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沒有蛇

2024-10-08 06:43:50 作者: (英)弗·福賽斯

  隔著寫字檯,麥奎因懷疑地打量著這個求職的新人。他從來沒有雇用過這樣一個人。但麥奎因並不是鐵石心腸,如果這個求職者缺錢,而且願意幹活,那麼他是不會反對給對方一次機會的。

  「這活很苦,你知道嗎?」他問道,聲音中帶有寬厚的貝爾法斯特口音。

  「知道,先生。」求職者說。

  「這是速戰速決的活。別提問,不犯法。乾的是包工活,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不明白,麥奎因先生。」

  「嗯,意思是,給你的錢是有不少,但用現金支付,不經任何手續。明白了嗎?」

  他的意思是不會繳納所得稅和醫療保險。他似乎還應該補充說,這工作不屬於國家工傷保險的範疇,而且壓根兒就無視健康安全標準。當天的活幹完,大家馬上能拿錢,當然由他拿大頭,因為他是承包商。求職者點點頭,表示已經明白,儘管其實他並沒有。麥奎因打量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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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你是醫學生,在皇家維多利亞醫學院念最後一年?」又一次點頭。

  「正放暑假?」又是一次點頭。

  求職者顯然是一個手頭拮据的學生,需要錢來讀完醫學院。麥奎因坐在班戈這間破舊的辦公室里,經營著這種雞鳴狗盜的生意,資產只有一輛破卡車和一堆二手長柄大錘。他認為自己是一個白手起家的人,虔誠地擁戴北愛爾蘭新教徒的工作理念。對於能夠認同這種理念的人,不管對方看起來什麼樣,他都不會拒之門外。

  「好吧,」他說,「你最好在班戈這裡找個住處,每天從貝爾法斯特來回的話,不可能按時上下班。我們早上七點鐘開始幹活,直到日落。按鐘點計工,很累,但很掙錢。要是向政府透露一個字,你就會被炒掉,就像鐵鏟上的屎一樣被扔出去。好嗎?」

  「好的,先生。請問,我什麼時候開始干?去什麼地方?」

  「卡車每天早上六點三十分到火車站廣場接人。星期一早晨到那裡集合。工頭是大個子比利·卡梅倫,我會告訴他你的情況的。」

  「好的,麥奎因先生。」求職者轉身準備離開。

  「最後一件事,」麥奎因拿起鉛筆,「你叫什麼名字?」

  「哈爾基尚·拉姆·拉爾。」那學生說。麥奎因看著自己手裡的鉛筆和桌上的工人名單,又看了看這個學生。

  「我們就叫你拉姆好了。」他說。他在名單上寫下的就是這個名字。

  學生走出門,屋外是七月的班戈,陽光燦爛。這地方位於北愛爾蘭,唐郡的北海岸。

  星期六傍晚,他在車站街上一家破舊的寄宿房裡找到了便宜的住處,這一帶是班戈小旅館的集中地,而且到火車站很方便。每天一早,卡車就會從那裡出發。透過房間裡那扇骯髒的窗戶,他可以一直看到路基的另一側,貝爾法斯特開來的火車就從那裡進站。

  他找了很久才找到這間房,在此之前,他問過好幾家窗上貼著「提供床鋪加早飯」的寄宿房,前台卻都告訴他已經客滿。確實如此,在這盛夏季節,許多閒散勞力都蜂擁到這個鎮上來。房東麥格克夫人是一位天主教徒,她還有幾個空房間。

  星期天上午,他把隨身用品從貝爾法斯特帶了過來,裡頭大都是醫學教科書。下午,他躺在床上,想起故鄉旁遮普邦,那裡熾熱的陽光炙烤著褐色山巒。再過一年,他就會成為一名合格的醫生,之後再實習一年,他就可以回老家給鄉親們治病。這是他的夢想。他盤算著,這個夏天他要賺到足夠的錢來渡過最後的難關。再往後,他就會有自己的工資收入了。

  星期一早上六點差一刻時,他被鬧鐘叫醒,用冷水洗漱後,剛過六點就來到了車站廣場。時間還早,他找了一家開門較早的咖啡館,喝了兩杯紅茶,這就是他的早飯了。六點一刻,拆遷隊的一個工人開著破卡車過來,十幾個人圍了上去。哈爾基尚·拉姆·拉爾不知道是該走過去向他們作自我介紹,還是該在遠處等著。他選擇了等待。

  六點二十五分,工頭開著自己的汽車來了。他在一條小路邊停好車子,大步走向卡車,手裡拿著麥奎因開列的名單。他掃了一眼那十幾個人,都認識,於是點了點頭。印度人走上前去,工頭瞪著他。

  「你就是麥奎因招來幹活的那個黑鬼嗎?」他問道。

  拉姆·拉爾停住腳步。「我叫哈爾基尚·拉姆·拉爾,」他說,「是的。」

  不用問比利·卡梅倫是怎麼得到「大個子」這個外號的,他不穿鞋就有六英尺三英寸高,再加上腳上一雙帶釘子和鋼趾的碩大靴子。兩條胳膊像樹幹一樣從寬闊的肩膀上垂下來,腦袋上長滿了亂蓬蓬的薑黃色頭髮。他的兩隻小眼睛惡狠狠地俯視著這個瘦小的印度人。他顯然不太高興,還朝地上啐了一口。

  「那就上車吧。」他說。

  在去工地的路上,卡梅倫坐在前面的駕駛室里,駕駛室與車廂之間沒有隔板。車廂兩邊的長木凳上坐著十幾個工人,拉姆·拉爾挨著後擋板坐著,旁邊的人個子矮小,但很結實,一雙藍眼睛炯炯有神。他叫湯米·伯恩斯,看上去頗為友好。

