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菜
2024-10-12 23:30:37
作者: 汪曾祺
昆明護國路和文明新街有幾家四川人開的小飯館,賣「豆花素飯」和毛肚火鍋。賣毛肚的飯館早起開門後即在門口豎出一塊牌子,上寫「毛肚開堂」,或簡單地寫兩個字:「開堂」。晚上封了火,又豎出一塊牌子,只寫一個字:「畢」,簡練之至!這大概是從四川帶過來的規矩。後來我幾次到四川,都不見飯館門口這樣的牌子,此風想已消失。也許鄉壩頭還能看到。
上海有一家相當大的飯館,叫做「綠楊邨」,以「川菜揚點」為號召。四川菜、揚州包點,確有特色。不過「綠楊邨」的川味已經淡化了。那樣強烈的「正宗川味」上海人是吃不消的。
一九四八年我在北京沙灘北京大學宿舍里寄住了半年,常去吃一家四川小館子,就是李一氓同志在《川菜在北京的發展》一文中提到的蒲伯英回川以後留下的他家裡的廚師所開的,許倩雲和陳書舫都去吃過的那一家。這家館子實在很小,只有三四張小方桌,但是菜味很純正。李一氓同志以為有的菜比成都的還要做得好。我其時還沒有去過成都,無從比較。我們去時點的菜只是回鍋肉、魚香肉絲之類的大路菜。這家的泡菜很好吃。
川菜尚辣。我六十年代住在成都一家招待所里,巷口有一個飯攤。一大桶熱騰騰的白米飯,長案上有七八樣用海椒拌得通紅的辣鹹菜。一個進城賣柴的漢子坐下來,要了兩碟鹹菜,幾筷子就扒進了三碗「帽兒頭」。我們劇團到重慶體驗生活,天天吃辣,辣得大家駭怕了,有幾個年輕的女演員去吃湯圓,進門就大聲說:「不要辣椒!」麼師父冷冷地說:「湯圓沒有放辣椒的!」川味辣,且麻。重慶賣面的小館子的白粉牆上大都用黑漆寫三個大字:「麻、辣、燙」。川花椒,即名為「大紅袍」者確實很香,非山西、河北花椒所可及。吳祖光曾請黃永玉夫婦吃毛肚火鍋。永玉的夫人張梅溪吃了一筷,問:「這個東西吃下去會不會死的喲?」川菜麻辣之最者大概要數水煮牛肉。川劇名丑李文杰曾請我們在政協所辦的餐廳吃飯,水煮牛肉上來,我吃了一大口,把我噎得透不過氣來。
四川人很會做牛肉。趙循伯曾對我說:「有一盤干煸牛肉絲,我能吃三碗飯!」燈影牛肉是一絕。為什麼叫「燈影牛肉」?有人說是肉片薄而透明,隔著牛肉薄片,可以照見燈影。我覺得「燈影」即皮影戲的人形,言其輕薄如皮影人也。《東京夢華錄》有「影戲」,就是這樣的東西。宋人所說的「」,都是乾的或半乾的肉的薄片。此說如可成立,則燈影牛肉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
成都小吃誰都知道,不說了。「小吃」者不能當飯,如四川人所說,是「吃著玩的」。有幾個北方籍的劇人去吃紅油水餃,每人要了十碗,麼師父聽了,鼓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