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先生.萬無一失的殺手萬無一失的殺手
2024-10-08 06:43:47
作者: (英)弗·福賽斯
馬克·桑德森喜歡女人。這就跟他喜歡五成熟、拌上生菜色拉的阿伯丁安古斯裡脊牛排一樣——這二者他同樣欣賞。要是覺得餓了,他會打電話給一家合適的餐館,讓人把他想吃的菜餚送到他的頂樓公寓。他消費得起,因為他是一個身價百萬的富翁,而且單位是英鎊——即使是在經濟不景氣的時候,一英鎊也可以抵上兩美元。
與大多數事業有成的富人一樣,他有三重生活:作為倫敦市成功人士、鑽石王老五的公開的職業生活;他的私生活——私生活這個詞兒現在未必就是字面的意思,很多人喜歡將自己的私生活曝光於公眾之下;還有他的秘密生活。
他的第一種生活經常出現在各大報紙專欄和電視節目裡。他沒有受過什么正規的教育,但頭腦聰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他開始在倫敦西區從事房地產代理工作,兩年後他就學會了遊戲規則,更重要的是,他學會了鑽法律的空子。二十三歲時,他獨自做成了第一筆生意,在僅僅二十四小時內就敲定了聖約翰林地的一處住宅,掙得了一萬英鎊的利潤。此後他創建了哈密爾頓股份公司,這份產業十六年來一直是他的主要財富。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是因為他的第一筆交易房產位於哈密爾頓街。這是他最後一次感情用事。七十年代初,賺夠一百萬英鎊後,他不再從事住宅買賣業務,轉而去做寫字樓開發了。到七十年代中期,他的財富已接近五百萬英鎊,開始搞多種經營。他如同得了點金術一般,在金融、銀行、化工品和地中海度假旅遊項目上,都搞得與聖約翰林地的房地產業一樣紅火。報紙報導了,人們相信了,哈密爾頓旗下十個產業的股票價格也在持續上漲。
就在同一份報紙的其他版面上,可以看到他的私生活。擁有攝政公園的頂層套房、伍斯特郡的伊莉莎白時代莊園、羅亞爾河谷的古堡、昆蒂布的別墅,以及遊艇、蘭博基尼和勞斯萊斯汽車,還不斷有年輕漂亮的新晉女明星跟他合影,或分享那張四米寬的大床。這樣的一個人,免不了會成為報紙八卦專欄讀者所關注的人物。如果這是在五十年前,諸如身價百萬美元的女演員的離婚聽證、選美小姐的生父提出訴訟之類的醜聞一旦見報就能毀掉他的前程,但在現在這個年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這些報導只能證明他有能力搞定這種事,這在倫敦西區的時髦人士中,甚至被認為出色得引人羨慕。他真是個相當受公眾矚目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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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桑德森的秘密生活則是另一回事,可以歸納為一個詞:厭煩。他從心底里對這一切都感到厭煩。他曾經說過的一句名言「馬克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現在已經變成一個酸溜溜的笑話。他三十九歲,身體強壯,長得並不難看,有點像馬龍·白蘭度,但依然是孤身一人。他知道他需要某個人,不用很多,只要一個就夠了。他們可以一起生幾個孩子,在鄉間擁有一個共同的家。他也知道,他很難找到這個人,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他需要的人是什麼樣,而十年來他還從沒有遇到哪怕一個這樣的人。與大多數喜歡女性的富人一樣,他只會喜歡不看重他的地位、錢財、權力和名聲的女人。與大多數追求女性的富人不同的是,對此他還能夠保持足夠的自我分析能力,還能時常自我警醒——公開地如此聲明只會死得很難看。
他認定永遠不會遇到她了,但在初夏的一個日子裡,他遇到了。那是在一次慈善事業的晚會上,大家度過了一個乏味的晚上,而門票那點余錢只夠給孟加拉國的孩子們送去一碗牛奶。她在房間的另一邊,傾聽一個拿著一支大雪茄的矮胖男士說話。她靜靜地聽著,面露微笑,看不出她是對趣聞逸事感興趣,還是被矮胖子的滑稽動作所吸引。那人正盡力討好她。
憑著與這位矮胖的電影製片人的點頭之交,桑德森信步走過去,作了自我介紹。她名叫安吉拉·薩默斯,握住他的那隻手微涼且細長,指甲完美漂亮。她的另一隻手拿著一杯看上去像是金湯力的飲料——後來他發現只是湯力水,沒有加酒——但在無名指上有一枚纖細的金戒指。桑德森對此毫不在意——有些已婚婦女更容易被勾引。他把那位電影製片人晾在一邊,引著女人到旁邊去交談。她的外表讓他印象深刻,這有點不尋常;同時也使他激動萬分,這就更不尋常了。
