些娼婦家裡替她找一個丈夫嗎?」
這時她丟開了妻子的身份,只有母性在考量一切,因為她看見奧當斯和貝姨在那裡笑,那種年輕人的無愁無慮的痴笑,而她知道,這種神經質的笑,跟她獨自在園中散步,含著眼淚出神,同樣不是好兆頭。
奧當斯像母親,但頭髮是金黃的,天生的捲曲,異乎尋常的濃密。皮色有螺鈿的光彩。顯而易見,她是清白的婚姻、高尚純潔的愛情的結晶品。面貌之間熱烈的表情、快樂的氣息、青年人的興致、生命的朝氣、健康的豐滿,從她身上放射出來,像電光似的鋒芒四射。奧當斯是引人注目的人物。那雙無邪的、水汪汪的藍眼睛,停留在一個走路人身上時,會使他不由自主的一震。頭髮金黃的女子,乳白的皮膚往往免不了被褐色的斑點打點折扣,可是她白淨得連一顆雀斑都沒有。高個子,豐滿而不肥,靈活的身段,和母親的一樣儀態萬方。從前的作家濫用仙女二字,她真可當之無愧。街上見到她的人,誰都要叫一聲:「呦!美麗的姑娘!」她卻是天真爛漫的,回家對母親說:
「那些人怎麼啦,媽媽?你和我在一塊的時候,他們叫著:美麗的姑娘!你不是比我更好看嗎?……」
的確,男爵夫人雖然過了四十七歲,喜歡夕陽晚照的鑑賞家,還是覺得她比女兒更可愛,因為像婦女們所說的,她的風韻還一點兒沒有減色:這是少有的現象,尤其在巴黎,十七世紀時,尼儂曾因此大動公憤,因為她到了高年還是容色不衰,使一般醜女人即使年輕也無人問津。
男爵夫人從女兒身上又想到丈夫,眼見他一天一天的,慢慢的墮落,也許要給人家從部里攆走。想到她的偶像快要倒下,隱隱約約的意味到克勒凡預言的苦難,可憐的女人越想越受不住,竟像入定一般失去了知覺。
貝姨一邊和奧當斯談話,一邊不時張望,要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回進客廳。可是男爵夫人打開窗門的時節,她的甥女兒偏偏問長問短,糾纏不清,使她根本不曾注意。
李斯貝德·斐希,比於洛太太小五歲,卻是斐希弟兄中老大的女兒;她絕對不像堂姊那樣生得美,所以對阿特麗納一向是出奇出怪的妒忌。而妒忌便是這個怪人的基本性格——怪這個字是英國人用來形容不是瘋人院中的,而是大戶人家的瘋狂的。十足的伏越鄉下姑娘,瘦削的身材,烏油油的黑頭髮,大簇的濃眉毛虬結在一塊,粗大的長胳膊,又肥又厚的腳,長長的猴子臉上有幾顆肉包:這便是老處女的簡筆像。
弟兄不分居的家庭,把丑姑娘做了漂亮姑娘的犧牲品,苦澀的果子做了美艷的鮮花的祭禮。李斯貝德在田裡做活,堂姊姊卻在家嬌生慣養;因此她有一天趁著沒有人在場,想摘下阿特麗納的鼻子,那顆為老年紀的女人讚美的真正希臘式的鼻子。雖然為此挨了打,她照樣撕破得寵姊姊的衣衫,弄壞她的領圍。
自從堂姊攀了那門意想不到的親事之後,李斯貝德認了命,好似拿破崙的兄弟姊妹,在王座與權威之前低下了頭一樣。心地極好極溫柔的阿特麗納,在巴黎記起了李斯貝德,一八〇九年上把她叫出來,預備替她找個丈夫,免得在鄉下受苦。可是這個黑眼睛、黑眉毛、一字不識的姑娘,不能像阿特麗納的心意,一下子就攀了親,男爵只能先給她弄個生計,送她到供奉內廷的刺繡工場,有名的邦斯兄弟那裡去學手藝。
大家簡稱為貝德的這位小姨子,做了金銀鋪繡的女工之後,拿出山民的狠勁來學習,居然識了字,會寫會算;因為她的姊夫,男爵,告訴她,要自己開一個繡作鋪,非先學會這三樣不可,她立志要掙一份家業,兩年之內換了一個人。到一八一一年,鄉下姑娘已經是一個相當可愛、相當伶俐、相當聰明的女工頭。
這一行叫作金銀鋪繡的職業,專做肩章、胸練、刀劍柄上的墜子,以及花哨的軍服與文官制服上五光十色的零件。拿破崙以他喜歡穿扮的義大利人脾氣,要大小官員的服裝都鋪滿金繡銀繡;帝國的版圖既有一百三十三州之廣,成衣匠自然都變了殷實的富戶,而這個供應成衣匠或直接供應達官巨宦的工藝,也成為一樁穩賺錢的買賣。
等到貝姨成為邦斯工場中最熟練的女工、當了製造部門的主管、可能成家立業的時候,帝國開始崩潰了。波旁王室的號召和平,使貝德大為驚慌,她怕這行買賣要受到打擊,因為市場的範圍已經從一百三十三州減縮到八十六州,還要大量的裁軍。同時她也害怕工商業的變化,不願接受男爵的幫助;他簡直以為她瘋了。男爵希望她跟盤下邦斯工場的列凡先生合夥,她卻跟列凡吵了架,仍舊退回去做一個普通工人:於是人家更以為她瘋了。