  「你從哪裡來?」他問道,純粹是出於好奇。

  「印度,」拉姆·拉爾說,「旁遮普邦。」

  「嗯,哪裡啊?」湯米·伯恩斯問。

  拉姆·拉爾微微一笑。「旁遮普邦是印度的一部分。」他回答說。

  伯恩斯想了一會兒。「你是新教徒還是天主教徒?」最後他這麼問道。

  「都不是,」拉姆·拉爾耐心地說,「我是印度教徒。」

  「你是說你連基督教徒都不是?」伯恩斯驚詫地問道。

  「對,我信印度教。」

  「嗨,」伯恩斯向大家說,「這個人連基督徒都不是。」他並不氣憤,只是感到好奇,就像小孩剛剛發現了一件新奇有趣的玩具。

  卡梅倫從前面的駕駛室轉過頭來。「哇,」他叫道,「一個異教徒。」

  拉姆·拉爾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盯著車廂對面的帆布遮篷。這時候,他們已經到了班戈的南邊,沿著公路向紐敦納茲方向隆隆駛去。過了一會兒,伯恩斯開始把他介紹給大家。工友中有一位姓克雷格的,一位蒙羅,一位帕特森,一位博伊德,還有兩位姓布朗。拉姆·拉爾來貝爾法斯特很久了,完全能從姓氏上識別出他們都來自蘇格蘭,這表明他們都是虔誠的長老會信徒——北愛爾蘭人里新教徒占了多數,而長老會是他們的中堅。這些人看起來都很友善,紛紛朝他點頭回禮。

  「你沒帶飯盒嗎,小伙子?」年長的帕特森問道。

  「沒有,」拉姆·拉爾說,「太早了,來不及叫房東準備。」

  「你得吃午飯,」伯恩斯說,「嗯,還有早飯。我們自己生火燒茶。」

  「我一定買個飯盒,明天帶飯。」拉姆·拉爾說。

  伯恩斯看了看印度人的膠底軟靴。「你以前沒幹過這種活吧?」他問道。

  拉姆·拉爾搖搖頭。

  「你需要一雙結實的靴子,保護你的雙腳,明白嗎?」

  拉姆·拉爾答應,如果晚上回去他能找到一家還開著的店鋪,就去買一雙軍用靴。他們穿過紐敦納茲,仍沿著A21號公路向南方小鎮康默駛去,克雷格從對面看著他。

  「你的本職是幹什麼的?」克雷格問道。

  「我在貝爾法斯特皇家維多利亞醫學院學醫,」拉姆·拉爾說,「希望明年能畢業。」

  湯米·伯恩斯很高興。「就是說很快就要成為一名真正的醫生了。」他說,「喂,大個子比利,如果我們誰碰傷了,拉姆小伙子可以給我們治療。」

  大個子比利哼了一聲。「他甭想碰我一根手指頭。」他說。

  這句話把談話壓了下去,他們一路開到工地,誰也沒有再吭聲。出了康默,司機又向西北開去。車子在通向敦唐納德的路上行駛了兩英里,右轉駛上一條小路,在樹林的盡頭停了下來。他們看到了那座將要拆除的建築物。

  這地方曾經有過兩家酒廠,生產上好的愛爾蘭威士忌,但多年前都停產了,這座巨大的舊威士忌酒廠就是其中之一,常年棄置。它坐落在康默河畔。河水從敦唐納德流到康默,推動酒廠的巨大水輪,繼續向下流淌,注入斯特蘭福德灣。馬車沿著那條土路將麥芽拉過來,又沿著同一條路將一桶桶的威士忌運出去。推動機器的甘甜河水,也曾經倒入酒缸中釀酒,但如今酒廠已人去樓空,廢棄多年。

  後來本地的孩子們當然就溜了進去,發現那裡是理想的玩耍場所,直到一個孩子摔斷了腿,地方政府來調查,才宣布它是危房,並向房主發出了強行拆除令。

  房主的祖上曾是當地顯赫的鄉紳,來自過慣了好日子的大家族,他想以儘可能便宜的價格把房子拆掉,於是,便找來麥奎因。用重型機械拆除很快,但價格高,而大個子比利和他的拆房隊則使用大錘和撬棍拆房子。麥奎因還與一個建築裝修商達成協議,把拆下來的上好木料和數百噸舊磚轉賣給他。畢竟,現在的有錢人都希望自己的新房子有點「格調」,也就是看上去要古色古香。既然能讓有錢的高官們得以裝飾自己看似古舊的新居大宅,經過風吹日曬的舊磚頭和舊木樑自然要價不菲。麥奎因會滿足他們的願望。

  卡車隆隆地開回班戈去了。「好,小伙子們,」大個子比利說,「就是這裡。我們從屋頂的瓦片開始,你們知道該怎麼幹。」

  這些人站在一大堆工具旁:有七磅重的大錘子;六英尺長、一英寸多粗的撬棍;一碼長的起釘器,尖上分叉彎著,以便拔起釘子;還有短柄榔頭和各種木鋸。唯一能保障他們人身安全的工具,是一些帶有合扣的安全網帶和幾百英尺長的繩子。拉姆·拉爾抬頭看看建築物,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樓房有四層高,而他有恐高症,但他不能暈倒或摔下去,因為腳手架可是很貴的。

  其中一個人自覺地走向建築物,撬下一塊門板,像撕紙牌一樣把木板撕碎,生起了一堆火。很快,一壺從河裡提來的水燒開了,接著茶也沏好了。除了拉姆·拉爾,他們每人都有一個搪瓷杯子。他心裡記下來,也要跟著買一個。這活幹起來灰塵多,容易口渴。湯米·伯恩斯喝完自己的一杯茶,又滿上,遞給了拉姆·拉爾。

  「你們在印度喝茶嗎?」他問道。

  拉姆·拉爾接過茶杯。茶水已經泡好了,甜絲絲的,呈米白色。他不喜歡。

  他們站在高高的屋頂上,開始第一天上午的工作。瓦片不用留存,所以他們用手掰下來,拋到遠離河岸的地面上。他們接到過指示,不能堵塞河道,所以,都得把瓦片扔到建築的另一邊,丟在酒廠周圍長滿蒿草、雜草、金雀花和荊棘的地面上。工人們用繩子拴在一起,一旦有人抓不住,要從屋頂上滑下去時,旁邊的人就能夠拉住他。由於沒有了瓦片,屋樑之間露出了大窟窿。他們的腳下就是頂層的地板,下面是麥芽倉庫。

  上午十點鐘時,他們沿著建築物內搖搖欲墜的樓梯走下來,到草地上吃早飯。他們又燒了一壺茶水。拉姆·拉爾沒有早飯可以吃。兩點鐘時,他們休息吃午飯,其他人都吃著大塊的三明治。拉姆·拉爾看了一下自己的雙手。手上有幾個地方劃破了,流著血;他肌肉酸疼,也很餓。他又暗暗記下來,要買一副厚手套。