薩默斯夫人身材高挑,身板挺直,一張臉算不上時髦艷麗,但可以說文靜俊秀。她的身材按照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骨感美女的標準來看,絕對不夠時尚:她胸部豐滿,腰身纖細,雙腿修長。她那亮晶晶的栗色頭髮盤在腦後,看上去很健康,而不是富貴奢華。她身上穿了一件樸素的白色連衣裙,襯托出她那略有曬黑的金黃色肌膚。她沒戴首飾,只在眼睛周圍略施粉黛,這使她顯得與房間裡的其他社交圈女士很不相同。他猜測她的年紀是三十歲,後來獲悉是三十二歲。
他猜測那曬黑的肌膚可能是因為冬天常常去阿爾卑斯山滑雪,或春天在加勒比海旅遊,反正說明她或者她丈夫很有錢,可以過上這種生活,就像這房間裡大多數女人一樣。兩個猜測全都錯了。後來他得知,她和丈夫居住在西班牙海岸邊的一座農舍里,靠丈夫寫作關於鳥類的書籍和她自己教英語的微薄收入過日子。
有那麼一會兒,他以為這深色的頭髮和眼睛、金色的肌膚和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也許意味著她是西班牙出生的,但她實際上是英國人,與他一樣。她告訴他,她來探望住在英格蘭中部地區的父母親,她的一位老同學提議,回去之前應該在倫敦逗留一周時間。
她是一個隨和的人。她沒有奉承他,這正合他的心意,當他說了些稍稍有趣的事,她也不會誇張地大笑去迎合。
「你對我們倫敦西區的社交生活怎麼看?」他們背靠牆壁觀望晚會的時候,他問道。
「很可能不是我該過的生活。」她若有所思地回答。
「他們就像是關在籠子裡的一群鸚鵡。」他刻薄地說。
她揚起了眉毛。「我還以為馬克·桑德森是這裡的一根支柱呢。」她在嘲笑他,口氣柔和,但很堅定。
「我們社交活動的八卦都傳到西班牙了嗎?」他問道。
「即使在白色海岸,我們也能看到英國的《每日快報》。」她不動聲色地說。
「也包括對馬克·桑德森私生活的報導嗎?」
「是啊。」她靜靜地說。
「你感興趣嗎?」
「我應該感興趣嗎?」
「那倒不必。」
「那我就沒興趣。」
她的回答讓他鬆了一口氣。「我很高興,」他說,「可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她思考了一下。「這真是很虛偽。」她說。
「包括我嗎?」
他在低頭看她那樸素的棉布織物裡面緩慢起伏的胸部,這時候她回過頭來看著他。
「我不知道,」她認真地說,「我想,也有一定的可能,你會是個還不錯的人。」
這個回答使他大吃一驚。
「你也可能是錯的。」他反駁說。但她只是寬容地微笑了一下,像是在對待一個喜歡爭吵的小男孩。
過了一會兒,她的朋友們來叫她,她對桑德森客套了幾句,準備離開。在走向大堂的時候,他輕聲問她可否明天請她出去吃晚飯。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向某位女士發出邀請了。她並沒反問他怕不怕被別人看到,也許她覺得他肯定會找個沒有狗仔記者的地方。她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好的,我想我很高興去。」
那天夜晚,他一直在想她,對下半夜他從安娜貝爾找來,現在躺在他身邊的皮包骨頭的模特毫不理會。他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腦海里出現的全是她閃亮的栗色頭髮,好像此刻她就躺在他旁邊,而他正撫摸著她金色的肌膚。他深信,她一定睡得很安穩、很平靜,如同她做其他事情那樣。黑暗中,他伸手去摸那個模特的胸部,但只摸到了像小狗耳朵般因為節食而發育不良的乳房。他走進廚房,燒了一壺咖啡,到一片漆黑的起居室坐下來慢慢喝。直到太陽從遠處的旺斯台德沼澤地里升起,他依舊坐在那裡,向外看著公園裡的樹木。
一個星期的時間對於一樁風流韻事來說並不顯得漫長,但足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或者兩個人甚至三個人的生活。第二天晚上,他去接她,她來到他的汽車邊。她把頭髮高高綰起盤在頭頂,身上穿了一件帶褶皺的白襯衣,袖子收窄,袖口鑲著花邊,搭配黑色長裙和一條寬皮帶。這樣的裝束有一種愛德華時期的復古風格,他很喜歡,因為這與他昨晚私下想像中的她完全相反。
她談吐聰明自如,還耐心地聽他講生意上的事情。這些他很少對女人說起。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漸漸明白,他對她所產生的感覺並不是一時衝動,也不是直白的情慾。他欣賞她。她有一種內在的嫻靜和沉著。這種平靜的感覺使他感到安心和放鬆。
他發現,他越來越多地跟她談論一些他通常不會與別人談起的話題:他的資產狀況,他對這個悲觀社會的厭煩——他鄙視這個社會,但同時又猛禽般地掠食,加以利用。與其說她見多識廣,更多的其實是善解人意,但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種品質比知識廣博更可貴。午夜後,他們還在角落的桌子邊交談,這時候,飯店要打烊了。他邀請她一起去他的頂樓套房裡再喝一杯夜酒,她婉言謝絕。這種事好幾年沒發生過了。
