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姨 01
2024-10-08 06:48:38
作者: (法)巴爾扎克
一八三八年七月中旬,一輛在巴黎街頭新流行的叫作爵爺的馬車,在大學街上走著,車上坐了一個中等身材的胖子,穿著國家禁衛軍上尉的制服。
在那般以風雅為人詬病的巴黎人中間,居然有一些自以為穿上軍服比便服不知要體面多少,並且認為女人們目光淺陋,只消羽毛高聳的軍帽和全副武裝,便會給她們一個好印象。
這位第二軍團的上尉,眉宇之間流露出一派心滿意足的神氣,使他紅堂堂的皮色和著實肥胖的臉龐顯得更光彩。單憑這道靠買賣掙來的財富罩在退休的老闆們額上的金光,我們便可猜到他是個巴黎的得意人物,至少也是本區的助理區長之類。所以,像普魯士人那樣鼓得老高的胸脯上,榮譽團的小紅絲帶是決計少不了的。趾高氣揚的坐在車廂的一角,這個佩帶勛飾的男子左顧右盼;巴黎的行人往往即在這種情形下遇到一些滿面春風的笑臉,其實那副笑臉是為他心中的美人兒的。
爵爺到了美獵街和蒲高涅街中間的一段,在一座大屋子門前停下;那是在附有花園的老屋子空地上新起的,老屋本身並沒改動,在去掉了一半的院子底上保持原狀。
只要看上尉下車時怎樣接受馬夫的侍候,便可知道他是五十開外的人了。有些顯而易見的笨重的舉動,像出生證一樣藏不了秘密。上尉把黃手套重新戴上右手,也不向門房問詢,逕自往屋子底層的石級走去,神氣仿佛是說:「她是我的了!」巴黎看門人的眼力是很高明的,凡是佩帶勛飾,穿著藍衣服[1],腳步沉重的人,他們絕不阻攔;並且他們認得出有錢的人。
底層全部是於洛·特爾維男爵一家住的。男爵在共和政府時代當過後勤司令兼軍法官,在隊伍里當過軍需總監,現任陸軍部某個極重要的署的署長,兼參議官,榮譽團二等爵,其他銜名,不勝備載。
於洛男爵改用他的出生地特爾維做姓氏,以便和他的哥哥分別清楚。哥哥是有名的於洛將軍,前帝國禁衛軍上校,一八〇九年戰役之後受拿破崙冊封為福士漢伯爵。這位長兄為照顧兄弟起見,以父親那樣周密的心思,老早把他安插在軍事機關,後來由於弟兄兩人的勞績,男爵得到了拿破崙應有的賞識。從一八〇七年起,他已經是遠征西班牙大軍的軍需總監。
按過門鈴,民團上尉[2]化盡氣力,想把他凸起的肚子牽動得前翻後卷的衣服恢復原狀。一個穿號衣的當差一看見他,馬上請進,這個威風十足的要人便跟著進去,僕人打開客廳的門通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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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勒凡先生來了!」
一聽到這個名副其實的姓氏[3],一位高身量,黃頭髮,保養得很好的女子,吃了一驚似的站起,急急忙忙對在旁刺繡的女兒說:
「奧當斯,好孩子,跟你貝姨到花園裡去吧。」
奧當斯·於洛小姐很文雅的對上尉行過禮,帶著一個老處女從玻璃門裡出去了。那乾癟的老姑娘雖然比男爵夫人小五歲,看上去卻蒼老得多。
「那是關係你的親事呢。」貝姨附在甥女奧當斯耳邊說。男爵夫人打發她們時對她隨隨便便的態度,她並沒有生氣。
這種不拘禮數的待遇,可以從她的衣著上得到解釋。
老處女穿一件葡萄乾顏色的毛料衣衫,裁剪和緄邊都是王政時代款式,一條挑繡領圍大概值得三法郎,一頂繫著舊緞帶結子的草帽,結子周圍鑲著草辮,像巴黎中央菜場上的女菜販戴的。看到那雙式樣明明是起碼皮匠做的金羊皮鞋,生客就不敢把貝姨當作主人的親戚招呼,因為她完全像一個做散工的女裁縫。可是老姑娘出去之前,照樣對克勒凡先生打一個親熱的招呼,克勒凡先生會心的點點頭,說:
「你明天來的吧,斐希小姐?」
「沒有外客嗎?」貝姨問。
「除了你,就是我幾個孩子。」
「那麼,」她回答說,「我一定去。」
民團上尉對男爵夫人重新行了一個禮,說道:
「太太,我特來領教。」說話之間他向男爵夫人飛了一個眼風,活像太丟狒[4]的內地戲子,在博濟哀或哥當斯一類的城裡,以為非這樣的望一眼愛彌勒,就顯不出他角色的意義。
「先生,請那邊坐吧,談正經事還是那兒比客廳好。」於洛太太一邊說一邊指著隔壁的一間房,從屋子的分配看來,那應當是打牌的房間。
和小房隔開一道薄薄的板壁,另有一間窗子臨著花園的上房。於洛太太讓克勒凡等著,因為她覺得上房的窗和門應當關嚴,免得有人偷聽。她還鄭重其事的關上大客廳的玻璃門,順便對坐在花園底上舊亭子裡的女兒和貝姨微微一笑。回來,她敞開打牌間的門,以便有人進來,就可聽見大客廳的門聲。這樣來來往往的時候,沒有什麼旁觀的人在場,所以男爵夫人的心事全都擺明在臉上;要是有人看到她,一定會因她的慌亂而吃驚的。但她從客廳的大門走向打牌間時,臉上立刻掛起一道莫測高深的幕,那是所有的女子,連最爽直的在內,都會運用自如的。