  湯米·伯恩斯從自己的飯盒裡拿出一塊三明治。「你不餓嗎,拉姆?」他問道,「放心,我這裡還有。」

  「你這是在幹什麼?」大個子比利隔著火堆問道。

  伯恩斯看起來很戒備。「就給小伙子一塊三明治嘛。」他說。

  「讓那黑鬼自己帶三明治,」大個子比利說,「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大家都低頭看著自己的飯盒,默默吃著,顯然誰也不想與大個子比利爭辯。

  「謝謝你,我不餓。」拉姆·拉爾對伯恩斯說。他走到一邊去,坐到河邊,把火辣辣的雙手浸到水裡。

  到太陽下山,卡車來接他們時,屋頂上一半的瓦片已經被掀掉了。再過一天,就要用鋸子和起釘器來拆除椽子了。

  這個活整整幹了一個星期。曾經壯觀的建築,如今已被拆掉了椽子、木板和大梁,空蕩蕩地矗立在那裡。洞開的窗戶像睜著的眼睛,期盼著死神的來臨。

  拉姆·拉爾很不適應這種艱苦的勞動。他的肌肉酸痛不止,雙手長滿了血泡,但因為需要錢,他掙扎著堅持了下來。

  他已經買了一個飯盒、一隻搪瓷杯、一雙硬靴子和一副厚手套。別人誰也不戴手套,他們的手經過多年體力活的磨鍊,都已十分耐磨。整整一周的時間裡,大個子比利·卡梅倫不停地刺激他,讓他干最重的活。聽說拉姆·拉爾怕高,比利就把他安排到最高處幹活。這位旁遮普人忍氣吞聲,因為他需要這筆錢。星期六那天,事情終於爆發了。

  木料都拆光了,現在他們要拆除磚石。讓這棟龐大的建築物在遠離河邊的一側倒下去,最簡便的方法就是在面對開闊地的牆角處埋上炸藥。但他們不能用這種方式,因為在北愛爾蘭的任何地方,想使用炸藥都必須申請特許證,這樣做會驚動稅務人員,而麥奎因和他的手下就都得交一筆可觀的所得稅,麥奎因還得另外支付一筆國家保險費。所以,他們只能冒險站在搖搖欲墜的地板上,把牆面一塊塊鑿下來,下面支撐的牆壁在大錘的震動下不斷開裂,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

  午飯時,大個子比利繞著大樓走了兩圈,然後回到了火堆旁。他開始給大家講,怎樣把三樓外牆上很大的一塊牆體拆下來。他轉向拉姆·拉爾。

  「我想讓你到上面去,」他說,「在牆體要倒下時,把它往外蹬。」

  拉姆·拉爾抬起頭看了看那塊牆面,牆基處橫著一條很長的裂縫。

  「這塊牆面隨時都會倒下來,」他平靜地說,「誰站在那上面都會跟它一起摔下來。」

  卡梅倫凝視著他,臉漲得通紅,連眼白都變紅了。「我的工作不需要你來指點。讓你怎麼幹就怎麼幹,你這個愚蠢的黑鬼。」他轉身走開了。

  拉姆·拉爾站起來,尖聲說道:「卡梅倫先生……」

  卡梅倫驚異地轉過身來。工人們坐在那裡,都驚得張大了嘴巴。拉姆·拉爾慢慢地朝這個大個子工頭走了過去。

  「有一件事我們要說說清楚。」拉姆·拉爾說,他的聲音清脆響亮,空地上的人都能聽到,「我是印度北部的旁遮普人,我也是剎帝利血統,屬於武士的種姓。我現在或許沒有足夠的錢完成醫學學業,但在兩千年以前,我的祖先是武士、王子、達官和學者,而你的老祖宗還在赤身裸體地用四肢爬行。請你不要再污辱我。」

  大個子比利俯視著這個印度學生,他的眼白變得通紅髮亮。其他的工人坐在那裡,驚得目瞪口呆。

  「是這樣嗎?」大個子比利平靜地說,「現在還是這樣嗎?啊,今非昔比了,你這個黑雜種。你現在想怎麼辦呢?」

  說著,他掄起胳膊張開巴掌,啪的一聲甩到拉姆·拉爾的臉上。這個小伙子一下子跌出幾英尺遠,摔在了地上。他的腦袋嗡嗡作響,還聽到湯米·伯恩斯在喊:「躺著別動,小伙子。你要是站起來,大個子比利會打死你的。」

  拉姆·拉爾仰視著陽光。那個巨人就站在他的面前,雙手握拳。他突然意識到,他與這個高大的北愛爾蘭人打架是占不了便宜的。一種羞愧的恥辱感湧上了心頭。他的先祖曾經手握寶劍長矛,在百倍於北愛爾蘭這六個郡縣的原野上策馬馳騁,所向披靡。

  拉姆·拉爾閉上眼睛,躺著不動。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大個子走了,其他人開始小聲議論。他緊緊地閉住雙眼,不讓恥辱的淚水流淌出來。在冥冥的黑暗中,他看到了灼熱的旁遮普原野,看到人們在原野上放馬奔馳。那些勇猛而驕傲的男人戴著頭巾,長著鷹鉤鼻和黑色的眼睛,留著大鬍子,他們是五大河土地上的武士。

  很久以前,世界伊始,馬其頓王國的亞歷山大一世曾經瞪著一雙貪婪似火的眼睛,策馬揚鞭,飛馳在這片廣闊的原野上。亞歷山大,年輕的神,被人們稱為大帝,他在二十五歲時曾經遺憾落淚,因為已不再有什麼地方可供他征伐。而那些騎手都是大帝手下將領們的後代,也正是哈爾基尚·拉姆·拉爾的祖先。

  他躺在塵埃里,而他們在馳騁,從他的身邊經過,低頭看他。每個疾馳而過的人對他說的都只有一個詞:復仇。

  拉姆·拉爾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事已至此,該做的事就必須去做,他的民族就是這麼行事的。當天的其餘時間裡,他都在默默地幹活。他不跟別人說話,也沒人跟他說話。

  那天傍晚夜幕降臨的時候,他開始準備。他把舊梳妝檯上的刷子和梳子都挪開,拿走髒兮兮的墊布,又把鏡子從架子上拆了下來。他取出印度教經書,從書里裁下一頁象徵著權力和正義的沙克蒂女神的畫像。他把畫像釘在梳妝檯上方的牆上,把梳妝檯變成了一個神龕。

  他還在車站的小攤上買了一束花,編成一個花環。在女神像的一側,他放了一隻盛著半碗沙子的淺碗。他在沙上插了一支蠟燭,再點燃。他從衣箱中取出一個布卷,從中抽出六炷香,又從書架上取下一隻廉價的細頸花瓶,把香插在裡面點著。一股沁人的煙香充滿房間。屋外,從海上傳來了隆隆的雷聲。