到了這一周的第四天,他承認自己已經像一個十七歲的男生那樣為她神魂顛倒了。他問她最喜歡什麼香水,她回答說是迪奧小姐,這種香水她有時候會在飛機上供應的免稅商品中買上四分之一盎司。他派手下去邦德街買了最大的一大瓶,當天晚上就送給了她。她滿心歡喜地接受了,但馬上又埋怨太大瓶了。
「這太奢侈了吧。」她告訴他。
他感到有點窘迫。「我只是想給你一件特別的東西。」
「肯定很貴。」她真切地說。
「這點錢我是花得起的。」
「這倒也是。這香水真好,但你以後再也不要這樣為我買東西了。這太過分了。」她堅定地告訴他。
周末前一天,他打電話到他的伍斯特郡莊園,讓人提前給游泳池水加溫。星期六,他們驅車去那裡游泳。五月的風吹來還是有點冷,他不得不在游泳池三面都拉上屏風。她從更衣室里出來,身上穿著連體泳衣,裹著一條浴巾。看到她這個樣子,他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了。他對自己說,無論從哪方面看,她都是一位絕妙佳人。
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夜晚,是她返回西班牙的前一晚。他把勞斯萊斯汽車停在她居住的公寓旁的一條小街上,在黑暗的車內,他們長時間擁吻。但當他想把手伸到她衣服裡面去時,她輕輕地但堅定地把他的手推回到他的膝頭上。
他請求她離開她丈夫,離婚,然後他們結婚。因為他說得很認真,所以她也認真地考慮了一下他的提議,然後她搖搖頭。
「我不能那樣做。」她說。
「我愛你。這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全心全意的。我甘願為你做任何事。」
她凝視著擋風玻璃外黑暗的街道。「是的,你是愛我的,馬克。我們不應該走到這一步。我本應該早點注意到你的感情,不再與你見面就好了。」
「你愛我嗎?哪怕只是一點點?」
「說這話有點過早,我不能那樣衝動。」
「但你會愛我嗎?現在或是將來?」
她又表現出女人的矜持,認真地對待這個問題。
「我認為我會愛你的,或者說,我可能愛上你。你並不像你的外在、你的名聲那樣。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你其實很脆弱,這很好。」
「那就離開他,與我結婚吧。」
「我不能那樣做。我嫁給了阿爾奇,我不能離開他。」
桑德森感到一陣憤怒,他憎恨西班牙那個擋道的未曾謀面的男人。「他有什麼比我強呢?」
她苦笑了一下。「哦,沒什麼比你強的。他很脆弱,也沒什麼能耐……」
「那你為什麼不肯離開他?」
「因為他需要我。」她簡單地說。
「我需要你。」
她搖搖頭。「不,這話不對。你想要我,但沒有我你照樣能過日子。他就不行了,他沒有這個能力。」
「這不僅僅是我想要你,安吉拉。我愛你,在我一生中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我欣賞你,我渴望你。」
「你不明白,」停頓了一下後,她說,「女人喜歡被人愛,願意被人欣賞,渴望被人渴望,但比這些更為重要的是,女人需要被人需要。阿爾奇需要我,就像需要空氣那樣。」
桑德森把壽百年香菸在菸灰缸里掐滅了。
「那麼,你與他廝守……『至死不渝』。」他咬著牙說。
對於他的嘲笑,她沒有生氣,反而點點頭,轉過身來凝視著他。「是的,是這樣。至死不渝。我很抱歉,馬克,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換個時間,換個場合,假如我沒有嫁給阿爾奇,事情也許就不一樣了,很可能不一樣了。可我已經嫁給了我的丈夫,所以我們之間是不會有結果的。」
第二天她就走了。他讓司機驅車送她去機場趕赴瓦倫西亞的飛機。
愛、需要、渴望和情慾之間有微妙的差異,任何一種情感都會使一個男人為之著魔。在馬克·桑德森的情況里,這四種情感都交織在一起。從五月到六月,隨著越來越強烈的孤獨感,他的執念也越來越嚴重。他以前從來沒遇到過什麼挫折,與大多數有權有勢的人一樣,十多年來,他早就已經把道德拋到了九霄雲外。對他來說,從渴望到決心到設想到計劃到執行,只有嚴密的邏輯和精確的步驟,而這些事情最終總能獲得成功。六月初,他決定要把安吉拉·薩默斯搞到手。在設想如何實施的階段,他的腦海里一直縈繞著《公禱書》里的那個詞:「至死不渝。」假如她是別的女人,能輕易被財富、奢侈、權力和社會地位打動,那就不會有問題了。他可以用金錢去迷惑她、得到她;但話說回來,那樣的女人不會讓他迷戀到這種程度。他已經在這個問題上打轉很久,簡直要發瘋了,要衝破這個怪圈只有一個辦法。
他用電話聯繫了一位房地產代理人,以麥可·詹森的名字租了一套小公寓,以現金支付了一個月的房租和一個月的押金,現金是用掛號信寄去的。他解釋說,他將在第二天凌晨抵達倫敦,所以希望代理把鑰匙放到門口的墊子下面。