那時,斐希一家又回頭去過他們艱難的日子了,跟於洛男爵沒有提拔他們的時候一樣。
拿破崙第一次的遜位把他們的事業斷送了之後,斐希三弟兄在一八一五年上無可奈何的當了義勇軍。老大,貝德的父親,戰死了。阿特麗納的父親,被軍事法庭判了死刑,逃到德國,一八二〇年上死在德蘭佛。最小的一個,約罕,到巴黎來求一家之中的王后,據說她吃飯的刀叉都是金銀打的,在應酬場中頭上頸上老戴滿了小核桃大的、皇帝御賜的金剛鑽。約罕·斐希那時四十三歲,向於洛男爵要了一萬法郎,靠前任軍需總監在陸軍部里的老朋友的力量,在凡爾賽鎮上做些小小的糧秣買賣。
家庭的不幸、男爵的失勢,教貝德屈服了;在營營擾擾,爭名奪利,使巴黎成為又是地獄又是天堂的大動亂中,她承認自己的渺小。體驗到堂姊的種種優越之後,她終於放棄了競爭與媲美的念頭;可是妒火依然深深的埋在心底,像瘟疫的菌,要是把堵塞的棉花捲兒拿掉,它還會捲土重來,毀滅整個城市的。她常常想:
「阿特麗納和我是一個血統,咱們的父親是親兄弟;她住著高堂大廈,而我住著閣樓。」
可是每年逢到本名節和元旦,貝德總收到男爵夫婦倆的禮物;男爵待她極好,供給她過冬用的木柴;於洛老將軍每星期請她吃一次飯,堂姊家裡永遠有她的一份刀叉。大家固然取笑她,卻從來不引以為羞。再說,人家也幫她在巴黎有了一個立足之地,可以自由自在的過活。
的確,這個姑娘怕一切拘束。要是堂姊請她住到她們家裡去,貝德覺得依人籬下就等於戴了枷鎖;好幾次男爵把她結婚的難題解決了;她先是動了心,然後又擔心人家嫌她沒有教育、沒有知識、沒有財產,而擔了心,把人家回絕了;最後,倘使男爵夫人提議她住到叔父那邊去管理家務,免得花大錢雇一個大權獨攬的女管家,她又回答說,她才不樂意這種方式的嫁人呢。
貝姨在思想上所表現的那種古怪,在一般晚熟的性格,和思想多而說話少的野蠻人身上都有的。由於工場中的談話,與男女工人接觸的關係,她的鄉下人的聰明又染上一點兒巴黎人的尖刻。這姑娘,性格非常像高斯人[11],強悍的本能,照理是喜歡軟弱的男人的;但因為在京城裡住久了,京城的氣息把她表面上改變了。頑強的個性給巴黎文化磨鈍了些。憑著她的聰明狡獪——那在真正獨身的人是很深刻的——再加她思想的尖刻,在任何別的環境中她準是一個可怕的人物。狠一狠心,她能夠離間一個最和睦的家庭。
早期,當她不露一點口風而抱著希望的時候,她曾經穿胸褡,注意時裝,在某一時居然收拾得相當光鮮,男爵認為她可以嫁人了。貝德那時頗像法國舊小說里的火辣辣的黑姑娘。銳利的眼神、橄欖色的皮膚、蘆葦似的身段,大可教什麼退職的少校之流動心;但她笑著對人說,她只預備給自己鑑賞。並且,物質方面不用操心之後,她也覺得生活很美滿:從日出到日落做完了一天的工,她總在別人家裡吃晚飯;這樣,她只消管中飯和房租的開支了;人家供給她衣著,也給她不傷體面的食物,例如糖、酒、咖啡等等。
一半靠於洛夫婦和斐希叔叔支持的生活,過了二十七年之後,到一八三七年,貝姨已經死心塌地不想再有什麼成就,也不計較人家對待她的隨便;她自動的不參加宴會,寧願在親密的場合露面,還可以有她的地位,而不致傷害她的自尊心。在於洛將軍家裡、克勒凡家裡、男爵夫人家裡、小於洛家裡,在她吵過架而又和好而又很捧她的列凡家裡,到處她都像自己人一樣。到處她懂得討下人們的好,不時賞他們一些酒錢,進客廳之前老跟他們談一會兒天。這種親熱,老老實實把自己看作和他們一般高低的親熱,博得了下層階級的好感,這是吃閒飯的清客必不可少的條件。背後大家都說她是好人。再說,她的殷勤,自發的、無限的殷勤,同她假裝的好脾氣一樣,也是她的地位逼成的。看到處處要依賴人家,她終於了解了人生;因為要討個個人的好,她跟年輕人一塊兒嘻嘻哈哈,在他們心目中,她是那種最受歡迎的甜言蜜語的跟班人物,她猜到而且贊成他們的欲望,做他們的代言人;他們把她當作最好的心腹,因為她沒有權利埋怨他們。