她這些準備工作看起來真是古怪得很。那時,上尉正在打量小客廳里的家具陳設。本是紅色的綢窗簾,給太陽曬成了紫色,縐襉快要磨破,地毯的顏色已經褪盡,家具上的金漆已經剝落完了,布滿污點的花綢面子露出大塊的經緯。看到這些,暴發商人平板的臉上,天真地流露出先是鄙夷,再是自滿,而後是希望的表情。他照著帝國式舊座鐘上面的鏡子,把自己上上下下的端詳一番,忽然一陣子衣衫悉索的聲音報告男爵夫人來了,於是他立刻擺好姿勢。
男爵夫人揀了一張三十年前當然很漂亮的小雙人沙發坐下,讓客人坐在一張靠手盡頭雕著斯芬克斯的頭、大片的漆已經剝落而露出白木的靠椅上。
「太太,你這樣的防範周密,倒很像招待一個……」
「招待一個情人是不是?」她截住了他的話。
「這樣說還差點兒勁,」他把右手放在心口,眨巴著眼睛,那神氣在一個冷靜的女子看來是永遠要發笑的,「情人!情人!應當說魂靈出竅的情人……」
「聽我說,克勒凡先生,」男爵夫人一股正經勁兒使他笑也笑不上來,「我知道你今年五十,比於洛小十歲;可是在我的年紀,一個女人再要胡鬧,必須有些特殊的理由,不是為了美貌,便是為了年輕,為了名望,為了功績,為了一點子沖昏我們的頭腦,使我們忘掉一切,甚至忘掉我們年紀的烜赫的光華。你雖然有五萬法郎的收入,你的年齡也把你的財富抵銷了;女人認為必不可少的條件,你一樣也沒有……」
「有愛情還不成嗎?」他站起身來向前走了一步,「而且那愛情……」
「不,先生,那是你死心眼兒!」男爵夫人打斷了他的話,不讓他老是無聊。
「對啊,就是愛情的死心眼兒呀,並且還不止這一點,還有權利……」
「權利?」於洛太太嚷道。她又是鄙薄,又是輕蔑,又是憤慨。「得了吧,這一套說下去是沒得完的;我請你來,也不是舊話重提,要談當初使你這位至親不能上門的那回事……」
「我倒以為……」
「又來了!先生,我能這樣輕鬆的,滿不在乎的提到愛人、愛情,那些使女人最為難的題目,你難道還看不出我完全把得住自己嗎?我甚至毫無顧忌,不怕跟你兩人關在這間屋裡。沒有把握的女人會這樣嗎?你明明知道我為什麼請你來!……」
「不知道,太太。」克勒凡扮起一副冰冷的臉,抿緊了嘴,重新擺好姿勢。
「好吧,我的話不會多,省得彼此多受罪。」男爵夫人望著克勒凡說。
克勒凡帶著譏諷意味行了個禮。這一下,內行人就可看出他從前當過跑街的氣派。
「我們的兒子娶了你的女兒……」
「怎麼,還要重新來過嗎?」克勒凡說。
「那我怕這頭親事不會成功的了,」男爵夫人很快當的回答,「可是你也沒有什麼好抱怨。我的兒子不但是巴黎第一流的律師,並且已經當了一年議員,在國會裡初期的表現相當精彩,不久就有當部長的希望。維多冷做過兩次重要法案的報告員,要是他願意,他早已做上高等法院的首席檢察官。所以,倘使你的意思是說你攪上了一個沒有財產的女婿……」
「哼,一個要我維持的女婿,」克勒凡回答,「我覺得這個比沒有財產更糟,太太。我給女兒的五十萬法郎陪嫁,二十萬天知道花到哪兒去了……令郎拿去還債,把屋子裝扮得金碧輝煌——一所五十萬法郎的屋子,收入還不到一萬五,因為他自己住了最好的一部分;他還欠二十六萬法郎的屋價……收來的房租只夠付屋價的利息。今年我給了女兒兩萬法郎,她才敷衍過去。我女婿當律師的收入一年有三萬,哎,聽說他為了國會倒不在乎業務了……」
「先生,這些仍不過是閒文,只能岔開我們的本題。總括一句,倘使我兒子當了部長,給你的榮譽團勳章晉一級,再給你弄一個巴黎市政府參議,那麼,像你這樣花粉商出身的人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
「啊!太太,提到這個來了。對,我是做小買賣的,開鋪子的,賣杏仁餅、葡萄牙香水跟頭痛油的,我應當覺得很榮幸,把獨養女兒攀上了於洛·特爾維男爵的公子,小女將來是男爵夫人呀。這是攝政王派、路易十五派、宮廷派!好極……我喜歡賽萊斯丁納,就像人家喜歡一個獨養女兒一樣,因為我疼她,因為連兄弟姊妹都不想給她添一個,所以雖是在巴黎鰥居多麼不方便,(而且在我年富力強的時候,太太!)我照樣忍受;可是請你明白,儘管我溺愛女兒,我卻不肯為了你的兒子動搖我的產業,在我做過買賣的人看來,他的用度有些不清不楚……」
「先生,在商務部里,眼前就有一位包比諾先生,從前在龍巴街上開藥材鋪的……」
「是我的老朋友啊,太太!……」退休的花粉商人說,「因為我,賽萊斯丁·克勒凡,本是賽查·皮洛多老頭手下的大夥計,他的鋪子是我盤下的;皮洛多是包比諾的丈人,包比諾當時在店裡不過是個小夥計,而這些還是他跟我提的,因為他,說句公平話,對有身家的人,對一年有六萬法郎進款的人並不驕傲。」
「那麼先生,可見你稱為攝政王派的觀念已經過時了,現在大家看人只看他本身的價值;你把女兒嫁給我的兒子也是為此……」
「你才不知道那頭親事是怎麼成功的呢!……」克勒凡大聲說道,「啊!單身漢的生活真是該死!要不是我生活亂七八糟,今天賽萊斯丁納早已當上包比諾子爵夫人了!」
「告訴你,既成事實不用提了,」男爵夫人斬釘截鐵的說,「我要談的是我氣不過你那種古怪的行為。小女奧當斯的親事是可以成功的,那完全操在你手裡。我以為你寬宏大量;以為你對一個心中只有丈夫沒有別人的女子,一定會主持公道;以為你能夠體諒我不招待你,免得受你牽累;以為你能夠顧到至親的體面,而促成奧當斯和勒巴參議官的婚事……卻不料你先生竟壞了我們的事……」
