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六賦》序
2024-10-12 23:28:37
作者: 汪曾祺
「家貧難辦蔬食,忙中不及作草」。我很想杜門謝客,排除雜事,花十天半個月時間,好好地讀讀阿成的小說,寫一篇讀後記。但是辦不到。歲尾年關,索稿人不斷。剛把材料攤開,就有人敲門。好容易想到一點什麼,只好打斷。楊德華同志已經把阿成的小說編好,等著我這篇序。看來我到明年第一季度也不會消停。只好想到一點說一點。
我是很願意給阿成寫一篇序的。我不覺得這是一件苦事。這是一種享受。並且,我覺得這也是我的一種責任。
我這幾年很少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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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成的小說我沒有看過。我聽說有個阿成。連他的名噪一時的獲獎作品《年關六賦》我也沒有看過。我偶然看到的他的第一篇作品是《活樹》(和另外兩個短篇)。我大吃一驚。這篇小說的生活太真實了!接著我就很擔心,為阿成擔心,也為出版社擔心。現在,這樣的小說能出版麼?我知道有那麼一些人,對於真實是痛恨的。
我把阿成的小說選稿通讀了一遍(有些篇重讀過),慨然嘆曰:他有扎紮實實的生活!我很羨慕。
我曾經在哈爾濱呆過幾天。我只知道哈爾濱有條松花江,有一些俄式住宅、東正教的教堂,有個秋林公司,哈爾濱人非常能喝啤酒,愛吃冰棍……
看了阿成的小說,我才知道圈兒里,漂漂女,灰菜屯……我才知道哈爾濱一帶是怎麼回事。阿成所寫的哈爾濱是那樣的真實,真實到近乎離奇,好像這是奇風異俗。然而這才是真實的哈爾濱。可以這樣說:自有阿成,而後世人始識哈爾濱——至少對我說起來是這樣。
一個小說家第一應該有生活,第二是敢寫生活,第三是會寫生活。
阿成的小說里屢次出現一個人物:作家阿成。這個阿成就是阿成自己。這在別人的小說里是沒有見過的。為什麼要自稱「作家阿成」?這說明阿成是十分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作家,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作家的責任的:要告訴人真實的生活,不說謊。這是一種嚴肅的,痛苦入骨的責任感。阿成說作家阿成作得很苦,我相信。
《年關六賦》贏得聲譽是應該的。這篇小說寫得很完整、很勻稱,起止自在,顧盼生姿,幾乎無懈可擊。這標誌著作者的寫作技巧已經很成熟,不止是嶄露頭角而已了。現在的青年作家不但起步高,而且成熟得很快。這是五十年代的作家所不能及的。
但是這一集裡我最喜歡的兩篇是《良娼》和《空墳》。這兩篇小說寫得很美,是兩首抒情詩,讀了使人覺得十分溫暖(冰天雪地里的溫暖)。這是兩個多美的女性呀。這是中國的,北國的名姝,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無價的珠玉。這兩個婦女的生活遭遇很不相同,但其心地的光明澄澈則一。
這兩篇小說都是散發著浪漫主義的芳香的。關於浪漫主義有一種分切法,叫作積極的浪漫主義和消極的浪漫主義,這種分切法很怪。還有一種說法,叫作「革命的浪漫主義」。那麼,是不是還有「不革命的浪漫主義」?「不革命的浪漫主義」是有的。沈從文的《邊城》,在有些人看來就是「不革命」的。其實我看浪漫主義只有「為政治的」和「為人的」兩種。或者,說謊的浪漫主義和不說謊的浪漫主義。有沒有說謊的浪漫主義?我的《羊舍一夕》、《寂寞與溫暖》就多多少少說了一點謊。一個人說了謊還是沒有說謊,以及為什麼要說謊,自己還能不知道麼?阿成的小說是有浪漫主義的,因為他對這兩個婦女(以及其他一些人物)懷著很深的愛,他看到她們身上全部的詩意,全部的美,但是阿成沒有說謊。這些詩意,這些美,是她們本有的,不是阿成外加到她們身上的。這是人物的素質,不是作者的願望。