  神龕備妥後,他站在跟前低下頭,手持花環,開始祈求神靈指點迷津。第一聲霹靂在班戈上空滾過。他說的不是當代的旁遮普語,而是祈禱用的古梵語:「提毗沙克蒂……沙克蒂女神……神聖的母親……」

  又是一聲霹靂,雨滴開始落下來。他摘下第一枝花,放在沙克蒂像前。

  「我遭遇了極大的不公,我祈求向對方復仇。」他摘下第二枝花,放到第一枝旁邊。

  他祈禱了一個小時,雨也一直下著。雨點砸在瓦片上,在他頭頂上方發出鼓點般的聲響,再順著他身後的窗戶流淌下來。祈禱結束時,暴風雨也變小了。他要知道懲罰會以什麼樣的形式進行,他需要他的女神給出一個信號。

  他祈禱完畢時,香正好燒完,房間裡瀰漫著濃郁的香氣。蠟燭也燒短了,神像前的梳妝檯檯面上撒滿了花。沙克蒂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他轉身走到窗邊朝外看去。雨已經停了,窗外的一切都在淌水。他全神貫注地看著,一股雨水突然從窗口上方的流水槽淌下來。一抹細流順著滿是灰塵的玻璃往下流,在污垢中衝出一條小徑。塵土令水流無法垂直往下流淌,只能蜿蜒流轉,於是,他的視線隨著那條水路被引向窗角。水流停止時,他的視線落在了房間的角落裡,他的睡衣正掛在那兒的一顆釘子上。

  在下暴雨時,他就已經注意到,他的睡衣帶子掉到地上,盤成一團。打結的一端看不見,另一頭露在地毯上,上面十多條流蘇中只有兩條露了出來,像一條帶叉的舌頭。這條睡衣帶子在角落裡看上去活像一條蛇。拉姆·拉爾明白了。

  第二天,他乘火車到貝爾法斯特去看望一位錫克教徒。

  蘭吉特·辛格也是醫學院學生,但卻幸運得多。他的父母很富有,給他的生活費很豐厚。他在自己的宿舍——一間裝飾考究的房間中接待了拉姆·拉爾。

  「我收到了家裡的信,」拉姆·拉爾說,「我父親病危了。」

  「我很遺憾,」蘭吉特·辛格說,「向你表示同情。」

  「他要求見我。我是長子,我應該回去。」

  「那當然,」辛格說,「父親去世時,長子是應該守在身邊的。」

  「是飛機票的事情,」拉姆·拉爾說,「我正在打工,掙錢很多,但現在手頭上還不夠。如果你能把差的錢借給我就好了。我回來後繼續打工,會還給你的。」

  錫克教徒不會拒絕借貸,只要利息合適並且還錢有保障就行。蘭吉特·辛格答應星期一上午到銀行去取款。

  星期天晚上,拉姆·拉爾到麥奎因位于格魯姆斯波特的家中拜訪。這位承包商坐在電視機前,手邊放著一聽啤酒,他喜歡以這種方式度過星期天的夜晚。妻子把拉姆·拉爾領進屋,他把電視機音量調小了。

  「是關於我父親的事,」拉姆·拉爾說,「他病危了。」

  「哦,我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小伙子。」麥奎因說。

  「我得回去看看他。這個時候,長子是要守在父親身邊的,這是我們民族的風俗習慣。」

  麥奎因有個兒子在加拿大,已經有七年沒見面了。

  「是呀,」他說,「就應該這樣啊。」

  「我已經借了機票錢,」拉姆·拉爾說,「如果我明天走,周末就能回來。可關鍵是,麥奎因先生,我現在更需要這份工作,我得還借款,還有下學期的學費。如果我周末就回來,你能為我保留這份工作嗎?」

  「可以,」承包商說,「你不在的幾天我不會付錢,也不會再為你多留一周的工作,但如果你能夠在周末回來,還是可以來幹活的。條件不變,你要明白。」

  「謝謝你,」拉姆說,「你真好。」

  他留著車站街的房間,卻回到貝爾法斯特的宿舍過夜。星期一上午,他陪蘭吉特·辛格去了銀行,錫克教徒取出所需的錢交給這位印度教徒。拉姆坐計程車到貝爾法斯特國際機場,乘短途飛機飛到倫敦,又買了一張經濟艙機票,乘下一個航班去印度。二十四小時後,他在熱浪滾滾的孟買著陸了。

  星期三,在格蘭特路橋邊一個熙熙攘攘的大市場裡,他發現了他要找的東西。這位腋下夾著爬行動物教科書的年輕學生逛進查特基先生的熱帶魚和爬行動物商店時,店裡還沒有顧客。他發現老店主坐在半暗半明的店鋪後部,周圍全是一個個魚缸和前面裝有玻璃的箱子。在炎熱的白天,箱子裡面的蛇和蜥蜴都在打盹。

  查特基先生對學術界人士並不陌生。他向幾個醫療中心提供研究和解剖的標本,偶爾還有利潤豐厚的國外訂單。當學生向他解釋要買什麼東西時,他會意地點了點長著白鬍子的腦袋。

  「哦,是的,」這位年老的商人說,「我知道那種蛇。你來得巧,我正好有一條,是前幾天剛從拉傑普塔納送來的。」

  他把拉姆·拉爾領進一間密室,兩個人默默地透過玻璃凝視著這條蛇。

  教科書里把這種蛇稱為Echis Carinatus,書的作者當然是一個英國人,但他用了一個拉丁學名。在英語裡,這是鋸鱗蝰蛇,在所有致命的蛇類中,它體形最小,毒性也最強。

  教科書說,這種蛇分布很廣,從西非向東北直到伊朗,從印度到巴基斯坦,都有它們的存在。它們的適應能力很強,從潮濕的西非叢林,到冬季寒冷的伊朗高原,乃至熾熱的印度山地,它們幾乎能在任何環境下生存。

  箱子裡的樹葉下面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教科書介紹說,這種蛇身長九到十三英寸,很細。身體呈褐綠色,有淺色的斑點,有時會和周圍的環境混在一起,難以分辨;身體側面有一條顏色稍深的波浪形線條。它是乾熱環境中的夜行動物,白天炎熱時則會躲起來。