「太太,我不過是老實人說老實話。人家問我奧當斯小姐的二十萬法郎陪嫁能不能兌現。我說:『那我不敢擔保。於洛家裡把那筆陪嫁派給我的女婿負擔,可是他自己就有債務,而且我認為,要是於洛·特爾維先生明天故世,他的寡婦就要餓肚子。』就是這樣,好太太。」
於洛太太眼睛盯住了克勒凡,問道:
「先生,倘使我為了你而有虧婦道,你還會不會說這番話呢?……」
「那我沒有權利說了,親愛的阿特麗納,」這個古怪的情人截住了男爵夫人的話,「因為在那個情形之下,你可以在我的荷包里找到那份陪嫁了。」
為表示說到做到,胖子克勒凡當堂跪下,捧著於洛太太的手親吻;她氣得說不上話,他卻當作她遲疑不決。
「用這個代價來換我女兒的幸福?……噢!先生,你起來,要不然我就打鈴了……」
老花粉商很費事的站起身子,那種尷尬局面使他大為氣憤,立刻擺好了姿勢。差不多所有的男人都會裝出某種功架,以為能夠顯出自己的美點。克勒凡的功架,是把手臂擺成拿破崙式,側著四分之三的腦袋,學著畫家在肖像上替拿破崙安排的目光,望著天邊。他裝作不勝憤慨的樣子,說:
「嚇!死心塌地的信任,信任一個好色……」
「信任一個值得信任的丈夫。」於洛太太打斷了克勒凡的話,不讓他說出一個她不願意聽的字眼。
「呃,太太,你寫信叫我來,你要知道我為什麼那樣做,而你拿出王后一般的神氣,用那麼瞧不起人、欺侮人的態度逼我。你不是當我奴才看嗎?真的,你可以相信,我有權利來,來……追求你……因為……噢,不,我太愛你了,不能說……」
「說罷,先生,再過幾天我就是四十八歲了,我也不是什麼假貞節的傻女人,什麼話都能聽……」
「那麼你能不能拿貞節做擔保——唉,算我倒霉,你的確是貞節的女人——你能不能擔保不提我的名字,不泄露是我告訴你的秘密?」
「假使這是揭穿秘密的條件,那麼你等會告訴我的荒唐事兒,我發誓對誰都不說從哪兒聽來的,對我丈夫也不說。」
「對啦,因為這件事就跟你夫婦倆有關……」
於洛太太立刻臉色發了白。
「啊!要是你還愛於洛,你要難受的!我還是不說的好。」
「說罷,先生,因為照你的說法,你應當表明一下為什麼要對我講那些瘋話,為什麼你死乞白賴,要折磨一個像我這等年紀的女人,我只要嫁了女兒,就可以安安心心的死了!」
「你瞧你已經在傷心了……」
「我?」
「是啊,我的高貴美麗的人哪!」克勒凡叫道,「你就是太苦了,我的乖……」
「先生,出去!要不然,放規矩些!」
「哎,太太,你可知道於洛大爺跟我是怎麼認識的嗎?……在咱們的情人家裡哪,太太。」
「噢!先生……」
「在咱們的情人家裡哪,太太。」克勒凡用舞台上說白似的音調重複了一遍,同時舉起右手比了一個手勢。
「那麼以後呢,先生?」男爵夫人語氣的鎮靜,把克勒凡愣住了。
心思卑鄙的好色之徒,是永遠不會了解偉大的心靈的。
「那時我已經鰥居了五年,」克勒凡像講故事一般的說,「我挺喜歡女兒,為了她的利益,我不願意續娶,也不願意在家裡發生什麼關係,雖然我當時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帳員;這樣,我就弄了一處俗語所說的小公館,養著一個十五歲的女工,簡直是天仙似的美人兒,老實說,我愛她愛得魂都沒有了。所以,太太,我把鄉下的親生姨母接出來,跟小媳婦兒一塊住,監督她,使她在這個……這個不三不四的地位上儘可能的安分守己。小乖乖很有音樂天才,我替她請了教師,給她受教育。(總得有點事兒給她解解悶啊。)再說,我想同時做她的父親、恩人、兼帶……推開天窗說亮話,情人;做了件好事,得了個情婦,不是一舉兩得嗎?我快活了五年。小乖乖的嗓子可以教一家戲院發財,除了說她是女人之中的杜潑萊士[5],我沒有法子形容。單為栽培她的歌唱,我每年就花上兩千法郎。她使我對音樂著了迷,為了她和我的女兒,我在義大利劇院長期有一個包廂,今天帶賽萊斯丁納去,明天帶玉才華去……」
「怎麼,就是那個有名的歌唱家?……」
「是啊,太太,」克勒凡很得意的回答,「這個有名的玉才華哪一樣不是靠了我……話說回來,一八三四年,小乖乖二十歲,我以為她對我永遠不會變心了,我把她也寵得厲害,想給她一點兒消遣,介紹她認識了一個漂亮的女戲子貞妮·凱婷,貞妮的命運跟她有好些地方相像。她一切都靠一個後台費盡心機培養成功的。這後台便是於洛男爵……」
「我知道,先生。」男爵夫人鎮靜的聲音,一成不變。
「噢!……」克勒凡越來越詫異了,「好吧!可是你知道沒有,你那個老妖精的丈夫照顧貞妮·凱婷的時候,她只有十三歲?」
「那麼先生,以後呢?」
「貞妮·凱婷認得玉才華的時候,兩人都是二十歲,男爵從一八二六年起,就像路易十五的對特·洛芒小姐,那時你比現在還要小十二歲……」
「先生,我放任於洛是有我的理由的。」