他以這套公寓為基地,給倫敦的一個私家偵探事務所打了一個電話——當然是從不過問業務是否合法的那種——說明自己的要求。聽到客戶要求匿名,事務所提出要預付費用。他用專遞送去了五百英鎊現金。
一星期後,一封寫給詹森先生的來信說任務已經完成,但還差二百五十英鎊的費用。他把錢寄過去,三天後,收到了他要的資料。有一份簡歷,他粗粗看了一遍。一張頭像,是從一本關於地中海鳥類的圖書扉頁上剪下來的,這書銷量慘澹,早就絕版了。還有幾張用長鏡頭拍攝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小個子、窄肩膀的男人,留著牙刷般的小鬍子,長著瘦瘦的下巴。阿爾奇博德·克拉倫斯·薩默斯少校(「還是個少校!」他心懷惡意地想)是一位外派的英國軍官,居住在西班牙瓦倫西亞與阿利坎特之間的一座小別墅里,距離一個落後的海濱小村半英里。資料里有幾張該別墅的照片,還有一份文件記錄了別墅的日常活動:在小庭院喝早間咖啡;妻子上午去伯爵夫人家裡為三個孩子做家教;她下午三點到四點必定會去海邊曬太陽、游泳,而這段時間少校要作關於白色海岸鳥類的研究。
他開始了第二階段的行動。他通知公司員工,說自己要在家裡待一段時間,其間可以用電話聯繫。接下來,他要改變容貌。
關於這方面,在雜誌上刊登過GG的一家小小的美髮店幫上了忙。桑德森在那裡將長發理成平頭,並把原來天然深栗色的頭髮染成淡黃色。做頭髮花了一個小時,效果可以保持兩個星期,他的髮型還贏得了理髮師的一番讚美。
然後桑德森駕車直接駛入他的公寓樓地下停車庫,坐電梯回到他的頂樓公寓套房,避開了門廳里的管理員。他從公寓裡打電話給弗利特街的一個熟人,問到了倫敦頂尖的一家大型圖書館的名字和地址。那裡專門收藏當代事件的資料,擁有頂級的專著和大量剪報及雜誌。三天後,他弄到了一張麥可·詹森署名的借閱卡。
他從「僱傭軍」這個大標題開始查閱。這份卷宗有一些分目錄,分別標著「麥克·霍爾」「羅伯特·德納爾」「約翰·彼得斯」和「雅克·施拉米」等名字。還有的分目錄是以地名開頭的,如加丹加、剛果、葉門、奈及利亞/比夫拉、羅德西亞和安哥拉。他把這些資料全都翻閱了一遍,裡面有新聞報導、雜誌專題、評論、書評和採訪。文章內每提及一本書,他都把書名記下來,到公共閱覽室找出那本書閱讀。這些書包括安東尼·莫克勒的《僱傭軍史》、麥克·霍爾的《剛果僱傭軍》,還有專門寫安哥拉的《戰火威力》。
一星期後,這些資料中終於浮現出一個名字。那人參加過三次戰役,即使最大膽的作者在提及他時也小心翼翼。他不接受採訪,檔案里也沒有他的照片,但他是英國人。桑德森猜測他還生活在倫敦的某個地方。
幾年前,在接管一家績優股公司時,桑德森獲得了一份其他公司的清單,包括一家雪茄公司、一家膠捲加工廠和一家文學代理公司。在文學代理公司的資料里,桑德森找到一個私人地址,是他在圖書館裡讀過的其中一部回憶錄的作者地址。
作者的原出版商絲毫沒有懷疑,並確認這是正確的地址,當初他們就是把微薄的稿費支票寄送到那個地址的。
當富豪桑德森以出版商的名義去拜訪這個僱傭兵兼作者時,他發現對方已經在走下坡路,並且沉湎在了酒精和對過去的回憶之中。這位前僱傭軍人指望訪客也許能夠重新出版他的書,從而再賺上一筆稿酬,獲悉不是這麼回事,他很是失望。但他聽到可以賺到介紹費時,又眼前一亮。
桑德森說自己是詹森先生,並說,他們公司聽說前僱傭軍人的一個戰友想出版自己的回憶錄。他們不想讓其他公司得到版權。唯一的問題是不知道那人的下落……
聽到那個名字後,前僱傭軍人哼了一聲。
「哦?他想坦白從寬了是吧?」他說,「這倒真是新鮮事。」
他一直不肯幫忙,直到喝下六大杯威士忌,拿到一大疊鈔票後,才在一張紙條上潦草地寫了一個地址。
「如果這傢伙在城裡,總會在那裡喝酒。」他說。
那天晚上,桑德森找到了那個地方,是位於伯爵酒店後面的一個安靜的俱樂部。第二天晚上,那人來了。桑德森沒看過他的照片,但在回憶錄里讀到過一段關於他的描述,提到他下頜有條傷疤。酒吧服務員與他打招呼時,叫的名字也符合。他身材瘦長,肩膀很寬,看上去很結實。從吧檯後面的鏡子裡,桑德森看到,那人目光陰鬱,嘴角嚴肅,正喝著一杯啤酒。他尾隨那人回家,來到了四百碼之外的一棟公寓樓。
過了十分鐘,他從街上看到房間的燈亮了起來,便去敲門。僱傭軍人穿著汗衫和深色的寬鬆衣褲。桑德森注意到,那人在開門之前先關了門廳里的燈,讓自己站在陰影之中。廊道里的燈光照亮了來訪的客人。
「休斯先生嗎?」桑德森問道。
那人揚起了眉毛。「你是誰?」
「我是麥可·詹森。」桑德森說。
「出示警官證。」休斯以命令的口氣要求。
「別開玩笑了,」桑德森說,「我是普通公民,可以進來嗎?」
「誰告訴你來這裡找我的?」休斯反問道。
桑德森報出情報提供人的名字。「二十四小時內他就會忘記的。這幾天他醉得恐怕連他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了。」
休斯的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但他可不是因為欣賞這話的幽默。