她的極端穩重,使她同時得到成年人的信任,因為她像尼儂一樣有男人的長處。一般而論,一個人的心腹話,總是下達而非上聞的。幹什麼秘密的事,總是跟上司商量的時候少,跟下屬商量的時候多,他們幫我們設計劃策,參與我們的會議;但以黎希留[12]那樣的奸雄,尚且不明白這一點,初次出席御前會議就自命為已經登峰造極。人家以為這個可憐的姑娘處處要仰人鼻息,非閉上嘴巴不可。她也自命為全家的懺悔箱。只有男爵夫人一個人,還記得小時候吃過大力氣的堂妹妹的苦,至今防她一著。再說,為了顧全顏面,她夫婦之間的悲苦,也只肯對上帝傾訴。
在此也許得說明一下,男爵夫人的屋子,在貝姨眼中還是金碧輝煌,她不像暴發的花粉商會注意到破爛的沙發、污黑的花綢和傷痕累累的絲織品上所表現的窮相。我們看待有些家具,像看待我們自己一樣。一個人天天打量自己的結果,會像男爵那樣自以為沒有改變也沒有老,可是旁人發覺我們的頭髮已經像齦鼠的毛,腦門上刻著人字形的皺紋,肚子上鼓起累累的南瓜。因此,貝德覺得這所屋子始終反映著帝政時代的光華,始終那麼耀眼。
年復一年,貝姨養成了老處女的怪脾氣。譬如說,她不再拿時裝做標準,反而教時裝來遷就她的習慣,迎合她永遠落後的怪癖。男爵夫人給她一頂漂亮的新帽子,或是什麼裁剪入時的衣衫,貝姨馬上在家裡獨出心裁的改過一道,帶點兒帝政時代的形式,又帶點兒洛蘭古裝的樣子,把好好的東西糟蹋了。三十法郎的帽子變得不三不四,體面的衣衫弄成破破爛爛。在這一點上,貝姨像騾子一樣固執;她只求自己稱心,還以為裝束得挺可愛呢;殊不知她那番把服裝與人品同化的工夫,表現她從頭到腳都是老處女固然很調和,卻把她裝扮得奇形怪狀,人家縱有十二分的心意,也不敢讓她在喜慶日子露面了。
男爵給她提過四次親(一次是他署里的職員,一次是個少校,一次是個糧食商,一次是個退休的上尉),都給她拒絕了,另外她又拒絕了一個後來發了財的鋪繡商。這種固執、任性、不受拘束的脾氣,莫名其妙的野性,使男爵替她起了一個外號,叫作「山羊」。但這個外號只能說明她表面上的古怪,說明我們個個人都會在人前表現的,那種變化無常的脾氣。仔細觀察之下,這個姑娘,的確有鄉下人性格中兇狠殘忍的方面,她始終是想摘掉堂姊鼻子的女孩子,要不是有了理性,說不定她在妒性發作的時候會把堂姊殺死的。知道了法律、認識了社會,她才不至於露出鄉下人的本性,像野蠻人那樣迫不及待的,把情感立刻變為行動。本色的人跟文明人不同的,也許全在這一點。野蠻人只有情感,文明人除了情感還有思想。所以野蠻人的腦子裡可以說沒有多少印象存在,他把自己整個兒交給一時的情感支配;至於文明人,卻用思想把情感潛移默化。文明人關心的有無數的對象,有無數的情感;而野蠻人一次只能容納一種情感。就因為此,兒童能夠暫時的壓倒父母,取得優勝,但兒童的欲望一經滿足,優勝的條件也就消滅;可是這個條件,在近乎原始的人是繼續存在的。貝姨這個野性未馴的、帶點兒陰險的洛蘭姑娘,就屬於這一類的性格;在平民之中這種性格是出乎我們意外的普遍,大革命時代許多群眾的行為,也可以用這個性格解釋。
在本書開場的時代,要是貝姨肯穿著入時,像巴黎女子一樣,時興什麼就穿什麼,那麼她場面上還算拿得出,但她始終直僵僵的像一根木棍。而在巴黎,沒有風韻的女人就不算女人。黑頭髮,冷冷的美麗的眼睛,臉上硬邦邦的線條,乾枯的皮色,頗有喬多畫像的風味:這些特點,一個真正的巴黎女子一定會加以利用而獨標一格的,但在貝德身上,尤其是她莫名其妙的裝束,把她弄成怪模怪樣,好似薩瓦州的孩子們牽在街上走的、猴子扮的女人。於洛家的親戚,都知道她喜歡待在家裡,只在小圈子裡活動,所以她的古怪已經誰也不以為怪,一到街上,更是無人理會了,因為熙熙攘攘的巴黎,只有漂亮女人才會受人注意。