「太太,你這種謊話,沒有問題可以把你所有的罪孽一筆勾銷,使你升天堂,」克勒凡狡獪的神氣,使男爵夫人紅了臉。「我敬愛的偉大的太太,你這句話可以對旁人說,卻不能對我克勒凡老頭說。你得明白,我跟你那個壞蛋丈夫花天酒地,混得太久了,絕不會不知道你的好處!兩杯酒下肚,他有時會一五一十說出你的優點,把自己罵一頓。呃!我對你知道得太清楚了:你是一個天使。把你跟一個二十歲的少女放在一起,一個好色的人也許還委決不下,我可絕不猶豫。」
「先生!……」
「好,我不說了……可是告訴你,聖潔的太太,做丈夫的一朝喝醉了,會把太太的事一股腦兒說給情婦們聽,把她們笑痛肚子的。」
於洛太太美麗的睫毛中間,亮起又羞又憤的淚珠,克勒凡頓時把話咽了下去,連擺姿勢都忘記了。
「言歸正傳,」他又說,「因為娘兒們的關係,我跟男爵交了朋友。像所有的好色鬼一樣,男爵和氣得很,人也痛快。噢!那時我多喜歡他,這小子!真的,他玩意兒多得很。過去的回憶不用提啦……總之,我們兩個像弟兄一樣……這壞蛋,一派十八世紀作風,拼命想教壞我,在男女關係上宣傳那套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話,告訴我怎樣叫作王爺氣派、宮廷氣派;可是我,憑我對那小姑娘的愛情,真想把她娶過來,要是不怕生孩子的話。以當時的交情,我們兩老怎麼不想結個兒女親家呢?賽萊斯丁納嫁了三個月之後,於洛(我簡直不知道叫他什麼好,這混蛋!他把你我兩個都欺騙了,太太!……),噢,混蛋把我的玉才華偷上了。那時貞妮·凱婷在舞台上越來越紅,那壞東西知道她的心已經給一個年輕的參議官和一個藝術家(狠不狠!)占去了,他便來搶我可憐的小情人,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噢!你一定在義大利劇院看見過,那是靠他的情面進去的。你的丈夫可不像我有分寸,不比我井井有條的像一頁五線譜,(他為了貞妮·凱婷已經破費不少,每年花上近三萬法郎。)可是告訴你,他又為了玉才華攪光了。玉才華,太太,是猶太人,姓彌拉(Mirah),是希蘭(Hiram)一字的顛倒,人家為了辨認起見特意做的猶太標記,因為她是小時候被人丟在德國的。(我的調查,證明她是一個猶太銀行家的私生女兒。)在我管教之下,她一向很規矩,不大花錢;可是一進戲院,再加貞妮·凱婷,匈茲太太、瑪拉迦,加拉皮納一伙人教會了她怎樣應付老頭兒,把她早期希伯來人喜歡金銀珠寶的本性點醒了。成名以後的歌女,變成貪得無厭,只想攪錢,攪大錢。人家為她揮霍的,她絕不拿來揮霍。她拿於洛老太爺做試驗品,軟騙硬詐,把他颳得精光。且不說那般專捧玉才華的無名的群眾;該死的於洛先得跟格雷家裡的一個弟兄和哀斯葛里濃侯爵鬥法,兩人都是給玉才華迷住了的;爾後,來了一個大財主,自命為提倡藝術的公爵,把她搶了去。你們叫他什麼的……矮冬瓜是不是,那個埃羅維公爵?這位闊佬存心要把玉才華獨占,風月場中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就剩男爵一個人不知道;在私情方面,好像別的方面一樣,他完全蒙在鼓裡:情人,跟丈夫一樣,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現在,我所謂的權利,你懂了吧?好太太,你丈夫把我的幸福,自從我鰥居以後唯一的樂趣奪去了。是的,要不是我倒霉,遇到這個老桃花,到現在玉才華還是我的;因為,告訴你,我永遠不會送她進戲院,她不會出名,她會安安分分的守著我。噢!要是你在八年之前看到她:瘦瘦的,神經質的,金黃的皮膚真像安達羅女子,烏油油的頭髮像緞子,眼睛在褐色的睫毛中間發出閃光,舉止大方,好比一個公爵夫人,又樸素,又莊重,像野鹿一般惹人憐愛。由于于洛大爺一人之過,這些風韻,這種純潔,一切變了陷人坑,變了銷金窟。這小女人像俗語所說的,變成了淫惡之母。現在她油嘴滑舌,從前她什麼都不懂,連油嘴滑舌這句話都不知道的。」
說到這裡,老花粉商抹了抹眼淚。痛苦的真實性感動了於洛太太,把她恍恍惚惚的心收了回來。
「你想,太太,一個人到了五十三歲,還能找到一個同樣的活寶嗎?在這個年齡,愛情的代價要三萬法郎一年,這個數目是從你丈夫那裡知道的;而且我也太喜歡賽萊斯丁納了,不能讓她的財產受到損害。在你第一次招待我們的晚會上一看見你,我就不明白於洛這小子為什麼要養一個貞妮·凱婷……你氣概像王后……太太,你還不到三十歲,看上去年輕得很,而且真美。老實說,那天我真動了心,私下盤算著:『要是我沒有玉才華,那麼於洛老頭既然把他的女人丟在一邊,她對於我倒像手套一樣合適。』啊!對不起,又是一句生意人的口頭禪。我常常要露出花粉商的馬腳,嚇得我不敢再想當議員。——對兩個像我們這樣的老夥計,朋友的情婦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因此,一朝男爵把我那麼卑鄙的欺騙了,我就發誓要把他的妻子弄上手。這才公道。男爵沒有話說的,咱們倆應當扯直。不料我剛開口說出我心裡的話,你就把我當癩狗一樣趕了出去;可是你那一下更加強了我的愛情,加強了我的死心眼兒,如果你喜歡這麼說;而且你遲早是我的。」