「嗯,是那麼回事。」他說,然後把頭朝裡面一偏。桑德森從他身邊擦過去,進入起居室。裡邊家具很少,相當寒酸,是倫敦地區那種最尋常的出租房,房間中央有一張桌子。休斯跟在後面,示意桑德森坐到桌邊。
桑德森坐下後,休斯拖過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面。
「有什麼事?」
「有一件工作要辦。一份合同。我想,應該說是去殺一個人。」
休斯凝視著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你喜歡音樂嗎?」最後他這麼問。桑德森嚇了一跳,他點點頭。
「我們來點音樂。」休斯說。他站起來,走向角落裡床邊的一個床頭櫃,打開柜子上的一部可攜式收音機,然後把手伸進枕頭底下摸索。當休斯轉回身時,桑德森看到柯爾特點45手槍的槍口正對著自己的腦袋。他大吃一驚,緊張地吸了一口氣。休斯調整音量,音樂聲加大了。僱傭兵的手伸進床邊一個抽屜里,眼睛依然盯著槍口上方的桑德森。他取出一支筆和一個便箋本,回到桌邊,用一隻手在紙上潦草地寫下兩個字,推到桑德森面前。紙上只寫著:「脫光。」
桑德森的胃部一陣攪動。他聽說過這種人有可能很邪惡。休斯用槍口示意桑德森離開桌邊。他順從了,脫掉上衣,解開領帶和襯衫,都扔到地上——他沒穿背心。槍口又動了,指向下面。桑德森拉開拉鏈,讓褲子落到地上。休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然後開口說話。
「好了,穿上吧。」他說。他的手裡依然拿著槍,但槍口指向地面。他走過去,把音量調小,然後又回到桌子邊。
「把外套扔給我。」他說。桑德森已經穿上褲子和襯衣,他把外套放到桌子上。休斯拍了拍軟綿綿的西服。
「穿上。」他說。桑德森照辦,然後就坐下了,他覺得自己需要坐下來。休斯坐在他對面,把自動手槍放在靠近他右手邊的桌子上,點上一支法國雪茄。
「你這是什麼意思?」桑德森問道,「你以為我帶著武器嗎?」
他慢慢搖了搖頭。
「我看得出你沒帶武器,」他說,「但如果你帶著錄音設備,那麼我就把話筒綁到你的卵蛋上,把錄音帶送到你的僱主那裡去。」
「我明白了,」桑德森說,「沒有武器,沒有錄音,沒有僱主。我自我雇用,有時候也雇用別人,而且我是認真的。我要干成一件事,我準備出高價。我也很謹慎,我必須這樣。」
「對我來說還不夠謹慎,」休斯說,「帕克赫斯特監獄裡的許多硬漢,就是因為客戶嘴巴太大腦仁太小才進去的。」
「我需要的不是你。」桑德森平靜地說。休斯又揚起眉毛。桑德森繼續說:「我不想要住在英國的人,或跟英國有瓜葛的人。我自己住在這裡,這就夠了。我要一個外國人,到外國去干。我需要一個名字。我準備為這個名字付錢。」
他從衣服內側口袋裡掏出一疊五十張面額為二十英鎊的嶄新紙幣,放到桌子上。休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桑德森把這些錢分成兩堆,把其中一堆向休斯推過去,另一堆仔細地撕成兩半。這二十五張半截紙幣又放回他的口袋裡。
「前面的五百英鎊是預付金,後面的一半事成之後支付。我說的這個『名字』必須與我見面並同意去干。別擔心,這事並不複雜。目標不是什麼名人,完全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休斯看著面前的五百英鎊。他沒有伸手去拿。
「我也許知道一個人,」他說,「多年前與我共事過。我不知道他是否洗手不幹了。我得弄清楚。」
「你可以打電話給他。」桑德森說。休斯搖了搖頭。
「我不喜歡國際電話,」他說,「竊聽太多,尤其是目前的歐洲大陸。我得親自動身去看他,這要再加兩百英鎊。」
「可以,」桑德森說,「找到那人後支付。」
「我怎麼知道你不會騙我呢?」休斯問道。
「你沒法知道,」桑德森說,「但如果我騙你,我覺得你會來追殺我。我真的不想發生這種事情,就為區區七百英鎊。」
「那你又怎麼知道我沒在騙你呢?」
「同樣,我也沒法知道,」桑德森說,「我最終還是能夠找到一個勇夫的。無非是一個合同變成兩個合同,可我有的是錢。我不喜歡被人矇騙。這是原則,你應該懂。」
在好長一段時間裡,兩個人一直對視著。桑德森覺得自己的話也許說得有點過頭。過了一會兒,休斯綻露出笑容,這次笑得很燦爛,說明他真心欣賞這話。他把五百英鎊的整張紙幣和另五百的半張紙幣都攏到自己面前。
「我會把你要的名字告訴你,」他說,「並定下會合地點。你見過他並同意交易之後,再把另一半錢寄給我,外加兩百英鎊的費用。郵件留局待領,伯爵宮郵局,收信人寫哈格里夫斯。要寄普通郵件,不用掛號,但封口要嚴實。如果會合後一周內不給我寄錢,我的夥伴就會認為你是騙子,他就會中止合同。怎麼樣?」
桑德森點點頭。「我什麼時候可以得到那個名字?」
「一周以後,」休斯說,「我到哪裡找你?」
「你不用找我,」桑德森說,「我會找你的。」
休斯並沒有不高興,他說:「打電話到今晚我去的那個酒吧。晚上十點鐘。」
一星期後,桑德森按約定的時間打電話過去。酒吧服務員接了電話,然後換休斯來接聽。