那天奧當斯在花園裡的傻笑,是因為戰勝了貝姨的固執,把追問了三年的心事逼了出來。一個老姑娘儘管諱莫如深,還是不能咬緊牙關,一貫到底,為什麼?為了虛榮心!三年以來,奧當斯對某些事情特別感到興趣,老是向姨母提出些天真的問話;她要知道姨母為什麼不嫁人。五次提親都被拒絕的事,奧當斯都知道的,她便編了一個小小的羅曼史,認定貝姨心上有人,並且拿這一點來開玩笑。她提到自己跟貝姨的時候,總喜歡說:「呃!我們這輩小姑娘!」好幾次貝姨說笑話似的回答:「誰跟你說我沒有愛人哪?」於是,真的也罷,假的也罷,貝姨的愛人成了大家取笑的材料。無傷大雅的鬥嘴,已經有兩年的歷史。貝姨上次到這兒來,奧當斯第一句就問:
「你的愛人好嗎?」
「好吶,」她回答,「就是有點兒不舒服,可憐的孩子。」
「啊!他身體很嬌?」男爵夫人笑著問。
「對啦……他是黃頭髮的……我這麼一個黑炭,自然要挑一個白白嫩嫩的,像月亮般的皮色嘍。」
「他是什麼人呢?幹什麼的?」奧當斯問,「是一個親王嗎?」
「我是做針線的王后,他是做活兒的親王。街上有住宅,手裡有公債的富翁,會愛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姑娘嗎?還是有什麼公爵、侯爵,或是你神話里美麗的王子會要我?」
「噢!我倒想見見他!……」奧當斯笑著說。
「你想瞧瞧肯愛上老山羊的男人是什麼模樣嗎?」貝姨反問。
「大概是個老公務員,鬍鬚像公山羊似的怪物吧?」奧當斯望著她的母親說。
「哎哎,這可是猜錯了,小姐。」
「那麼你真的有愛人了?」奧當斯以為逼出了貝姨的秘密,表示很得意。
「真?跟你的沒有愛人一樣的真!」貝姨有點兒賭氣的說。
「好吧,貝德,你既然有愛人,幹嗎不跟他結婚?……」男爵夫人說著又對女兒做了一個暗號,「講了他三年啦,你早應該看清楚的了,要是他不變心,你就不應當把這種局面老拖下去讓他受罪。而且這也是一個責任問題;倘使他還年輕,你也該趁早有個老來的依靠。」
貝姨瞪著眼瞅著男爵夫人,看見她在笑,便回答說:
「嫁給他等於嫁給飢餓;他是工人,我是工人,生下孩子來還不是一樣的工人……不行,不行,我們精神上相愛,便宜多呢!」
「你幹嗎把他藏起來呢?」奧當斯又問。
「他穿著短打哪。」老姑娘笑著回答。
「你愛他不愛呢?」男爵夫人問。
「那還用說!這小天使,我就愛他的人,我心上有了他四年嘍。」
「好吧,要是你就愛他的人,」男爵夫人態度很嚴肅,「要是真有這個人,你就是大大的對他不起。你不知道什麼叫作愛。」
「這玩意兒,咱們生下來都懂的!」貝姨說。
「不,有些女人儘管愛,可是自私得厲害,你就是這樣!……」
貝姨把頭低了下去,要是這時有人看到她的眼睛,一定會害怕的;但她望著手裡的線團。
「你應該把你的愛人介紹我們認識,埃克多可以替他找個事,找個發財的機會。」
「不行。」貝姨說。
「為什麼?」
「他是波蘭人,一個亡命的……」
「一個叛黨是不是?」奧當斯叫了起來,「噢!你好福氣!……他可曾有過冒險的事呀?……」
「他為波蘭打過仗。他在中學裡教書,學生鬧起革命來了;因為是公斯當丁大公薦的人,所以他沒有赦免的希望……」
「教書?……教什麼的?」
「教美術!……」
「是革命失敗以後逃到巴黎的嗎?」
「一八三三年,他穿過整個德國走來的……」
「可憐的小伙子!幾歲啦?……」
「革命的時候剛好二十四,現在二十九……」
「比你小十五歲咧。」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他靠什麼過活的?」奧當斯問。
「靠他的本領……」
「啊!他教學生嗎?……」
「他配?……」貝姨說,「他自己還在受管教,而且是嚴格的管教!……」
「他的名字呢?好聽不好聽?」
「文賽斯拉!」
「你們這般老姑娘,想像力真是了不起!」男爵夫人叫道,「聽你說得這樣有根有據,人家真會相信你呢,李斯貝德。」
「媽媽,這個波蘭人一定是吃慣俄羅斯棍子的[13],所以貝姨要給他嘗嘗家鄉風味。」
三個人都笑開了,奧當斯把「噢!瑪蒂爾特……」改成「噢!文賽斯拉,我崇拜的神喔!……[14]」唱起來,大家也就把鬥嘴的事暫停片刻。
奧當斯走開了一會,回來的時候,貝姨望著她說道:
「哼!你們這般小姑娘,以為人家只會愛你們的。」
等到只剩下她們兩個人了,奧當斯又說:
「嗨,只要你證明文賽斯拉不是Conte(童話),我就把那條黃開司棉披肩給你。」