「怎麼會?」
「我不知道,可是一定的。告訴你,太太,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的,蠢頭蠢腦的花粉商,(已經告老的,別忘了!)比一個念頭成千累萬的,聰明伶俐的人,要強得多。我為你瘋了,而且你是我報仇的工具!這等於把我的熱情增加了一倍。我這是開誠布公對你說的,拿定了主意說的。正如你對我說:『我絕不會是你的。』我對你的說話也是一樣的冷靜。總之,像俗語所說的,我把牌攤明在桌上打。是的,到了某一個時期,你一定是我的……噢!哪怕你五十歲吧,你還是要做我的情婦,沒有問題,因為我,我料到你丈夫有一天……」
於洛太太對這個老謀深算的市儈,害怕得直瞪著眼,克勒凡以為她發瘋了,不敢再往下說。
「這是你自己招來的,你瞧不起我,挑撥我,教我不得不說!」他覺得剛才幾句狠毒的話,需要表白一下。
「噢!我的女兒,我的女兒!」男爵夫人嚷著,聲音像一個快要死去的人。
「啊!我簡直弄不明白了,」克勒凡接著說,「玉才華給騙走的那一天,我好比一頭老虎給人搶去了小虎兒……對啦,就跟你現在一樣。哼,你的女兒便是我征服你的手段。不錯,我破壞了你女兒的婚姻!……沒有我幫忙,她休想嫁人!儘管奧當斯小姐生得多美,總得有一份陪嫁……」
「唉!可憐,正是哪。」男爵夫人抹了抹眼睛。
「你問男爵要一萬法郎試試看。」克勒凡說著又擺好了姿勢。
他歇了一會,像戲子把道白特意表明段落似的。然後他尖著喉嚨:
「即使他有,也是要給替補玉才華的女人的。走上了這條路,還會懸崖勒馬嗎?先是他太喜歡女人了!(咱們的王上說得好:一切都有個中庸之道。)再加虛榮心作怪!他是一個美男子呀!他為了自己快活,會教你們睡草墊的。而且,你們已經走上救濟院的路了。你瞧,自從我不上門之後,你們就沒有能換這客廳的家具。所有椅套的鑲邊上,都擺明著窮酸兩字。上等人家的窮是最可怕的,你這種遮掩不了的窘相,哪個女婿見了不嚇跑?我開過鋪子,我是內行。巴黎的生意人只要眼睛一瞥,就能看出是真有錢還是假有錢……你是沒有錢了。」他把聲音放低了說,「處處看得出,從你們當差的衣服上也看得出。還有一件瞞著你的秘密,要不要我告訴你?……」
「先生,夠了!夠了!」於洛太太哭得快把手帕都浸濕了。
「哎,哪,我的女婿把錢給他老子呢,開頭我說你兒子的用度,就是指這一點。可是我絕不讓我女兒吃虧……你放心。」
「噢!女兒嫁了人,我就可以死了!……」可憐的女人叫著,沒有了主意。
「要嫁女兒,有的是辦法呀!」老花粉商說。
於洛太太抱著滿腔希望,瞅著克勒凡,按說這一眨眼之間轉悲為喜的表情,大可引起這個男人的憐憫,而放棄他可笑的計劃的。
「你還可以漂亮十年,」克勒凡說著,重新擺好了姿勢,「只要你對我好,奧當斯小姐的親事就成功了。我已經說過,於洛給了我權利,可以老實不客氣的提出我的條件,他不能生氣的。三年以來,我在調度我的資金;因為我的荒唐是有限制的。除了原來的家產之外,我多了三十萬法郎,這筆錢就是你的……」
「出去,先生,出去,永遠不許再在我面前出現。要不是你對奧當斯的親事行為卑鄙……是的,卑鄙……」她看見克勒凡做了一個姿勢,便重複一遍,「你怎麼能對一個可憐的女孩子,一個美麗的無辜的女孩子,下這種毒手?……要不是我想知道你這種行為的動機,要不是我受傷的母性逼得我非知道你的理由不可,你今天絕不能再跟我說話,絕不能再上我的門。一個女人三十二年的名譽,三十二年的清白,絕不為你屈服,為你克勒凡先生……」
「克勒凡,退休的花粉商、賽查·皮羅多的後任、聖·奧諾雷大街上玫瑰女王的老闆、前任助理區長、現任禁衛軍上尉,特授榮譽團五等勳章,跟我的老東家一模一樣。」克勒凡嘻嘻哈哈的說。
「先生,於洛規矩了二十年之後,可能對他的妻子厭倦,那只是我的事兒,跟旁人不相干;可是你瞧,他還把他的不忠實瞞得緊緊的,因為我不知道在玉才華小姐的心裡,是他接替了你的位置……」
「噢!」克勒凡叫道,「用多少黃金買的,太太!……兩年之中,這個歌女花了他不止十萬。哼!哼!你的苦難還沒有完呢……」
「這些話都不用提了,克勒凡先生。我要在擁抱孩子們的時候,永遠沒有一點兒慚愧,我要受全家的敬重、愛戴,我要把我的靈魂一塵不染的還給上帝:這些我絕不為你犧牲的。」
「阿門!」克勒凡臉上惡狠狠的,又羞又惱,正如一般害單相思的人又碰了一個釘子一樣,「你還沒有咂摸到最後一步的苦處呢,羞愧……恥辱……我本想點醒你,想救你跟你的女兒!……好啵,越老越昏的浪子這個新名詞,你將來要一個字一個字的咂摸出它的滋味。你的眼淚跟你的傲氣使我很感動,因為看一個心愛的人淌眼淚是最難受的!……」克勒凡說到這裡,坐了下來,「我所能答應你的,親愛的阿特麗納,是絕不做一件難為你或是難為你丈夫的事;可是別打發人家來向我探聽府上的虛實。如此而已。」
「那可怎麼辦呢?」於洛太太嚷道。