「巴黎米奧利大街有一家咖啡館,你要找的人就在那裡聚會,」他說,「下周一中午去那裡。那人會認出你。拿上一份當天的《費加羅報》,把大標題沖外,他就知道你是詹森。之後,就看你的了。如果你周一沒去,他在周二和周三中午還會在那裡。再不去,事情就吹了。你要帶上現金。」
「多少?」桑德森問道。
「保險起見,五千英鎊左右吧。」
「我怎麼知道我不會直接被搶了呢?」
「你不知道,」那聲音說,「但他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酒吧什麼地方藏了一個保鏢。」線路上一聲咔嚓,聽筒里傳來一陣滴滴聲。
星期一中午十二點零五分,在米奧利大街的那間酒吧,桑德森背對著牆壁在看《費加羅報》的最後一版,這時,他面前的椅子被拉開,一個男人坐了下來。這人之前就在酒吧里,跟一幫人在聊天。
「詹森先生?」
桑德森放下報紙,折起來擱在一邊。這人高高瘦瘦,黑頭髮黑眼睛,下巴往外凸出,是個科西嘉人。兩個人交談了半小時。科西嘉人只說名叫卡爾維,實際上這是他出生的那個鎮的名字。二十分鐘後,桑德森把兩張照片遞過去。其中一張是一個男人的面部照片,背面寫著:阿爾奇·薩默斯少校,西班牙阿利坎特市翁達拉鎮普拉亞卡爾德拉的聖克里斯平別墅;另一張照片上是一棟白色的小別墅,配著鮮黃色的百葉窗。科西嘉人緩慢地點點頭。
「必須在下午三點到四點間動手。」
科西嘉人點點頭。「沒問題。」他說。
他們又在價錢的問題上交談了十分鐘,桑德森遞過去五疊紙幣,每疊五百英鎊。國外的工作是很貴的,科西嘉人解釋說,西班牙的警察對某些遊客很不客氣。最後,桑德森起身準備離開。
「要多長時間?」他問道。
科西嘉人抬起頭來,聳聳肩。「一星期,兩星期,也許三星期。」
「事情幹完我要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你明白嗎?」
「那你得給我聯繫方式。」殺手說。英國人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一個號碼。
「一周後開始的三周時間內,你在上午七點半到八點之間打倫敦的這個號碼。別想去追查這個號碼,也別把事情搞砸。」
科西嘉人淡淡一笑。「我不會搞砸的,因為我還想要另一半報酬。」
「還有最後的一件事,」客戶說,「不能留下任何痕跡,不能有任何可能追查到我身上的蛛絲馬跡,要把這事弄得像是入室搶劫的人出了差錯。」
科西嘉人還在微笑。「你要考慮你的名聲,詹森先生。可我要考慮的是我的生命,或者是會不會在托利多監獄裡至少蹲上三十年。放心吧,不留痕跡,萬無一失。」
英國人走後,卡爾維也離開了咖啡館。他檢查了身後是否有人跟蹤,之後在市中心另一家咖啡館的露台上逗留了兩個小時。他在七月初的陽光下陷入沉思,思考著這件工作。合同內容本身並不麻煩,直接射殺一個毫無警惕的人。問題是怎樣把槍械安全地帶進西班牙。他可以帶槍從巴黎坐火車到巴塞隆納,在海關那裡碰運氣,但如果他被抓住了,就得面對西班牙警方,而不是法國警察,西班牙人對職業槍手有些老派的看法。飛機也不行——由於國際恐怖分子活動猖獗,從巴黎南郊奧利機場起飛的每一個航班,都會進行嚴格的武器搜查。他在西班牙有幾個熟人,是以前他在法國秘密軍組織的同事——這些人現在住在阿利坎特和瓦倫西亞之間的海岸邊,不會回法國來冒險——他認為或許可以從他們中的某個人那裡借一支槍。但他決定還是不去驚動他們,因為背井離鄉的這幫人無所事事,說不定就隨口說出去了。
最後科西嘉人站起來,付完帳單去購物。他在西班牙旅遊問訊處花了半個小時,又在伊比利亞航空公司待了十分鐘。最後他在里沃利街的書店和文具店裡買了幾樣東西,就返回了他的郊區公寓。
那天晚上,他打電話到瓦倫西亞最豪華的都市賓館,預訂了兩周後的兩個單人房間,各住一夜,一個入住客人是卡爾維,另一個是他護照上的名字。在電話里,他自稱是卡爾維,並同意立即寫信確認房間預訂。他也預訂了巴黎到瓦倫西亞的往返機票,抵達的時間正是他入住預訂賓館的那個晚上,第二天返回巴黎。
打完給瓦倫西亞的電話,他寫了房間預訂的確認信。信件內容簡單扼要,確認預訂這兩個房間,並補充說卡爾維先生抵達瓦倫西亞之前一直在旅行。他訂購了一本關於西班牙歷史的圖書,準備從巴黎寄過去,由都市賓館代收轉交卡爾維,請求賓館代為保管,直至他抵達。
卡爾維估計,這本書萬一被查獲並打開,當他以自己的真名去詢問時,服務員肯定會露出出事的表情,他可以藉機逃走。即使被抓住,他也可以聲稱自己是無辜的,只是為朋友幫個忙,受沒露面的卡爾維的委託,完全不知道這書里有什麼貓膩。
他用左手在信上籤下卡爾維的名字,封好信口,貼上郵票準備寄出。之後,他開始在下午買來的那本書上搗鼓起來。這確實是一本關於西班牙歷史的書,又昂貴又厚重,紙張很好,圖片很多,讓這本書分量變得更沉。
他把書的封面封底向後折,用橡皮筋箍住,再用兩隻木匠用的夾子把裡面的四百頁紙夾在廚房的桌子上。