  箱子裡的葉子又唰唰地騷動起來,一個小小的腦袋出現了。

  教科書解釋說,抓捕這種蛇特別危險,它殺的人比赫赫有名的眼鏡蛇更多,主要是因為它太小,稍不注意,手腳就會碰上。教科書的作者還加了一個腳註,其大意是吉卜林在他的名作《里基·蒂基·塔維》中提到的那種小小的致命毒蛇,肯定不是能長到兩英尺長的金環蛇,更有可能是鋸鱗蝰蛇。作者顯然很樂意搬出名人吉卜林來證明其描述的準確性。

  箱子裡,一條黑色的叉形小舌頭正從玻璃的另一側伸向這兩個印度人。

  警惕而易怒,這是那位過世已久的英國自然科學家對Echis Carinatus的總結。它的攻擊沒有預告,毒牙很小,像兩根纖細的荊棘,咬人後留下的痕跡不易被察覺。被咬傷的人也沒有疼痛,但幾乎必死無疑,通常只能活兩到四小時,存活具體時間取決於被咬者的體重,還有被咬時以及被咬後身體的抵抗力。死因都是腦出血。

  「這個要多少錢?」拉姆·拉爾低聲問道。

  老店主無助地攤開雙手。「這麼珍貴的品種,」他遺憾地說,「而且來之不易。五百盧比吧。」

  拉姆·拉爾以三百五十盧比敲定這筆買賣,把蛇裝進一個罈子裡帶走了。

  作為返回倫敦的準備工作,拉姆·拉爾買了一盒雪茄,把盒子倒空,在盒蓋上扎了二十個透氣的小孔。他知道,這條細小的蝰蛇可以一周不吃東西,兩三天不喝水,它只需要一點點空氣。所以,他把蝰蛇和葉子裝在雪茄盒裡,重新封上,包裝好,又裹上幾條毛巾,這樣即使是在旅行箱內,蓬鬆的毛巾也會留有足夠的空氣。

  他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個手提包,但回程買了一隻廉價的軟殼旅行箱,又從市場小攤上買了幾件衣服裝到箱子裡,把雪茄盒放中間。在離開旅館去孟買機場的前幾分鐘,他才鎖上箱子。在回倫敦的航班上,他把箱子交給航空公司託運,手提行李則被要求檢查,但並沒發現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

  星期五上午,印航的噴氣客機在倫敦希思羅機場降落。拉姆·拉爾排到了前往英國的印度人長隊之中。他證明自己是醫學院學生而非移民,於是很快就被放行了。他趕到行李認領處時,正好撞見第一批行李翻滾著從傳送帶轉出來,他的箱子就在這一批的二十多件行李之中。他提著箱子走進洗手間,從裡面抽出雪茄盒,放進手提包。

  在無申報通道處,他又被攔下了,但受檢查的只是他的箱子。海關人員掃了一眼他肩上的挎包,讓他通過了。拉姆·拉爾坐上免費大巴,穿過希思羅機場來到一號航站樓,搭上了中午的機場班車到了貝爾法斯特。在喝下午茶的時間,他抵達了班戈,終於可以檢查他帶來的東西了。

  他從床頭柜上取下一片玻璃,小心翼翼地將它插到雪茄盒蓋與裡面的致命毒蛇之間,然後才把盒蓋打開。透過玻璃,他看到蝰蛇在裡面轉來轉去。它停下來,一雙憤怒的黑眼睛朝他瞪著。他放下盒蓋,很快抽出了玻璃片。

  「睡吧,小朋友,」他說,「如果你想睡覺的話。明天上午,你就要為沙克蒂履行她交給你的使命了。」

  天黑前,他買了一小罐旋蓋咖啡,把裡面的咖啡倒入房間裡的一隻瓷壺中。早上,他戴著厚手套把蝰蛇從盒子轉移到罐子裡。憤怒的蛇一口咬住了他的手套,但他並不介意。到中午時,它又會有毒液了。他觀察了一會兒玻璃咖啡罐里那條盤成一堆的蛇,把蓋子最後一次擰緊,放在飯盒裡。然後,他就去趕工作班車了。

  大個子比利·卡梅倫有個習慣,他一到工地就會脫下外套,就近掛在釘子或樹枝上。拉姆·拉爾注意到,在午飯期間,這個高大的工頭一吃完飯,必然要走到外套那裡,從右邊口袋裡掏出菸斗和菸葉袋,天天如此。愜意地抽完一斗煙後,他會磕掉菸灰,起身喊道:「好了,小伙子們,去幹活了。」說完再把菸斗放回外套口袋裡。在他轉身回來時,每個人都得站起來。

  拉姆·拉爾的計劃很簡單,但不能出錯。上午他要把毒蛇偷偷放進掛著的外套的右邊口袋中。大個子比利·卡梅倫在吃完三明治後,會從火堆旁站起來,走到外套跟前,把手伸進口袋裡;那條蛇將遵照偉大的沙克蒂的旨意,實現它長途跋涉、橫穿半個地球來執行的使命。為這個北愛爾蘭人處以死刑的將是這條蝰蛇,而不是拉姆·拉爾。

  大個子比利將會罵罵咧咧地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蝰蛇掛在他的手指上,毒牙深深扎入皮肉之中。拉姆·拉爾將一躍而起,扯掉毒蛇摔到地上,踩住它的頭。這時,它已是無害的了,它的毒液已經排泄完。最後,拉姆·拉爾將以一種厭惡的姿態,將踩死的蝰蛇遠遠甩進康默河裡,河水會把這個罪證帶到海里去。這也許會引起懷疑,但也僅此而已。

  剛過十一點,哈爾基尚·拉姆·拉爾藉故去找一把新的大錘,趁機打開飯盒拿出咖啡罐。他旋開蓋子,把裡邊的東西抖落到掛著的外套的右邊口袋裡。不到一分鐘,他又回去幹活了,沒人注意到他的行動。

  午餐時,他覺得吃不下飯。大家與平時一樣,圍著火堆坐成一圈。乾裂的舊木板燒得噼啪作響,水壺裡的水在火上咕咕地沸騰著。工人們像往常一樣說說笑笑,互相打趣。大個子比利狼吞虎咽地吃著他老婆給他準備的一大塊三明治。拉姆·拉爾早就選了一個火堆旁邊靠近那件外套的地方坐下來。他強迫自己吃飯。胸腔里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著,他的精神也越來越緊張。