至此為止,男爵夫人很勇敢的熬住了三重刑罰,因為她在女性、母性、妻子三方面都受到恥辱。只要親家傲慢無禮的威逼她,她為了抵抗市儈的兇橫,倒還能鼓足勇氣;可是失意的情人,屈辱的漂亮上尉,在無可奈何中忽然軟化,卻把她緊張到快要破裂的神經鬆弛了下來;她擰著自己的手,哭作一團,昏昏沉沉的,連克勒凡跪著吻她的手都不曾抗拒。
「天哪!怎麼辦呢?」她抹了抹眼淚,「做母親的能夠硬著心腸眼看女兒憔悴嗎?她將來怎辦呢:這樣的一表人才,天賦那麼厚,在她母親旁邊過著那麼貞潔的生活!有些日子,她一個人在花園裡散步,就無緣無故的悲傷,我還發現她眼睛水汪汪的……」
「她二十一歲啦。」克勒凡說。
「要不要送她進修道院呢?遇到這等危機,宗教也往往壓制不了天性,受過最虔誠的教養的姑娘,也會失掉理性的!——哎,先生,你起來呀,你還不明白,我們之間一切都完了嗎?我對你厭惡到了極點,做母親的最後的希望都給你毀掉了!……」
「要是我把你的希望救回來呢?……」他說。
於洛太太瞅著克勒凡,那副精神錯亂的表情,使他的心軟了一軟;可是想到那句我對你厭惡到極點的話,他又把心中的憐憫壓了下去。正人君子往往過於耿直,不知道利用性情氣質,微言奧旨,去拐彎抹角的應付一個為難的局面。
「這個年月,像奧當斯小姐那樣漂亮的姑娘,沒有陪嫁就沒有人要,」克勒凡板著臉說,「她那種美女,做丈夫的見了要害怕的;好比一匹名貴的馬,需要太多的錢照料,絕不會有多少買主。你能攙著這等女人在街上走嗎?大家都要瞅著你,跟在你後面,打你太太的主意。這種招搖,凡是不想跟情敵決鬥的男人都要覺得頭痛,因為結果,情敵絕不止一個兩個,照你的處境,要嫁掉女兒只有三條路:由我幫忙,你卻不願意!這是一條;找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很有錢,沒有孩子而想要孩子的;這種人固然不容易找,可是還能碰上;養著玉才華和貞妮·凱婷的老頭兒有的是,幹嗎就找不到一個用明媒正娶的方法,做這種傻事的人?……要是我沒有賽萊斯丁納和兩個外孫,我就會娶奧當斯;這是第二條!最後一條路是最方便的……」
於洛夫人抬起頭來,不勝焦急的瞅著老花粉商。
「巴黎是一切有魄力的人集中的地方,他們像野生的植物,在法國土地上自生自發的長起來的;其中有的是無家無室的人才,有的是無所不為的勇氣,發財的勇氣……噢,那些人哪……(在下當年就是其中一個,我還認得不少呢!……二十年之前,杜·蒂哀有些什麼?包比諾有些什麼?……兩個人都在皮羅多老頭鋪子裡鬼混,除了向上爬的欲望以外,什麼資金都沒有!可是我認為,志氣跟大資本一樣值錢!……資本是吃得完的,志氣是吃不完的!……我自己又有些什麼?還不是一心向上,還不是一股勇氣罷了!杜·蒂哀,今天跟哪個大人物都比得上。小傢伙包比諾,龍巴街上最殷實的藥材商,當了議員,如今又當了部長……)噢!巴黎只有那般做買賣的、寫文章的、畫畫的冒險家,才會娶一個不名一文的漂亮女子,因為他們具備各種各樣的勇氣。包比諾先生娶皮羅多小姐的時候,根本沒有想要一個錢的陪嫁。這些人都是瘋子!他們相信愛情,就像他們相信自己的運氣,相信自己的能力一樣!……你不妨去找一個有魄力的人,他要是愛上了你女兒,會不顧眼前而娶她的。你得承認,我這種敵人是夠慷慨的了,因為我給你出的主意對我是不利的。」
「啊!克勒凡先生,如果你想做我的朋友,就應該放棄你荒謬的念頭!……」
「荒謬?太太,不要自暴自棄,你看看你自己吧……我愛你,你早晚會依我的!我要有朝一日能夠對於洛說:『你搶了我的玉才華,我占了你的老婆!……』這是以牙還牙的老法律!我一定要實現我的計劃,除非你變得奇醜。而且我一定成功,你聽我的理由,」他重新擺正姿勢,瞅著於洛太太,停了一會,又說,「你既找不到一個老頭兒,也找不到一個痴情的青年人。你疼你的女兒,絕不肯把她送給一個老色鬼擺布;同時你,於洛男爵夫人,帝國禁衛軍榴霰兵團司令的弟媳婦,絕沒有勇氣招一個苦幹的光棍做女婿,他眼前的地位就教你受不了,因為他也許只是一個普通工人——現在某個百萬富翁,十年之前就不過是一個機器匠——也許只是一個監工、一個什麼廠里的工頭之類。等到後來,眼見你女兒很可能因衝動而失節的時候,你就會對自己說:『那還不如讓我來失節;如果克勒凡老頭肯替我守秘密,我就好賺到女兒的陪嫁,二十萬法郎,代價是十年的關係,跟這個從前的花粉商,克勒凡老頭!……』我惹你心煩,我說的是極不道德的話,是不是?可是如果你疼女兒的熱情揪著你的心,你自會跟一般愛兒女的母親一樣,想出理由來依我……總而言之,奧當斯的利益,早晚會逼你的良心投降的……」
「奧當斯還有個舅公呢。」
「誰?斐希老頭嗎?……他自顧還不周呢,而且又是受男爵的累,凡是他搜括得到的地方都給他搜括到了。」
「還有於洛伯爵……」
「噢!太太,你的丈夫已經把老將軍的積蓄擠幹了,裝修他歌女的公館去了……噢,難道你不給我一點兒希望就讓我走嗎?」
「再見,先生。你為我這種年紀的女人害的相思病,是容易治好的,你會棄邪歸正。上帝保佑苦難的人……」
男爵夫人站起身子,教上尉非告辭不可,她把他逼進了大客廳。
「這種破落地方是美麗的於洛太太住的嗎?」