他用下午買來的一把鋒利的解剖刀,把書頁的中間部分挖空,這花了他幾乎一個小時的時間。最後他挖出一個方洞,四周各留下一英寸半的邊緣,中間是一個七英寸長、六英寸寬、三英寸深的空洞。他在這個方形的空洞內側塗上一層厚厚的膠水,之後抽了兩支煙。等膠水凝固後,四百頁紙就再也打不開了。
他把一塊發泡橡膠剪成方洞的大小,塞了進去。他用廚房的秤稱過重量,這剛好能替代被挖去的一點五磅重的紙頁。然後,他拆開一支小巧的白朗寧大威力手槍,那是兩個月前他從比利時搞來的,替代了上次他用過後扔進阿爾伯特運河裡的柯爾特點38手槍。他是一個謹慎的人,從來不會兩次使用同一件武器。白朗寧手槍的槍管突出了半英寸,槍口經過加工後可以裝上一支消聲器。
實際上,自動手槍的消聲器從來都做不到真正消音,雖然在電視上的驚險片裡,聲效人員會假裝手槍消音後完全靜音。自動手槍與左輪手槍不同,其槍膛不是閉鎖的。當子彈離開槍管時,自動手槍的槍機被迫後退,把用過的彈殼彈射出去,並頂上一顆新的子彈。正因為這個過程,它才被稱為自動槍械。但在槍膛開啟退出彈殼的一瞬間,火藥爆炸的一半聲音便已從敞開的槍膛里傳出來,槍口處的消聲器只能起到一半的作用。本來卡爾維更願意使用左輪手槍,因為在射擊時它的槍膛是閉鎖的,但他需要一支槍身扁平的手槍,以便放進書本的空洞中。
與白朗寧手槍的機件放在一起的消聲器是最大的部件,長度有六點五英寸。作為一個專業人士,他知道電視劇里用的那種香檳酒瓶塞大小的消聲器,其真實作用如同拿著一隻手提滅火器去撲滅維蘇威火山。
他把包括消聲器和彈夾在內的五個部件並排放在橡膠墊子上。要全部塞進書本的空洞裡還有點困難,因此他把彈夾插進槍柄內,以節省空間。然後,他用鵝毛筆在泡沫橡膠上給四個部件做好記號,畫出形狀,又拿起一把新的手術刀進行切割。到半夜時,手槍的各個部件都整齊地放進了泡沫橡膠底座里,長長的消聲器豎著安放,與書脊平行,槍管、槍柄和槍膛則並排橫放,在書中從上到下排列著。
他在這些部件上覆蓋了一塊薄薄的塑膠泡沫,在前後的內側都抹了一層膠水。合上書本後,他將書放在地板上,再把桌子反過來壓在上面。一個小時後,這本書已經變成一塊實心磚頭了,必須得用刀子才能撬開。他又稱了一下,只比原先重了半盎司。
最後,他把這本西班牙歷史書裝進一隻塑膠袋裡,就是書商用以保護高質量圖書免受沾污損壞的那種袋子。大小正好,他把袋口合上,把刀在煤氣灶上加熱後,封住了袋子的封口。假如這個包裹被打開,他估計檢查員看到透明的塑膠袋裡面確實是一本無害的書,就會再封上。
他又把這本書放進一隻裝印刷品的厚信封里,封口處用一個金屬夾夾住,只要扳動夾子的兩隻金屬軟腳,把它從信封封蓋的洞中抽出來就可以開啟了。他用一台自助印刷的機器,印上一家著名書店的標籤,列印上收件人的姓名和地址:西班牙瓦倫西亞都市賓館收,轉阿爾弗雷德·卡爾維先生。他還用這台印刷機弄了一個「印刷品」字樣的圖章,印在包裹的信封上。
第二天上午,他把信用航空郵件寄出,而印刷品包裹則用平郵寄出——這就意味著會走陸路,要比那封信晚到十天時間。
伊比利亞航空公司的一架班機飛抵瓦倫西亞的馬尼塞斯機場,在夕陽西下時降落。天氣依然很熱,三十名乘客大都是在這兒有別墅的巴黎人,過來度假六周。他們在海關大廳圍聚著,抱怨行李來得太慢。
卡爾維只有一件手提行李,是一隻中等大小的手提箱。這個箱子被打開作了仔細檢查,然後他就走出機場大樓,來到外面。他先在機場的停車場兜了一圈,高興地看到有很大一片都被樹木擋著,阻隔了從航站大樓那裡望來的視線。一排排小汽車停放在樹下,等待著它們的主人。他決定第二天上午來這裡搞一輛車作為交通工具,他隨後叫了一輛計程車進城。
酒店的服務熱情周到。科西嘉人到服務台出示護照後,服務員馬上想起來有這個預訂,卡爾維先生還寫過確認信,於是去後面的辦公室取來裝著那本書的包裹。科西嘉人解釋說,很不湊巧,他的朋友來不了了,第二天上午兩個房間都由他來買單。他還掏出卡爾維的一封信,信上委託他代為領取那本書。服務員看了看信件,感謝他支付兩個房間的費用,然後就把包裹遞給了他。
到了自己的房間,卡爾維查看了一下厚重的信封。封口被拆開過,金屬裝訂夾子的兩隻腳曾被扳到同一邊,然後又被一台封口機扳回原處。粘在金屬夾一隻腳上的膠水已經脫落。但裡面的書原封未動,仍用原來的塑膠袋包裹著,不破壞這個塑膠袋是不可能開封的。
他打開袋子,用摺疊刀撬開書的封面,取出手槍的部件,全部裝配起來,旋上消聲器,並檢查了彈夾里的子彈。子彈都在裡面,那是他專門製作的子彈,拿掉一半的火藥以降低子彈發射時的爆裂聲。即使火藥減少一半,一顆九毫米的子彈仍可以在十英尺的距離內射進人的腦袋,而卡爾維行動時從來沒在十英尺以外開過槍。
他把手槍鎖進衣櫃底部,鑰匙揣進口袋,到陽台上去抽菸。他凝視著賓館前面的鬥牛場,思考著明天的事。晚上九點,他下樓來,依然穿著那身巴黎名裁縫製作的深灰色西服,與賓館古雅豪華的氣氛相當協調。他在里亞托特拉薩飯店吃了晚飯,半夜前回到房間睡覺。他從賓館服務員那裡獲悉,第二天上午八點鐘有一班飛機飛往馬德里,他定下早上六點鐘的叫醒服務。