「他的確是Comte(伯爵)!」
「所有的波蘭人全是Comte(伯爵)[15]!」
「他不是波蘭人,他是列……華……列多……」
「列多阿尼人是不是?」
「不……」
「列伏尼人是不是?」
「對啦!」
「他姓什麼?」
「哎哎,我要知道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噢!貝姨,我一定閉上嘴巴……」
「能守口如瓶嗎?」
「能!」
「能把你的靈魂得救做擔保嗎?」
「能!」
「不,我要你拿現世的幸福擔保。」
「好吧。」
「那麼告訴你,他叫作文賽斯拉·史丹卜克!」
「查理十二從前有一個將軍是這個姓。」
「就是他的叔祖噢!他的父親,在瑞典王死後搬到了列伏尼;可是他在一八一二年戰役中丟了家業,死了,只留下一個可憐的八歲的兒子。公斯當丁大公看在史丹卜克這個姓面上,照顧了他,送他進學校……」
「說過的話我絕不賴,」奧當斯接口道,「現在只要你給我一個證據,證明確有此人,我就把披肩給你!啊!這個顏色對皮膚深色的人再合適沒有了。」
「你替我保守秘密嗎?」
「我把我的秘密跟你交換好了。」
「好,我下次來的時候把證據帶來。」
「可是要拿出你的愛人來才算證據啊。」奧當斯說。
貝德從到巴黎起,最眼熱開司棉,一想會到手那條一八〇八年時男爵送給太太,而後根據某些家庭的習慣,在一八三〇年上從母親傳給了女兒的黃開司棉披肩,她簡直有點飄飄然。十年以來,披肩已經用得很舊;但是這件藏在檀香匣里的珍貴衣飾,像男爵夫人的家具一樣,在老姑娘看來永遠是簇新的。所以她異想天開,帶來一件預備送男爵夫人過生日的禮物,想藉此證明她神秘的愛人並不是虛構的。
那禮物是一顆銀印,印鈕是三個埋在樹葉中的背對背的人物,頂著一個球。三個人物代表信仰、希望、慈悲。他們腳底下是扭作一團的幾隻野獸,中間盤繞著一條有象徵意味的蛇。要是在一八四六年,經過了雕塑家特·福伏小姐、花葛耐、耶南斯德、褔勞蒙·茂列斯等的努力,和李哀那一流的木雕大家的成就之後,這件作品就不稀罕了;但在當時,一個對珠寶古玩極有見識的女孩子,把這顆銀印拿在手裡把玩之下,的確要欣賞不置的。貝姨一邊拿給她一邊說:「嗯,你覺得這玩意兒怎麼樣?」
以人物的素描、衣褶、動作而論,是拉斐爾派;手工卻令人想起陶拿丹羅、勃羅奈斯基、琪伯爾蒂、卻列尼、約翰·特·鮑洛涅等等的佛羅倫斯派的銅雕。象徵情慾的野獸,奇譎詭異,不下於法國文藝復興期表現妖魔鬼怪的作品。圍繞人像的棕櫚、鳳尾草、燈芯草、蘆葦;其效果、格調、布局,都使行家叫絕。一條飄帶把三個人像的頭聯繫在一起,在頭與頭的三處空隙之間,刻著一個W、一頭羚羊和一個制字。
「誰雕的?」奧當斯問。
「我的愛人嘍,」貝姨回答,「他花了十個月工夫,所以我得在鋪繡工作上多掙一點兒錢……他告訴我,史丹卜克在德文中的意義是岩石的野獸或羚羊。他預備在作品上就用這個方式簽名……啊!你的披肩是我的了……」
「為什麼?」
「這樣一件貴重的東西,我有力量買嗎?定做嗎?不可能的。所以那是送給我的。而除了愛人,誰又會送這樣一個禮?」
奧當斯故意不動聲色(要是貝德發覺這一點,她會大吃一驚的),不敢露出十分讚美的意思,雖然她像天生愛美的人一樣,看到一件完美的、意想不到的傑作,自然而然的為之一震。她只說了一句:
「的確不錯。」
「是不錯;可是我更喜歡橘黃色的開司棉。告訴你,孩子,我的愛人專門做這一類東西。他從到了巴黎之後,做過三四件這種小玩意,四年的學習和苦功,才有這點兒成績。他拜的師傅有溶銅匠、模塑匠、首飾匠等等,不知花了多少錢。他告訴我,現在,幾個月之內,他可以出名,可以掙錢了……」
「那麼你是看到他的了?」
「怎麼!你還當是假的?別看我嘻嘻哈哈,我是告訴了你真話。」
「他愛你嗎?」奧當斯迫不及待的問。
「還用說嗎?」貝姨變得一本正經的,「你知道,孩子,他只見過一些沒有血色、沒有神氣的北方女人;一個深色的、苗條的像我這樣年輕的姑娘,會教他心裡暖和。可是別多嘴!你答應我的。」
「可是臨了這一個還不是跟以前的五個一樣?」奧當斯瞧著銀印,嘲笑她。