說罷他指著一盞舊燈,一座鍍金褪盡的吊燭台,經緯畢露的地毯,以及一切破爛東西,使這間白地描金的大客廳,成為帝政時代大場面的殘骸的。
「先生,這些都照出貞節的光輝。我不想要什麼富麗堂皇的家具,而把承你誇獎的我的美貌,變了陷人坑,變了銷金窟!」
克勒凡咬咬嘴唇,聽出那兩句是他剛才罵玉才華貪心的話。
「苦苦守節,為著誰喲?」他說。
這時男爵夫人已經把老花粉商打發到客廳門口。
「為一個好色之徒!……」他補上一句,裝出一副百萬家私的正人君子的嘴臉。
「要是你的話不錯,先生,那麼我的守節也就不無可取了。這不是說完了嗎?」
她像打發一個討厭人似的,對上尉行了禮,急急忙忙回身進去,不曾看到他最後一次的擺姿勢,也沒有留神到他告別時帶著威嚇意味的態度。她跑去打開窗門,走路的神氣高傲而莊嚴,仿佛羅馬鬥獸場中的殉道者。可是她筋疲力盡,在全部都是藍顏色的上房中,往便榻上頹然坐下,好似一個快要病倒的人。她直瞪著眼,瞅著女兒和貝姨在那裡唧唧噥噥的破亭子。
從結婚的最初幾天一直到這個時候,男爵夫人愛她的丈夫,像約瑟芬愛拿破崙一樣,是那種欽佩的、母性的、一味護短的愛。她雖不知道克勒凡剛才說的細節,卻很知道二十年來男爵幾次三番的對她不忠實;她故意閉上眼睛裝不看見,只是默默的流淚,嘴裡從來不溜出一言半語的埋怨。這種天使般的溫柔,博得了丈夫的敬重,把她當作神明一般的禮讚。一個妻子對丈夫的溫情,把他捧得高高在上的敬意,在家庭中是有傳染性的。奧當斯一向把父親當作一個模範丈夫。至於小於洛,從小隻知道佩服男爵,——誰都當他是輔翼拿破崙的一個元勛。他知道靠了父親的姓氏、地位和庇護,他才有今日。而且童年的印象往往有久遠的影響,他還見了父親害怕呢。因此,即使他猜疑到克勒凡所說的那些荒唐,他不但因為敬畏之故而不敢加以非難,並且為了自己在這種問題上對一般男人的看法,還會加以原諒。
現在我們應當解釋為什麼這個又美麗又偉大的女子,對丈夫忠貞不貳到這個地步。下面便是她一生簡短的歷史。
在洛蘭州邊境的極端,靠著伏越山腳的一個村子裡,有三個姓斐希的弟兄,都是農夫,在共和政府徵兵的時候加入了萊茵部隊。
一七九九年,三兄弟中的老二,安特萊,於洛太太的父親,因為妻子死了,把女兒交給長兄比哀·斐希照顧。比哀在一七九九年受了傷不得不退伍之後,靠了後勤司令於洛·特爾維男爵撐腰,在軍事運輸方面經營一小部分事業。於洛有事上斯特拉斯堡,碰巧見到了斐希一家。那時阿特麗納的父親和他的兄弟,都在亞爾薩斯州干供應糧秣的事。
十六歲的阿特麗納,很可以跟大名鼎鼎的杜·巴里夫人[6]相比,同樣是洛蘭州出身。她是那種十全十美,震動心弦的美人,是塔里安夫人一流,造物主特別加工的出品;她有最寶貴的天賦:體面、高雅、嫵媚、細膩、與眾不同的皮膚、調勻得特別美好的皮色。這一類的美女彼此都很相像。皮昂加·加班拉(她的肖像是勃龍齊諾的傑作之一),逖阿納·特·博濟哀(約翰·哥雄把她作為維納斯的素材),奧令比亞夫人(她的畫像藏在多里亞美術館),還有尼儂、杜·巴里夫人、塔里安夫人、喬治小姐、累加米哀夫人,所有這些女子,儘管上了年紀,儘管經過情海風波,儘管窮奢極欲,可是永遠光艷照人;她們的身段、骨骼、美的品質,都有極顯明的相似之處,仿佛一代又一代的人海中真有一股美女的潮流,在同一陣浪花中產生出這些維納斯[7]。
這般仙女群中最美的一個,阿特麗納·斐希,像天生的后妃一般,具備最完美的優點,蜿蜒曲折的線條,肌理之間連細血管都看得清,上帝傳給夏娃的那種金黃頭髮,王后般的身段、雍容華貴的氣派、輪廓莊嚴的側影、素淡的鄉村情調,會教路上所有的男子凝眸注視,像鑑賞家遇到一幅拉斐爾那樣悠然神往。後勤司令一見阿特麗納·斐希小姐,便在法定期限滿期之後立刻把她娶了過去[8],使那幾位崇拜上司的斐希弟兄大為驚訝。
比哀·斐希,一七九二年入伍的軍人,維森堡一役中受了重傷,對拿破崙和有關革命大軍的一切,一向是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安特萊和約罕,提起於洛司令都敬重非凡,並且他們的地位是全靠這位拿破崙的親信得來的;因為於洛·特爾維覺得他們聰明誠實,把他們從運輸隊中提拔起來,當緊急工程的主管。在一八〇四年的戰役中,三弟兄立了功,戰後,於洛替他們弄上這個供應糧秣的差事,當時並沒想到自己後來會奉派到斯特拉斯堡準備一八〇六年的戰爭。
這門親事,對年輕的鄉下姑娘簡直是白日飛升。美麗的阿特麗納,從本村的泥淖中,平步青雲,一腳踏進了帝室宮廷的天堂。那時後勤司令是一軍中最能幹、最誠實、最活躍的一個,封了男爵,被拿破崙皇帝召入中樞服務,編入帝國禁衛軍。美麗的鄉下姑娘愛丈夫愛得發瘋一般,竟然為了他而鼓足勇氣把自己教育起來。並且於洛就好似阿特麗納在男人身上的翻版。他是屬於優秀的美男子群的。高大,結實,金黃頭髮,藍眼睛裡那股熱情、那種變化、那些微妙的表現,自有不可抵抗的魅力。身腰秀美,在陶爾賽、福爾彭、烏佛拉爾一流人中獨具一格,總之他是帝政時代美男子隊伍中的人物。情場得意的男子,對於女人又抱著十八世紀末期的觀念,他為了夫婦之愛,居然有好幾年把風流艷事擱過一邊。
