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
2024-10-02 05:21:24
作者: 汪曾祺
——當代野人
關榮魁行二,他又姓關,後台演員戲稱他為關二爺,或二爺。他在科班學的是花臉,按說是銅錘、架子兩門抱。他會的戲不少,但都不「咬人」。演員隊長葉德麟派戲時,最多給他派一個「八大拿」里的大大個兒、二大個兒、何路通、金大力、關泰。他覺得這真是屈才!他自己覺得「好不了角兒」,都是由於葉德麟不捧他。劇團要排「革命現代戲」《杜鵑山》,他向葉德麟請戰,他要演雷剛。葉德麟白了他一眼:「你?」——「咱們有嗓子呀!」——「去去去,一邊兒涼快去!」關二爺出得門來,打了一個「哇呀」:「有眼不識金鑲玉,錯把茶壺當夜壺,哇呀……」
關二爺在外面,在劇團里雖然沒多少人捧他,在家裡可是絕對權威,一切由他說了算。據他說,想吃什麼,上班臨走給媳婦囑咐一聲:
「是米飯、炒菜,是包餃子——韭菜的還是茴香的,是煎鍋貼兒、瓠榻子,——熬點小米粥或者棒兒粥、小醬蘿蔔,還是臭豆腐……」
「她要是不給做呢?」
「那就給什麼吃什麼唄!」
關二爺回答得很麻利。
「哦,力巴摔跤北京的歇後語,「力巴摔跤——給嘛吃嘛」。!」
申元鎮會的戲很多,文武昆亂不擋,但台上只能來一個中軍、家院,他沒有嗓子。他要算一個戲曲鑑賞家,甭管是老生戲、花臉戲,什麼叫馬派、譚派,哪叫裘派,他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小聲示範,韻味十足。只是大聲一唱,什麼也沒有!青年演員、中年演員,很愛聽他談戲。關二爺對他尤其佩服得五體投地,老是糾纏他,讓他說裘派戲,整出整出地說,一說兩個小時。說完了「紅繡鞋」牌子,他站起要走,關二爺拽著他:「師哥,別走!師哥師哥,再給說說!師哥師哥!……」——「不行,我得回家吃飯!」別人勸關二爺,「榮魁,你別老是死乞白咧,元鎮有他的難處!」大家交了交眼神,心照不宣。
申元鎮回家,媳婦拉長著臉:
「飯在鍋里,自己盛!」
為什麼媳婦對他沒好臉子?因為他陽痿。女人曾經當著人大聲地喊叫:「我算倒了血霉,嫁了這麼個東西,害得我守一輩子活寡!」
但是他們也一直沒有離婚。
葉德麟是唱丑的,「玩藝兒」平常。嗓子不響堂,逢高不起,嘴皮子不脆,在北京他唱不了方巾丑、袍帶丑,湯勤、蔣干,都輪不到他唱;賈桂讀狀,不能讀得炒蹦豆似的;婆子戲也不見精彩;來個《賣馬》的王老好、《空城計》的老軍還對付。老是老軍、王老好,吃不了蹦蝦仁。樹挪死,人挪活,他和幾個拜把子弟兄一合計:到南方去闖闖!就憑「京角」這塊金字招牌,雖不能大紅大紫,怎麼著也賣不了胰子北京的軍樂隊混不下去,解散了,落魄奏樂手只能拿一支小號在胡同口吹奏,賣肥皂,戲班裡稱他們「賣了胰子」。。到杭嘉湖、里下河一帶去轉轉,捎帶著看看風景,嘗嘗南邊的吃食。商定了路線,先到濟南、青島,沿運河到里下河,然後到杭嘉湖。說走就走!回家跟媳婦說一聲,就到前門車站買票。
南方山明水秀,吃食各有風味。鎮江的餚肉、揚州富春的三丁包子、嘉興的肉粽、寧波的黃魚鯗篤肉、紹興的梅乾菜肉,都蠻「嶄」。使葉德麟稱道不已的是在高郵吃的昂嗤魚汆湯,味道很鮮,而價錢極其便宜。
南方飯菜好吃,戲可並不好唱。里下河的人不大懂戲,他們愛看《九更天》、《殺子報》這一類剖肚開膛剁腦袋的戲,對「京字京韻」不欣賞。杭嘉湖人看戲要火爆,真刀真槍,不管書文戲理。包公竟會從三張桌上翻「台漫」下來。觀眾對從北京來的角兒不滿意,認為他們唱戲「弗賣力」。哥幾個一商量:回去吧!買了一些土特產,蘇州采芝齋的松子糖、陸稿薦的醬肘子、東台的醉泥螺、鞭尖筍、黃魚鯗、梅乾菜,大包小包,瓶瓶罐罐上了火車。刨去路費,所剩無幾。
進了門,洗了一把臉,就叫媳婦拿碗出門去買芝麻醬,帶兩根黃瓜、一塊豆腐、一瓶二鍋頭。嚼著黃瓜喝著酒,葉德麟喟然有感:回家了!