「六個呢,小姐。在洛蘭我還丟掉一個,就是到了今天,他還是連月亮都會替我摘下來的。」
「現在這個更妙啦,他給你帶來了太陽。」奧當斯回答。
「那又不能換什麼錢。要有大塊兒田地,才能沾到太陽的光。」
這種針鋒相對的胡說八道,加上應有的瘋瘋癲癲的舉動,合成一片痴笑的聲音,使男爵夫人把女兒的前途,跟她眼前這種少年人的歡笑比照之下,格外覺得悲傷。
奧當斯給這件寶物引起了深思,又問:
「把六個月工夫做成的古董送你,他一定有什麼大恩要報答你囉?」
「啊!你一下子要知道得太多了……可是告訴你……我要你參加一個秘密計劃。」
「有沒有你的愛人參加?」
「啊!你一心想看到他!要知道像你貝姨這樣一個老姑娘,能夠把一個愛人保留到五年的,才把他藏得緊呢……所以,別跟我膩。我啊,你瞧,我沒有貓,沒有鳥,沒有狗,也沒有鸚鵡;我這樣一頭老山羊總該有樣東西讓我喜歡喜歡,逗著玩兒。所以哪,我弄了一個波蘭人。」
「他有須嗎?」
「有這麼長。」貝德把繞滿金線的梭子比了一比。她到外邊來吃飯總帶著活兒,在開飯之前做一會。她又說:「要是你問個不休,我什麼都不說了。你只有二十二歲,可比我還嚕囌,我可是四十二啦,也可以說四十三啦。」
「我聽著就是,我做啞巴好了。」
「我的愛人做了一座銅雕的人物,有十寸高,表現薩姆松斗獅。他把雕像埋在土裡,讓它發綠,看上去跟薩姆松一樣的古[16]。現在擺在一家古董鋪里,你知道,那些鋪子都在閱兵場上,靠近我住的地方。你父親不是認得農商部長包比諾和拉斯蒂涅伯爵嗎?要是他提起這件作品,當作是街上偶爾看見的一件精美的古物——聽說那些大人物不理會我們的金繡,卻關心這一套玩意兒——要是他們買下了,或者光是去把那塊破銅爛鐵瞧一眼,我的愛人就可以發財了。可憐的傢伙,他說人家會把這個玩意兒當作古物,出高價買去。買主要是一個部長的話,他就跑去證明他是作者,那就有人捧他了!噢!他自以為馬到成功,快要發跡啦;這小子驕傲得很,跟兩位新封的伯爵一樣的驕傲。」
「這是學的米開朗琪羅,」奧當斯說,「他有了愛人,倒沒有給愛情沖昏頭腦,——那件作品要賣多少呢?」
「一千五百法郎!……再少,古董商不肯賣,他要拿佣金呢。」
「爸爸現在是王上的特派委員,在國會裡天天見到兩位部長,他會把你的事辦妥的,你交給我得啦。您要發大財了,史丹卜克伯爵夫人!」
「不成,我那個傢伙太懶,他幾星期的把紅土攪來攪去,一點兒工作都做不出來。呃!他老是上羅浮宮、國家圖書館鬼混,拿些版畫瞧著、描著。他就是這麼遊手好閒。」
姨母跟甥女倆繼續在那裡有說有笑。奧當斯的笑完全是強笑;因為她心中已經有了少女們都感受到的那種愛,沒有對象的愛,空空洞洞的愛,只要遇上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模糊的意念方始成為具體,仿佛霜花遇到窗外搖曳的枯枝就黏著了。她像母親一樣相信貝姨是獨身到老的了,所以十個月以來,她把貝姨那個神話似的愛人構成了一個真實的人物;而八天以來這個幽靈又變成了文賽斯拉·史丹卜克伯爵,夢想成了事實,縹緲的雲霧變為一個三十歲的青年。她手中那顆銀印,閃耀著天才的光芒,像預告耶穌降生似的,真有符咒一般的力量。奧當斯快活極了,竟不敢相信這篇童話是事實;她的血在奔騰,她像瘋子一般狂笑,想岔開姨母對她的注意。
「客廳的門好像開了,」貝姨說,「咱們去瞧瞧克勒凡先生走沒有走……」
「這兩天媽媽很不高興,那頭親事大概是完了……」
「能挽回的;我可以告訴你,對方是大理院法官。你喜歡不喜歡當院長太太?好吧,倘使這件事要靠克勒凡先生,他會跟我提的,明天我可以知道有沒有希望!……」
「姨媽,把銀印留在我這兒吧,我不給人家看就是了……媽媽的生日還有個把月,我慢慢再還給你……」
「不,你不能拿去……還要配一口匣子呢。」
「可是我要給爸爸瞧一下,他才好有根有據的和部長們提,做官的不能隨便亂說。」
「那麼只要你不給母親看見就行了;她知道我有了愛人,會開我玩笑的……」
「你放心……」