一個作家能不能算是一個作家,能不能在作家之林中立足,首先決定於他有沒有自己的語言,能不能找到一種只屬於他自己,和別人迥不相同的語言。阿成追求自己的語言的意識是十分強烈的。
阿成的句子出奇的短。他是我所見到的中國作家裡最愛用短句子的,句子短,影響到分段也比較短。這樣,就會形成文體的乾淨,無拖泥帶水之病,且能跳蕩活潑,富律動,有生氣。
誰都看得出來,阿成的語言雜糅了普通話、哈爾濱方言、古語。他在作品中大量地穿插了舊詩詞、古文和民歌。有一個問題我還沒有捉摸清楚:阿成寫的是東北平原,這裡有些人唱的卻是西北民歌,晉北的、陝北的。阿成大概很喜歡《走西口》這樣的西北民歌,讀過很多西北民歌。讓西北民歌在東北平原上唱,似乎沒有不合適。民歌是地域性很強的,但是又有超地域性。這很值得捉摸。
阿成有點「語不驚人死不休」,他用了一些不常見的奇特的字句。這在年輕人是不可避免的,無可厚非。但有一種意見值得參考。宋人范晞文《對床夜話》云:
詩用生字,自是一病。苟欲用之,要使一句之意,盡於此字上見功,方為穩貼。
他舉出一些唐人詩句中的用字,說:
……皆生字也,自下得不覺。
詩文可用奇字生字,但要使人不覺得這是奇字生字,好像這是常見的熟字一樣。
阿成的敘述態度可以說是冷峻。他儘量控制自己的感情,不動聲色。但有時會噴發出遏止不住的熱情。如:
宋孝慈上了船,隔著雨,兩人都擺著手。
母親想喊:我懷孕了——
汽笛一鳴,雨也顫,江也顫,淚就下來了。
冷和熱錯綜交替,在阿成的很多小說中都能見到。這使他的小說和一些西方現代作家(如海明威)的徹底冷靜有所不同。這形成一種特殊的感人力量。這使他的小說具有北方文學的雄勁之氣。我覺得這和阿成的熱愛民歌是有關係的。
阿成很有幽默感。
《年關六賦》老三的父親年輕時曾和一個日本少女相愛。
解放後若干年,這事被紅色造反派們知道了。說老三的父親是民族的敗類,是狗操的日本翻譯,一定是日本潛伏特務。來調查老三的母親時,母親說:「怎麼,幹了日本娘們不行?我看干日本娘們是革命的,大方向是正確的。」
看到這裡,沒有人不哈哈大笑的。
老三是詩人,愛談性,以為「無性與中性,陰性與陽性,陽性與陰性,陰陽二者構成宇宙,宇宇宙宙,陰陰陽陽,公公母母,雄雄雌雌,如此而已」。
老三的陰性,在機關工作,是黨員,極討厭老三把業餘作家引到家裡大談其性。罵他沒出息,不要臉,是流氓教唆犯:「准有一天被公安局抓了去,送到玉泉採石場,活活累死你!看你還性不性!操你個媽的!」
這句「操你個媽的」實在太絕了!
我最近讀了幾位青年作家(阿成我估計大概四十上下,也還算青年作家),包括我帶的三個魯迅文學院的研究生的作品。他們的作品的寫法有的我是熟悉的,有的比較新,我還不大習慣。這提醒我:我已經老了。我渴望再年輕一次。
有一種說法:「十年文學」或「新時期文學」已經結束了,從一九八九年開始了另外一個時期。這個時期好像還沒有定名。讀了幾位青年作家的作品,我覺得「新時期文學」並沒有結束。雖然由於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文學創作有些沉寂,但是並未中斷。我相信文學是要發展的,並且這種發展還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的「新時期文學」的延續,不會橫插進一個尚未定名的什麼時期。
我對青年作家的評價也許常常會溢美。前年我為一個初露頭角的青年作家的小說寫了一篇讀後感,有一位老作家就說:「有這麼好麼?」老了,就是老了。文學的希望難道不在青年作家的身上,倒在六七十歲的老人身上麼?「君有奇才我不貧」,老作家對年輕人的態度不止是應該愛護,首先應該是折服。有人不是這樣。
在讀著阿成和另幾位青年作家的作品的過程中,一天清晨,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頭駱駝在吃一大堆玫瑰花。
一個荒唐的夢。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