「要飽還是家常飯」,葉德麟愛吃麵,炸醬麵、打滷面、芝麻醬花椒油拌麵,全行。他愛吃拌豆腐,就酒。小蔥拌豆腐、香椿拌豆腐,什麼都沒有,一塊白豆腐也成,撒點鹽、味精,滴幾滴香油!
葉德麟這些年走的是「正字」。他參加了國營劇團。他謝絕舞台了,因為他是個汗包,動動就出汗,連來個《野豬林》的解差都是一身汗,連水衣子都濕透了。他得另外走一條路。他是黨員,解放初期就入了黨。台上沒戲,卻很有組織行政才能。幾屆黨委都很信任他。他擔任了演員隊隊長。演員隊長,手裡有權。日常排戲、派活,外出巡迴演出、「跑小組」,誰去,誰不去,都得由他決定。誰能到中南海演出,誰不能去,他說了算。到香港演出、到日本演出,更是演員都關心,都想爭取的美事,——可以長戲份、吃海鮮、開洋葷、看外國娘們,有誰、沒誰,全在隊長掂量。葉隊長的筆記本是演員的生死簿。演員多數想走葉德麟的門子,逢年過節,得提了一包東西登門問候,水果、月餅、酒。葉德麟一推再推,到了還是收下來了。「下不為例!」——「那是那是!這點東西沒花錢,是朋友送我的。」
葉德麟一帆風順。「文化大革命」後,原來的黨委、團長都頭朝下了,團里的事由「四人幫」的親信——文化部副部長兼劇團總導演虞檜一手掌握,他帶來幾個「外行」戲班裡把不是演員出身的人都叫做外行。駐進各團監督,有問題隨時向他匯報。但是他還得有個處理日常工作的班底,他不能把原來黨委的老班底全部踢開,葉德麟留下來仍舊當演員隊的隊長。虞部長不時還會叫他去談話,聽意見,備諮詢。葉德麟覺得虞部長還是很信任他,心中暗暗得意,覺得他還能順著這根竿子往上爬幾年。
葉德麟也有不順心的事。
一是兒子老在家裡跟他鬧。兒子中學畢業,沒考上大學,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能到處打游擊,這兒干兩天,那兒干兩天。兒子認為他混成這相,全得由他老子負責。他說老子對他的事不使勁,只顧自己保官,不管兒女前途。他變得脾氣暴躁,蠻不講理,一點小事就大喊大叫,說話非常難聽。動不動就摔盤子打碗。葉德麟氣得渾身發抖,無可奈何。
一件是出國演出沒有他。劇團要去澳大利亞演出,葉德麟忙活了好一陣,添置服裝、燈光器械、定「人位」,——出國名額要壓縮,有些群眾演員必須趕兩三個角色。他向虞部長匯報了初步設想,虞部長基本同意。葉德麟滿以為要派他去打前站,——過去劇團到香港、日本演出,都是他打前站,不想虞部長派他的秘書宣布去澳名單,卻沒有葉德麟!這對他的打擊可太大了。他差一點當場暈死過去。這不是一次出國的事,他知道虞檜壓根兒沒把他當作自己的人,完了!他被送進了醫院:血壓猛增,心絞痛發作。
住了半個月院,出院了。
他有時還到團里來,到醫務室量量血壓、要點速效救心丸。自我解嘲:血壓高了,降壓靈加點劑量;心臟不大舒服,多來一瓶「速效救心」!他坐在小會議室里,翻翻報。他也希望有人陪他聊聊,路過的爺們跟他也招呼招呼,只是都是淡淡的,「賣羊頭的回家——不過細鹽(言)」。
快過年了。他兒子給他買了兩瓶好酒,一瓶「古井貢」,一瓶「五糧液」,他兒子的工作問題解決了,他學會開車,在一個公司當司機,有了穩定的收入。葉德麟拿了這兩瓶酒,說:「得!」這句話說得很淒涼。這裡面有多重意義、無限感慨。一是有這兩瓶酒,這個年就可以過得美美的,兒子還是兒子,還有點孝心;二是他使盡一輩子心機,到了有此結局,也就可以了。
葉德麟死了,大面積心肌梗死急性發作。
照例要開個追悼會,但是參加的人稀稀落落,葉德麟人緣不好,大家對他都沒有什麼感情。為什麼會這樣呢?