兩人走到上房門口,正趕上男爵夫人暈過去,可是奧當斯的一聲叫喊,就把她喚醒了。貝德跑去找鹽,回來看見母女倆互相抱著,母親還在安慰女兒,說:
「沒有什麼,不過是動了肝陽。——噢,你爸爸回來了,」她聽出男爵打鈴的方式,「別告訴他我暈過去……」
阿特麗納起身去迎接丈夫,預備在晚飯之前帶他到花園裡去,跟他談一談沒有成功的親事,問問他將來的計劃,讓她參加一些意見。
於洛男爵的裝束氣度,純粹是國會派、拿破崙派;帝政時代的舊人是可以一望而知的:軍人的架式,金鈕扣一直扣到頸項的藍色上裝,黑紗領帶,威嚴的步伐,——那是在緊張的局面中需要發號施令的習慣養成的。男爵的確沒有一點兒老態:目力還很好,看書不用眼鏡;漂亮的長臉盤,四周是漆黑的鬢角,氣色極旺,面上一絲一絲的紅筋說明他是多血質的人;在腰帶籠絡之下的肚子,仍不失其莊嚴威武。貴族的威儀和一團和氣的外表,包藏著一個跟克勒凡倆尋歡作樂的風流人物。他這一類的男子,一看見漂亮女人就眉飛色舞,對所有的美女,哪怕在街上偶然碰到而永遠不會再見的,都要笑盈盈的做一個媚眼。
阿特麗納看見他皺著眉頭,便問:「你發言了嗎,朋友?」
「沒有;可是聽人家說了兩小時廢話,沒有能表決,真是煩死了……他們一味鬥嘴,說話像馬隊衝鋒,卻永遠打不退敵人!我跟元帥分手的時候說:大家把說話代替行動,對我們這般說做就做的人真不是味兒。……得了吧,待在部長席上受罪受夠了,回家來要散散心嘍……啊,你好,山羊!……你好,小山羊!」
說罷他摟著女兒的脖子,親吻,戲弄,抱她坐在膝上,把她腦袋靠著他肩頭,讓她金黃的頭髮拂著他的臉。
「他已經累死了,煩死了,我還要去磨他,不,等一會吧,」於洛太太這麼想過以後,提高了嗓子問,「你今晚在家嗎?」
「不,孩子們。吃過飯我就走。今天要不是山羊,孩子們,和大哥在這兒吃飯,我根本不回來的。」
男爵夫人抓起報紙,瞧了瞧戲目,放下了。她看見歌劇院貼著《勞白脫這魔鬼》。六個月以來,義大利歌劇院已經讓玉才華轉到法蘭西歌劇院去了,今晚她是去的阿麗斯。這些動作,男爵都看在眼裡,他目不轉睛的瞅著妻子。阿特麗納把眼睛低下,走到花園裡去了,他也跟了出去。
「怎麼啦,阿特麗納?」他摟著她的腰,把她拉到身邊緊緊抱著,「你不知道我愛你甚於……」
「甚於貞妮·凱婷,甚於玉才華是不是?」她大著膽子打斷了他的話。
「誰告訴你的?」男爵把妻子撒開手,退後了兩步。
「有人寫來一封匿名信,給我燒掉了,信里說,奧當斯的親事沒有成功,是為了我們窮。親愛的埃克多,你的妻子永遠不會對你哼一聲;她早知道你跟貞妮·凱婷的關係,她抱怨過沒有?可是奧當斯的母親,不能不對你說老實話……」
於洛一聲不出。他的太太覺得這一會兒的沉默非常可怕,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然後他放下交叉的手臂,把妻子緊緊摟在懷裡,吻著她的額角,熱情激動的說:
「阿特麗納,你是一個天使,我是一個膿包……」
「不!不!」男爵夫人把手掩著他的嘴,不許他罵自己。
「是的,現在我沒有一個錢可以給奧當斯,我苦悶極了;可是,既然你對我說穿了心事,我也好把憋在肚裡的苦處對你發泄一下……你的斐希叔叔也是給我拖累的,他代我簽了兩萬五千法郎的借據!而這些都是為了一個欺騙我的女人,背後拿我打哈哈,把我叫作老雄貓的!……嚇!真可怕,滿足嗜好比養活一家老小還要花錢!……而且壓制也壓制不了……我現在盡可以答應你,從此不再去找那個該死的猶太女人,可是只要來一個字條,我就會去,仿佛奉著皇帝的聖旨上火線一樣。」
「別難受啦,埃克多,」可憐的太太絕望之下,看見丈夫眼中含著淚,便忘記了女兒的事,「我還有鑽石,第一先要救出我的叔叔來!」
「你的鑽石眼前只值到二萬法郎,不夠派作斐希老頭的用場;還是留給奧當斯吧。明天我去見元帥。」
「可憐的朋友!」男爵夫人抓著她埃克多的手親吻。
這就算是責備了。阿特麗納貢獻出她的鑽石,做父親的拿來給了奧當斯,她認為這個舉動偉大極了,便沒有了勇氣。
「他是一家之主,家裡的東西,他可以全部拿走,可是他竟不肯收我的鑽石,真是一個上帝!」