因此,在阿特麗納心目中,一開場男爵便似神明一般,不會有錯失的。她的一切都得之於丈夫:先是財富,她有了府第,有了車馬,有了當時一切奢華的享用;然後是幸福,人人知道丈夫愛她;然後是頭銜,她是男爵夫人;然後是聲名,在巴黎大家稱她為美麗的於洛太太;最後她還很榮幸的謝絕了皇帝的青睞,他賜了她無數的鑽石,常常在人前提起:「美麗的於洛太太,還是那麼老實嗎?」言下大有誰要在他失敗的事情上成功,他會加以報復的意思。
所以,於洛太太除了愛情以外對丈夫的迷信,用不到什麼聰明的人,就能在她純潔、天真、優美的心靈中,找出它的動機。她先是深信丈夫永遠不會對不起她,而後她對她的創造者存心要做一個謙恭、忠誠、盲目的僕人。她生來就極明事理,像平民那樣的明白事理,使她的教育更紮實。在交際場中她不大開口,不說任何人壞話,不露鋒芒;她聽著人家,對每件事情加以思索,把最規矩最有身份的女人做榜樣。
一八一五年,於洛和他的至交維森堡親王採取一致行動,幫著組織那支臨時湊合的軍隊,就是滑鐵盧一仗把拿破崙的事業結束了的那支軍隊。一八一六年,男爵變成了法爾脫部長[9]的眼中釘,直到一八二三年才重新起用,進了軍需機構,因為對西班牙的戰爭需要他。一八三〇年,路易·菲利普起復拿破崙舊部時,於洛又在內閣中出現。他是擁護波旁王室的小房[10]的,對路易·菲利普的登台特別出過力,所以從一八三〇年起,他成為陸軍部中一個必不可少的署長。同時他已經得了元帥銜,除了任命他做部長或貴族院議員之外,王上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寵遇他了。
在一八一八到一八二三年這段賦閒的時期中,於洛男爵在脂粉隊裡大肆活動。於洛太太知道,她的埃克多最早的不忠實要追溯到帝政結束的時代。由此可見男爵夫人的寵擅專房,一共是十二年工夫。之後,她照樣受到往日的溫情:凡是妻子自甘隱忍,只做一個溫柔賢淑的伴侶時,丈夫當然會對她保持一種年深月久的感情。她明知只要一句埋怨的話,無論哪個情敵都打發得了,可是她閉上眼睛,閉著嘴,蒙著耳朵,不願知道丈夫在外邊的行為。總之,她對她的埃克多有如一個母親對待一個嬌養的孩子。在上面那段對話的前三年,奧當斯瞥見她的父親在多藝劇院正廳的包廂里陪著貞妮·凱婷,不由得叫道:
「呦!爸爸!」
「你看錯了,孩子,他今晚在元帥家裡呢。」男爵夫人回答。
其實她明明看到貞妮·凱婷,雖然發現她很美,男爵夫人並沒感到醋意,只暗忖道:「埃克多這壞東西一定很快活哩。」可是她仍免不了心中難受,常常暗裡氣憤得要死;但一見埃克多的面,她又看到十二年純粹的幸福,連一點點埋怨他的勇氣都沒有了。她很希望男爵對她推心置腹,但為了尊敬他,從來不讓他覺察她知道他的荒唐。這種過分的體貼,只有受了打擊不還手的、平民出身的女子才會有,她們的血里還保留一點兒初期殉道者的血統。世家出身的女人,因為和丈夫平等,存著睚眥必報的心,覺得需要把他們折磨一下,把她們的寬容像記錄撞球的輸贏一般,用幾句辛辣的話記下來,以便顯出自己的優越,或是保留日後回敬的權利。
欽佩男爵夫人到極點的是她的大伯於洛將軍,前帝國禁衛軍榴霰兵司令,德高望重,眼見要晉升元帥的。一七九九到一八〇〇年之間,這位老人曾經在布勒塔尼各州作過戰,一八三〇到一八三四年之間又當了一任同一地區的軍司令長官,然後回到巴黎住下,靠近著兄弟,那是他一向像父親對兒子一般關切的。老軍人對弟媳婦極有好感,稱讚她是女性中最聖潔最高尚的一個;他沒有結婚,因為想找一個阿特麗納第二,而在他南征北討跑過的地方從來沒有能遇上。拿破崙提到他時曾經說:「於洛這個好漢是最固執的共和黨,可是他永遠不會反叛我的。」為了不辜負這個一生清白、無可指責的老共和黨的期許,阿特麗納即使遇到比剛才更殘酷的痛苦也肯忍受。然而這個七十二歲的老人,百戰之餘已經心力交瘁,滑鐵盧一役又受了第二十七次的傷,為阿特麗納只是一個崇拜者而非保護人。可憐的伯爵,除了別的殘廢之外,只有靠了聽筒才能聽見人家說話。
只要於洛·特爾維不失其為美男子,他的私情還不致影響他的財產。但到了五十歲,就得在外表和風度上做工夫了。在這個年紀,老年人的愛情已經成為惡癖。其中還有荒謬的虛榮心作祟。所以從那時起,阿特麗納發現丈夫對他自身的修飾出乎意外的苛求,他染著頭髮與鬢角,束著腰帶,穿著胸褡。他不顧一切的要保持他的美。從前他嘲笑人家的修飾,現在他自己就把這一套講究得無微不至。最後,阿特麗納又發現男爵的情婦們揮金如土的用度,原來都是刮的她的錢。八年之間,很大的一筆家私給花得乾乾淨淨,以致兩年前兒子成家的時候,男爵不得不告訴太太,他們的全部財產只有他的薪水了。阿特麗納說了句:
「這樣下去,我們如何得了?」
「你放心,」男爵回答,「我把辦公費留給你們,至於奧當斯的陪嫁和我們將來的生活費,讓我幹些買賣來張羅。」
丈夫的權勢、聲價、才能、勇氣,都是她深信不疑的,所以她一時的憂慮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