因為他對誰都也沒有感情。他是一個無情的人。
靳元戎也是唱丑的,歲數和葉德麟差不多,脾氣秉性可很不相同。
靳元戎凡事看得開。「四人幫」時期,他被精簡了下來,下放幹校勞動。他沒有滿腹牢騷,唉聲嘆氣,而是活得有滋有味,自得其樂。幹校地里有很多麻雀,他結了一副攔網,逮麻雀,一天可以逮百十隻,撕了皮,醬油、料酒、花椒大料醃透,入油酥炸,下酒。幹校有很多螞蚱,一會兒可捉一口袋,摘去翅膀,在瓦片上焙乾,卷烙餅。
他說話很「葛」。
幹校來了個「領導」。他也沒有什麼名義,不知道為什麼當了「領導」。此人姓高,在市委下面的機關轉來轉去,都是沒有名義的「領導」,搞政治工作,這位老兄專會講「毛選」,說空空洞洞的蠢話,儼然是個馬列主義理論家。他是搞政治工作的,幹校都稱之為「高政工」。他常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餿點子。《地道戰》里有一句詞:「各村都有高招」,於是大家又稱之為「高招」。幹校本來是讓大家來鍛鍊的,不要求糧量,高招卻一再宣傳增產。年初定生產計劃,是他一再要求提高指標。指標一提再提,高政工總是說:「低!太低!」靳元戎提出:「我提一個增產措施:咱們把地掏空了,種兩層,上面一層,下面一層。」高政工認真聽取了靳元戎的建議,還很嚴肅地說:「這是個辦法!是個辦法!」
逮逮麻雀,捉捉螞蚱,跟高政工逗逗,幾年一晃也就過去了。
「四人幫」垮台,虞部長自殺,幹校解散,各回原單位,靳元戎也回到了劇團。他接替葉德麟,當了演員隊隊長。
他群眾關係不錯。他的處世原則只有兩條:一、秉公辦事;二、平等待人。對誰的稱呼都一樣:「爺們兒」。
他好吃,也會做。有時做幾個菜,約幾個人上家裡來一頓。他是回民,做的當然都是清真菜:炸卷果、炮糊(炮羊肉炮至微糊)、它似蜜、燒羊腿、羊尾巴油炒麻豆腐。有一次煎了幾鐺雞肉餡的鍋貼,是從在雞場當場長的老朋友那兒提回來的大騸雞,撕淨筋皮,用刀背細剁成茸,加蔥汁、鹽、黃酒,其餘什麼都不擱,那叫一個絕!
他好喝,四兩衡水老白乾沒有問題。他得過心絞痛,還是照喝不誤。有人勸他少喝一點,他說:「沒事,我喝足了,就心絞不疼了。」——這是一種奇怪的語法。他常用這種不通的語言講話,有個小青年說:「『心絞不疼』,這叫什麼話!」他的似乎不通的語言多著呢!比如「文革」期間,有一個也是唱丑的狠斗馬富祿,他認為太過火,就說:「你就是把馬富祿斗死了,你也馬富祿不了啊!」什麼叫「馬富祿不了啊」?真是欠通,欠通至極矣!他喝酒有個習慣,先鋪好炕,喝完了,把炕桌往邊上一踢,伸開腿就進被窩,隨即鼾聲大作。熟人知道他這個脾氣,見他一鑽被窩,也就放筷子走人,明兒見!
他現在還活著,但已是滿頭白髮,老矣。
一九九六年九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