這是她的想法。她的一味溫柔,當然比旁的女子的妒恨更有收穫。
倫理學者不能不承認,凡是很有教養而行為不檢的人,總比正人君子可愛得多;因為自己有罪過要補贖,他們就先求人家的寬容,對裁判他們的人的缺點,表示毫不介意,使個個人覺得他們是一等好人。正人君子雖然也有和藹可親的,但他們總以為德行本身已經夠美了,無須再費心討好人家。而且,撇開偽君子不談,真正的有道之士,對自己的地位幾乎都有點兒介介於懷,以為在人生的舞台上受了委屈,像自命懷才不遇的人那樣,免不了滿嘴牢騷。所以,因敗壞家業而暗自慚愧的男爵,對妻子、對兒女、對貝姨,把他的才華,把他迷人的溫功,一齊施展出來。兒子和餵著一個小於洛的賽萊斯丁納來了以後,他對媳婦大獻殷勤,恭維得不得了,那是賽萊斯丁納在旁的地方得不到的待遇,因為在暴發戶的女兒中間,再沒有像她那麼俗氣、那麼庸碌的了。祖父把小娃娃抱過來親吻,覺得他妙極了、美極了;他學著奶媽的口吻,逗著孩子咿咿啞啞,預言這小胖子將來比他還要偉大,順手又把兒子於洛恭維幾句,然後把娃娃遞給胖奶媽。賽萊斯丁納對男爵夫人遞了個眼色,表示說:「瞧這老人家多好呀!」不消說得,她會在自己父親面前替公公辯護的。
表現了一番好公公好祖父之後,男爵把兒子帶到花園裡,對於當天在議院裡發生的微妙局面應當如何應付,發表了一套入情入理的見解。他教年輕的律師佩服他眼光深刻,同時他友好的口吻,尤其是那副尊重兒子,仿佛從此把他平等看待的態度,使兒子大為感動。
小於洛這個青年,的確是一八三〇年革命的產物:滿腦子的政治,一肚子的野心,表面卻假裝沉著;他眼熱已經成就的功名,說話只有斷斷續續的一言半語;深刻犀利的字句,法國談吐中的精華,他是沒有的;可是他很有氣派,把高傲當作尊嚴。這等人物簡直是裝著一個古代法國人的活動靈柩,那法國人有時會騷動起來,對假裝的尊嚴反抗一下;但為了野心,他臨了還是甘心情願的悶在那裡。像真正的靈柩一樣,他穿的永遠是黑衣服。
「啊!大哥來了!」男爵趕到客廳門口去迎接伯爵。自從蒙高南元帥故世之後,他可能補上那個元帥缺。於洛把他擁抱過了,又親熱又尊敬的攙著他走進來。
這位因耳聾而無須出席的貴族院議員,一個飽經風霜、氣概不凡的腦袋,花白的頭髮還相當濃厚,看得出帽子壓過的痕跡。矮小,臃腫,乾癟,卻是老當益壯,精神飽滿得很;充沛的元氣無處發泄,他把看書與散步來消磨光陰。他的白白的臉、他的態度舉動以及他通情達理的議論,到處都顯出他樸實的生活。戰爭與戰役,他從來不提;他知道自己真正的偉大,無須再炫耀偉大。在交際場中,他只留神觀察女太太們的心思。
「你們都很高興啊,」他看到男爵把小小的家庭集會攪得很熱鬧,同時也發覺弟媳婦臉上憂鬱的影子,便補上一句,「可是奧當斯還沒有結婚呢。」
「不會太晚的。」貝姨對著他的耳朵大聲的叫。
「你自己呢,你這不肯開花的壞穀子!」他笑著回答。
這位福士漢戰役中的英雄很喜歡貝姨,因為兩個人頗有相像的地方。平民出身,沒有受過教育,他全靠英勇立下軍功。他的通情達理就等於人家的才氣。一輩子的清廉正直,他歡歡喜喜的在這個家庭中消磨他的餘年,這是他全部感情集中的地方,兄弟那些尚未揭穿的荒唐事兒,他是萬萬想不到的。他只知道家庭之間沒有半點兒爭執,兄弟姊妹都不分軒輊的相親相愛,賽萊斯丁納一進門就被當作自己人看待:對於這幅融融泄泄的景象,誰也不及他那樣感到欣慰。這位矮小的好伯爵還常常問,為什麼克勒凡沒有來。賽萊斯丁納提高著嗓子告訴他:「父親下鄉去了!」這一次,人家對他說老花粉商旅行去了。
這種真正的天倫之樂,使於洛太太想起:「這才是最實在的幸福,誰也奪不了的!」
老將軍看見兄弟對弟媳婦那麼殷勤,便大大的取笑他,把男爵窘得只能轉移目標去奉承媳婦。在全家聚餐的時候,男爵總特別敷衍媳婦,希望由她去勸克勒凡老頭回心轉意,不再記他的恨。看到家庭的這一幕,誰也不會相信父親瀕於破產,母親陷於絕望,兒子正在擔憂父親的前途,女兒又在打算奪取姨母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