第二天早上,他七點鐘結完帳,坐計程車去了機場。他站在航站樓門外,看到十幾輛轎車駛進停車場。他用心注意著車型、車牌和駕車人的長相。其中有七輛小車都是由一位男士單獨駕駛,沒有其他乘客,駕車人看上去都穿著西裝。從機場大樓的瞭望平台上,他觀察著旅客們排隊搭乘飛往馬德里的飛機。隊伍中有四位他剛看到的駕車人。他看著自己在一個信封背面記下的信息,發現自己有以下幾個選擇:一輛西姆卡、一輛奔馳、一輛捷豹和一輛西班牙產的小型西亞特,也就是菲亞特600的一種當地型號。
飛機起飛後,他去洗手間脫下西裝,換上奶油色的牛仔褲、淡藍色的運動襯衣和藍色的尼龍拉鏈風衣。他從手提箱裡拿出一隻航空公司的旅行包,把那支槍用一條毛巾包起來放進去。他把手提箱留在機場寄存處,確認了當天晚上飛往巴黎的機票,然後走回停車場。
他選擇了西亞特,因為那是西班牙最普通的汽車,車鎖也最容易撬開。這時有兩個人駕車駛入停車場,他等了一會兒,他們離開後,他走近那輛小小的紅色甲殼蟲一般的西亞特。他從袖子裡順出一支金屬小管,插進車門把手,用力往下一戳,車鎖發出輕微的咔嚓聲,開了。他從車內開啟前蓋,在電瓶正極上搭上一隻帶導線的夾子,另一頭連到發動機上。他坐到方向盤後面,按動按鈕,汽車發動了,他離開停車場,駛上瓦倫西亞方向去南方阿利坎特的新建N332海濱公路。
從瓦倫西亞去翁達拉有五十五英里,途經栽種著柑橘的岡迪亞和奧利瓦。他不疾不徐地駕駛著,用了兩個小時到達那裡。在早晨的陽光下,整片海濱波光粼粼,狹長的金色沙灘上點綴著身穿五顏六色的泳衣、肌膚曬成棕色的遊人。天熱得沒有一絲風,海平線上有一層淡淡的霧氣。
他進入翁達拉鎮,經過了帕爾瑪拉旅館,他知道,法國將軍拉烏爾·沙朗的前書記就住在那裡,那人也一度是法國秘密組織的頭頭,如今卻在靠不斷回憶往事度日。他在鎮中心毫不費力便問到了去普拉亞卡爾德拉的路。熱心的城裡人告訴他,出城後兩英里就到了。快到中午時,他駛入大都屬外國人所有的別墅區,開始兜圈子。別墅的照片他早就銷毀了,聖克里斯平別墅的模樣他早已熟記於心,當然,他可以向人們打聽去海灘的路,但查問一棟特定的別墅勢必會給人留下印象。
快到一點鐘時,他發現了那座牆體漆成白色、帶黃色百葉窗的別墅。他看了一眼大門柱子的瓷磚上刻著的名字,把汽車停在房子前方兩百碼處。他肩上斜掛著旅行包,就像一個遊客,假裝閒步朝海灘方向走著,查看了別墅的後門。太簡單了。別墅的土路盡頭,有條小徑通向一排房子後面的一個柑橘園。在柑橘樹的遮掩下,他可以看到,柑橘園與別墅的後花園和庭院之間只有一道低矮的籬笆,他可以看到那個人正在花園裡用一把水壺澆花。通過一扇落地窗,可以從後花園進入別墅,現在這落地窗正大開著通風。他看了眼手錶,是午飯時間了,他駕車返回翁達拉。
他在弗萊明大夫大街上的瓦倫西亞酒吧一直坐到三點鐘,吃了一大盤烤蝦,喝了兩杯當地產的無醇白葡萄酒,然後才結帳離開。
當他駕車折回到普拉亞時,降雨雲團終於從海上飄移過來了,水面上響起沉悶的雷聲。在白色海岸地區,七月中旬出現這種天氣很少見。他在通往柑橘林的一條小徑附近停好汽車走進樹林,裝好消聲器的白朗寧手槍插在皮帶里,風衣的拉鏈一直拉到了下巴。他從柑橘林中走出來,跨過低矮的籬笆進入別墅後花園。四周靜悄悄的,天氣炎熱,當地人都在睡午覺。雨點開始擊打柑橘樹葉,他走過鋪著地坪石的庭院時,幾顆豆大的雨點落在他肩上。等他走到落地窗戶前面,雨下得更大了,敲在粉紅色的屋頂瓦片上砰砰作響。他很高興,這樣就更沒人會聽到動靜了。
他聽到打字機發出的嗒嗒聲從客廳左邊的一個房間裡傳出來。他拔出手槍,一動不動地站在客廳中央,打開保險準備開火。然後他踏著用燈芯草編成的蓆子,走向敞開的書房門。
阿爾奇·薩默斯少校全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看到一個人站在他書房門口,正要起身問他有什麼事情。然後他看到這位不速之客手裡拿著的傢伙,正準備張嘴。這時候,雨聲中只聽到噗噗兩聲,他的胸部就中了兩顆子彈。第三顆子彈從兩英尺處垂直向下,射入了他的太陽穴,但他對此已經沒有感覺了。科西嘉人在屍體旁跪下來,用食指去探測脈搏。他沒來得及站起來,就突然轉身看客廳的門……
第二天晚上,在巴黎米奧利大街的那家酒吧里,殺手和僱主又碰面了。頭天半夜時分,卡爾維就從瓦倫西亞返回了巴黎,一早打電話報告了消息。桑德森當即從英國飛過來。這位僱主把剩餘的五千英鎊遞過去,看上去非常緊張。
「沒遇上麻煩?」他再次詢問。科西嘉人無聲地微笑著,搖了搖頭。
「非常簡單,你那位少校已經死透了。兩顆子彈射進心臟,一顆穿透了腦袋。」
「沒人看見你?」英國人問道,「沒有目擊證人?」
「沒有。」科西嘉人站起來,把鈔票塞進衣服的胸袋裡,「但在最後時刻有一個小插曲。因為下著大雨,有個人走進來看到我蹲在屍體旁邊。」
英國人驚恐地凝視著他。「什麼人?」
「一個女人。」
「高個子,深色頭髮?」
「是。長得還不錯。」他看著僱主臉上恐懼的樣子,在對方的肩頭拍了拍。
「別擔心,先生,」他安慰說,「事情辦得萬無一失。我把她也槍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