  終於,大個子比利把吃完的三明治紙袋揉成一團扔到火里,打了一個飽嗝。他咕噥一聲站起來,朝他的外套走了過去。拉姆·拉爾轉過臉去看,其他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大個子比利走到上衣旁,把手伸進右邊口袋裡,拉姆·拉爾屏住了呼吸。卡梅倫的手在口袋裡摸了一會兒,掏出菸斗和菸葉袋。他開始把菸絲裝到煙鍋里,發現拉姆·拉爾在盯著他。

  「你在看什麼?」他挑釁似的問道。

  「沒什麼。」拉姆·拉爾說著,把臉轉向火堆。但他坐不住,於是站起來伸展一下身體,趁機把身子偏過去。他用眼角的餘光看到卡梅倫把菸葉袋放回口袋中,又從中掏出一盒火柴。工頭點著菸斗,愜意地抽了起來,然後信步走回火堆旁邊。

  拉姆·拉爾又坐回原先的位子上,難以置信地凝視著火焰。怎麼回事,他問自己,偉大的沙克蒂怎麼會這樣對待他呢?那毒蛇是她的工具,是按她的旨意帶來執行任務的道具,但她卻打退堂鼓,拒絕使用這樣的報復手段了。他轉過頭去,又偷偷看了那件外套一眼。在衣服襯裡的左邊緊靠接縫的最底部,有個東西動了一下,然後安靜了。拉姆·拉爾震驚得閉上了雙眼。一個洞,衣服襯裡中有個小洞,這把他的整個計劃給毀了。下午餘下的時間裡,他工作時一直恍恍惚惚,憂心忡忡。

  坐卡車返回班戈時,大個子比利·卡梅倫與往常一樣坐在前面。由於天熱,他把外套疊起來放在膝上。在車站前,拉姆·拉爾看到他把仍然疊著的外套扔到自己汽車的后座上,然後駕車離去了。拉姆·拉爾追上正在等公共汽車的湯米·伯恩斯。

  「告訴我,卡梅倫先生有家小嗎?」他問,

  「當然有,」這位小個子工人爽快地說,「老婆和兩個孩子。」

  「他住的地方離這裡遠嗎?」拉姆·拉爾說,「我看他開著車。」

  「不遠,」伯恩斯說,「在基爾庫利小區那邊。我想應該是加納威花園。你想去拜訪他?」

  「不,不,」拉姆·拉爾說,「星期一見。」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拉姆·拉爾盯著正義女神那張沒有表情的臉。

  「我無意害死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告訴她說,「他們並沒有傷害我。」

  女神從遠處凝視著他,沒有回答。

  這個周末,哈爾基尚·拉姆·拉爾都是在憂慮的煎熬中度過的。那天傍晚,他走到環路旁的基爾庫利小區,找到了加納威花園。這地方就在歐文羅花園旁邊,對面是沃爾本路。在沃爾本路的角落裡有一個電話亭,他在那兒逗留了一個小時,裝作打電話的樣子,觀察著路對面那條不長的街道。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大個子比利·卡梅倫的身影出現在某個窗口前,便記住了那座房子。

  他看到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從那屋子出來,與幾個朋友相會。一時間,他真想追上前去,告訴她此刻有個惡魔正隱藏在他父親的外套里,可是他沒有勇氣。

  接近黃昏時,一位婦女提著購物籃從屋裡走出來。他尾隨她來到克蘭德博伊購物中心。為了方便那些周六才領到工資的人購物,那裡關門較晚。那位婦女走進了斯圖爾特超市,她應該就是卡梅倫夫人。拉姆·拉爾跟著她走到貨架前面,他想鼓起勇氣走上去,告訴她家中的危險,但他還是不敢。畢竟,他有可能認錯人,甚至還有可能看錯了房子。那樣的話,人們就會把他當成瘋子帶走。

  那天夜晚,他沒有睡好,腦子裡老是浮現出那條鋸鱗蝰蛇的影子,它從外套襯裡的藏身處無聲無息地溜出來,在全家酣睡的房子裡遊走,帶去死亡的威脅。

  星期天他又去基爾庫利小區附近徘徊,而且認準了卡梅倫家的房子。他清楚地看到大個子比利在後花園裡。下午三四點鐘光景,他已經引起了當地人的注意。他意識到,他要麼得大膽地走到正門前,承認自己所幹的事;要麼就得走開,一切聽從女神的擺布。想到要與可怕的卡梅倫面對面,並且講出實情,說卡梅倫的孩子正處於致命危險的威脅下,他簡直怕得要命。於是,他又走回到車站街。

  星期一早上五點三刻,卡梅倫全家起床了。這是八月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六點鐘時,全家四口人在房子後部的小廚房裡吃早飯。兒子、女兒和妻子都穿著睡衣。大個子比利已經穿好上班的衣服了。他的外套還在過道的衣櫃裡,整個周末都沒動過。

  剛過六點鐘,他的女兒珍妮一邊往嘴裡塞果醬吐司麵包,一邊站了起來。「我去盥洗室。」她說。

  「姑娘,先去衣櫃裡把我的外套拿來。」她父親一邊說,一邊吃著盤子裡的麥片粥。過了一會兒,小姑娘拎著外套的領子回來了。她把衣服遞給父親,他連頭也沒抬。

  「掛到門後去。」他說。女孩照辦了。但是外套領子裡沒有懸掛用的標籤,掛鉤也不是一顆生鏽的釘子,而是個鍍鉻衣鉤,非常滑。外套在鉤子上掛了一會兒,就滑落到廚房的地板上。姑娘正要走出房間,她父親抬起頭來。

  「珍妮,」他喊道,「把那玩意兒撿起來。」

  在卡梅倫家中,誰也不敢與一家之主犟嘴。珍妮走回來,撿起外套在衣鉤上掛好。這時候,有個又細又黑的東西從衣服縫裡滑落下來,蜿蜒地游到角落裡,在油地氈上發出了乾澀的沙沙聲。她驚恐地瞧著它。

  「爸爸,你衣服里那東西是什麼啊?」

  大個子比利·卡梅倫往嘴裡送麥片粥的動作停了下來,卡梅倫夫人從爐灶邊轉過身,十四歲的兒子鮑比也停止往吐司麵包上抹黃油的動作,朝這邊看過來。那小東西盤曲在一排櫃櫥旁的角落裡,緊緊弓著身子,一副防衛的樣子。它盯著周圍看,小小的信子在快速地一伸一縮。

  「天哪,這是一條蛇。」卡梅倫夫人說。

  「別犯傻了,老婆子,你難道不曉得愛爾蘭沒有蛇嗎?人人都知道。」她丈夫說,放下勺子,「是什麼東西,鮑比?」

  儘管大個子比利在家在外都像個暴君,但他對兒子的學識還是有點敬佩的,兒子在學校里學習成績很好,知道不少奇聞趣事。男孩透過他那貓頭鷹般的眼鏡看著那條蛇。

  「肯定是一條無腳蜥,爸爸,」他說,「上學期別人弄了幾條到學校里在上生物課時解剖用,是從海對面搞來的。」

  「我看不像是蠕蟲[1]。」他父親說。

  「無腳蜥不是蠕蟲,」鮑比說,「它是種沒有腳的蜥蜴。」

  「那為什麼人們還管它叫蠕蟲?」他那不輕信的父親如此追問道。

  「我不知道。」鮑比說。

  「那你他媽上學是去幹什麼的?」

  「它會咬人嗎?」卡梅倫夫人害怕地問。

  「根本不會咬人,」鮑比說,「它是無害的。」

  「弄死它,」卡梅倫說,「扔到垃圾箱裡去。」

  他兒子從桌旁站起來,脫下一隻拖鞋,像拿蒼蠅拍似的握在手中。他光著腳向角落走去,這時候,他父親改變了主意。大個子比利抬起頭來,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等一等,別動,鮑比,」他說,「我有個主意。老婆,給我拿個罐子來。」

  「什麼樣的罐子?」卡梅倫太太問。

  「我怎麼知道你有什麼樣的罐子?有蓋子的罐子就行了。」

  卡梅倫夫人嘆了一口氣,繞過那條蛇,打開了碗櫃。她審視著裡面滿滿當當的瓶瓶罐罐。

  「有一個果醬罐,裡面裝著干豆子。」她說。

  「把豆子放到別的地方去,把罐子給我。」大個子比利命令道。她把罐子遞給了他。

  「你要幹什麼,爸爸?」鮑比問。

  「我們工地上有個黑鬼,一個異教徒,他來自一個多蛇的國度。我打算跟他開個玩笑,一個小小的玩笑。把微波爐手套遞給我,珍妮。」

  「你不必戴手套,」鮑比說,「它不會咬你的。」

  「我不想碰那個骯髒的東西。」卡梅倫說。

  「它不髒,」鮑比說,「它是很乾淨的生物。」

  「你這個傻瓜,小子,你被學校里教的那點東西弄傻了。《聖經》里不是說,『汝必須用肚子爬行,以土為生……』哦,何止吃土呀。我不想用手碰它。」

  珍妮把微波爐手套遞給她父親,大個子比利·卡梅倫左手拿著開了蓋兒的果醬罐子,右手戴著手套,站到蝰蛇跟前。他的右手慢慢伸下去,快到地面時,快速地一抓。但小蛇的動作更快,它那微小的利齒下意識地刺進了手套填料內部的掌心處。卡梅倫沒有注意到,因為他的視線被他自己的手擋住了。轉眼間,他就把蛇抓進了果醬罐里,然後蓋上了蓋子。透過玻璃,他們看到它在裡面瘋狂地扭動著。

  「我討厭這些東西,不管它是不是有害,」卡梅倫夫人說,「謝謝你,快把它弄出去吧。」

  「這就弄出去,」她丈夫說,「我都快要遲到了。」

  他把果醬罐放進肩包,裡面已經裝好了飯盒,他又把菸斗和菸葉袋裝到外套的右口袋裡,再把包和衣服都放進汽車裡。抵達車站廣場時,他已經遲到了五分鐘。他驚異地發現那個印度學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我看他以後是不會這樣看我了,在他們朝南駛向紐敦納茲和康默的路上,大個子比利心裡想道。

  到半晌午時,工地上其他人都知道了大個子比利的秘密玩笑,但都忍著不讓那個「黑鬼」知道。當然不會讓他知道——既然可以確定這條無腳蜥蜴完全無害,那麼他們也認為這只是個小小的惡作劇。只有拉姆·拉爾蒙在鼓裡,他埋頭幹活,私下裡又在擔心和憂慮。

  吃中飯時,他本該感到懷疑,他周圍的氣氛明顯很緊張。雖然大家與平時一樣,圍坐在火堆旁,但談話有些不自然。要不是心事重重,他本該注意到其他人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和朝他看過來的眼光,但他沒有注意到。他把飯盒放在膝頭上,打開了蓋子。盤曲在三明治和蘋果之間,倏地回頭髮起襲擊的,正是那條蝰蛇。

  印度人的尖叫響徹空地的上空,緊接著是工人們的哄然大笑。他邊叫邊全力將飯盒拋向空中。食物向各處飛散,紛紛落入周圍茂盛的蒿草、金雀花和荊棘叢中。

  拉姆·拉爾邊喊邊跳起來。大家直笑得在地上打滾,其中笑得最厲害的是大個子比利。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這麼開心地笑過了。

  「那是蛇,」拉姆·拉爾尖叫道,「是毒蛇。快跑開!大家都快跑!它會殺人!」

  笑聲變得更響亮了,工人們簡直難以自控。玩笑對象的反應超乎他們的預料。

  「請相信我。這是蛇,是一條致命的毒蛇。」

  大個子比利笑得滿臉通紅。他擦去笑出來的淚花,坐到拉姆·拉爾對面的空地上。印度人站在那裡,發瘋般地掃視著四周。

  「你這個無知的黑鬼,」大個子比利喘著氣說,「難道你不知道愛爾蘭是沒有蛇的嗎?一條也沒有。」

  他肚子都笑疼了,於是向後仰倒在草地上,用雙手支撐著身體。他沒有注意到兩根荊棘般細小的刺,已扎入他右腕內側的血管里。

  玩笑開完了,飢腸轆轆的人們大口吃起午飯。哈爾基尚·拉姆·拉爾勉強坐下來,卻還一直在環顧四周。他右手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只用左手吃飯,並遠離那些長得高高的青草。午飯後,他們繼續幹活。古老的酒廠即將被拆倒,一堆堆瓦礫和可用的木料都蓋滿塵土,沐浴在八月的陽光下。

  下午三點半,大個子比利·卡梅倫停下工作,站了起來。他拄著鶴嘴鋤,抹了一下額頭,然後他用舌頭舔了舔手腕內側的微小腫塊,接著又幹了起來。五分鐘後,他又站直了身子。

  「我感到不太舒服,」他告訴身旁的帕特森,「我去樹蔭里休息一下。」

  他在一棵樹下坐了一會兒,然後用雙手捧住頭。他一直這樣緊緊地抱著劇痛欲裂的腦袋。四點一刻時,他突然抽搐了一下,倒向一邊。幾分鐘後,湯米·伯恩斯才注意到他。他走了過去,呼喊帕特森。

  「大個子比利病了,」他叫道,「他不答我話了。」

  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聚集到工頭躺著的樹蔭下。他那無神的眼睛凝視著咫尺之遙的青草。帕特森俯下身去。他已經幹了多年的體力活,見過幾次在工地上死人的事。

  「拉姆,」他說,「你是學醫的,你看是怎麼回事?」

  拉姆·拉爾用不著檢查,但他還是做了。他站直身子的時候,什麼也沒說,但帕特森明白了。

  「你們都待在這裡,」他指揮大家,「我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再通知麥奎因。」他順著土路向大路走去。

  半小時後,救護車先到了。車子沿著土路倒車進來,兩個人把卡梅倫抬到一副擔架上。他們把他送到紐敦納茲總醫院,那是最近的急救醫療點。在那裡,醫生宣布該病人已經死亡。又過了三十分鐘,萬分憂慮的麥奎因趕到了。

  由於死因不明,必須進行屍檢。屍體被轉運到紐敦納茲市立停屍所,在那裡由負責北康郡地區的法醫病理學家進行屍體解剖。那天是星期二。到晚上時,法醫的屍檢報告就已經送往位于貝爾法斯特北康郡地區的驗屍官辦公室了。

  報告沒有特別提及什麼。死者為一個四十一歲的男子,身材高大,健壯。他的體表有多處輕微劃傷和挫傷,多位於手掌和腕部,都是干粗活造成的,與死因無關。無疑,死亡是由大面積腦溢血所引起的,腦溢血則很可能是在高溫下勞累過度所致。

  有了這份報告,一般說來,驗屍官不用安排審訊,就可以向班戈的民政部門簽發因自然原因致死的死亡證書了。但是,有些事情是哈爾基尚·拉姆·拉爾所不知道的。

  大個子比利·卡梅倫曾經是非法的北愛志願軍班戈委員會的領導成員,這是個走強硬路線的新教徒準軍事組織。在北愛爾蘭死亡的任何人,無論多清白,都會被輸入位于勒根的計算機系統中。電腦顯示出他的背景,於是,勒根的某個人拿起電話,向卡斯爾雷的北愛爾蘭皇家警察局報告了情況。

  那裡的人給貝爾法斯特的驗屍官辦公室打了電話,命令展開正式審理。在北愛爾蘭,意外死亡不能只是報告,還必須有人見證。至少,對某些人來說必須這樣。審理於星期三在班戈市政廳舉行。對麥奎因來說,這意味著許多麻煩,因為稅務局來參加了。強硬的北愛志願軍委員會也派來兩個人,他們靜靜地坐在後排。死者的工友們大都坐在前面,離卡梅倫夫人只有幾英尺遠。

  只有帕特森被要求作證。在驗屍官的提示下,他把星期一的事情敘述了一遍。由於沒有什麼異議,其他工人一個都沒被傳喚,也沒傳喚拉姆·拉爾。驗屍官大聲宣讀了法醫病理學家的報告。事情已經夠清楚了。讀完後,他總結了一下,然後作出了結論。

  「法醫的報告相當明確。我們都聽到了帕特森先生所說的午飯時的事件,以及死者對印度學生開的那個愚蠢的玩笑。看來卡梅倫先生似乎是太開心了,笑得近乎中風,隨後在烈日下手拿鎬鍬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導致大腦中的一條大血管破裂,造成了正像病理學家用醫學術語所說的疾病——腦溢血。本庭對其遺孀及子女深表同情,同時認定威廉·卡梅倫先生是意外死亡。」

  在市政廳外面的草坪上,麥奎因與他的工人們談話。

  「我要對你們說幾句公道話,小伙子們,」他說,「這工作還是要幹下去,但我不得不扣除稅款和其他費用,我不能讓稅務局的人老盯著我不放。葬禮安排在明天,你們可以休息一天。想要繼續乾的,星期五來報到。」

  拉姆·拉爾沒去參加葬禮。當葬禮在班戈公墓地舉行的時候,他打了一輛計程車返回康默。他讓司機在路邊等著,自己從那條土路上走過去。司機是班戈人,也聽說了卡梅倫的死訊。

  「到現場去致哀,是嗎?」他問道。

  「差不多吧。」拉姆·拉爾說。

  「這是你們民族的習俗嗎?」司機問道。

  「可以這麼說。」拉姆·拉爾說。

  「哦,到現場致哀,與我們的墓邊致哀相比,我也說不出哪個好、哪個不好。」司機說,他準備在等待的時候看報紙。

  哈爾基尚·拉姆·拉爾沿土路來到那片空地上,站在曾經燃起篝火的地方。他打量著四周生長在沙土地上的蒿草和金雀花。

  「蛇呀,蛇,」他朝著看不見的蝰蛇喊道,「啊,你這條毒蛇,聽到我在叫你嗎?我特地把你從遙遠的拉傑普塔納山區帶過來,你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本該死掉的。假如一切都按照我的計劃進行,那麼應該由我來親手弄死你,把你那骯髒的軀體扔到河裡去。

  「你在聽著嗎,你這致命的毒物?那麼你就聽好了:你或許還能多活一陣子,但你終究還是會死的,萬物都會死亡。而你會孤獨地死去,不會有雌蛇來與你交配,因為愛爾蘭沒有蛇。」

  這條鋸鱗蝰蛇沒有聽到他的話,即使聽到了,也沒有任何表示。在拉姆·拉爾腳下溫暖沙土中一個深深的洞穴里,它正忙碌著,全身心地忙於自然界所賦予它的使命。

  在蛇尾的底部有兩塊疊接著的鱗片,遮蓋著它的生殖孔。蝰蛇的尾巴豎立著,身體以原始的節奏抽動。鱗片分開了,從它的生殖孔里,透明液囊一個接一個地被分娩出來,每個都有一英寸長,自出生伊始就像母親那樣能致人死命。這條母蛇把它的十幾個蛇卵帶到了這個世界上。

  [1] 無腳蜥的英文是slowworm,而蠕蟲的英文是worm,所以當鮑比說無腳蜥時,比利·卡梅倫會以為他是在說蠕蟲。——譯者注(本書中的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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