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舍的夜晚

2024-10-02 05:21:27 作者: 汪曾祺

  遠遠地聽見火車過來了。

  「216!往北京的上行車。」老九說。

  於是他們放下手裡的工作,一起聽火車。老九和小呂都好像看見:先是一個雪亮的大燈,亮得叫人眼睛發脹。大燈好像在拼命地往外冒光,而且冒著汽,嗤嗤地響。烏黑的鐵,錚黃的銅,然後是綠色的車身,排山倒海地衝過來。車窗蜜黃色的燈光連續地映在果園東邊的樹牆子上,一方塊,一方塊,川流不息地追趕著……每回看到燈光那樣猛烈地從樹牆子上刮過去,你總覺得會刮下滿地枝葉來似的。可是火車一過,還是那樣:樹牆子顯得格外的安詳,格外的綠。真怪。

  這些,老九和小呂都太熟悉了。夏天,他們睡得晚,老是到路口去看火車。可現在是冬天了。那麼,現在是什麼樣子呢?小呂想像,燈光一定會從樹牆子的枝葉空隙處漏進來,落到果園的地面上來吧。可能!他想像著那燈光映在大梨樹地間作的蔥地里,照著一地的大蔥蓬鬆的、乾的、發白的葉子……

  車輪的聲音逐漸模糊成為一片,像刮過一陣大風一樣,過去了。

  「十點四十七。」老九說。老九在附近山頭上放了好幾年羊了,他知道每一趟火車的時刻。

  留孩說:「貴甲哥怎麼還不回來?」

  老九說:「他又排戲去了,一定回來得晚。」

  小呂說:「這是什麼奶哥!奶弟來了也不陪著,昨天是找羊,今天又去排戲!」

  留孩說:「沒關係,以後我們就常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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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九說:「咱們燒山藥吃,一邊說話,一邊等他。小呂,不是還有一包高山頂一種野生植物,可以當茶葉。嗎?坐上!外屋缸里還有沒有水?」

  「有!」

  於是三個人一起動手:小呂拿沙鍋舀了多半鍋水,抓起一把高山頂來撮在裡面。這是老九放羊時摘來的。老九從麻袋裡掏山藥——他們在山坡上自己種的。留孩把爐子捅了捅,又加了點煤。

  夜,正在深濃起來。

  一、夜晚

  這是一座蓋在半山坡上的房子,因為靠近羊舍,人們叫它羊舍房子。隔壁還有一間小屋,鍋灶俱全,是老羊倌住的,如果說話時有必要指明是這一間,人們就說是:老羊倌屋裡。

  羊舍房子分做里外兩間。裡屋一順排了五張木床,聯成一個大炕。床上住的本是張士林、小呂、丁貴甲、秦老九。張士林到狼山去給場裡買果樹苗子去了。丁貴甲這會也沒有在。卻添了一個客人,是留孩。老羊倌也請了假,去看他的孫子去了。所以這一晚上,守在這裡的只有他們三個人——三個孩子:小呂、老九和留孩。他們都在做著各人的事。

  屋裡有一盞自造的煤油燈,一個爐子。燈是老九用墨水瓶子改造的。

  外邊還有一間空屋,是個農具倉庫,放著硫銨、石灰、滴滴涕、鐵桶、木叉、噴霧器……

  外屋門插著。門外,右邊是羊圈,裡面臥著四百隻羊;前邊是果園,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點蔥,還有一堆沒有窖好的蔓菁。現在什麼也看不見,外邊是無邊的昏黑,方圓左近就只有這個半山坡上有一點點亮光。

  二、小呂

  小呂是果園的小工。這孩子長得清清秀秀的,原在本堡念小學。念到六年級了,忽然跟他爹說不想念了,要到農場做活去。他爹想:農場裡能學技術,也能學文化,就同意了。後來才知道,他還有個心思:他有個哥哥,在念高中,還有個妹妹,也在上學。他爹在一個醫院裡當炊事員。他見他爹張羅著給他們交費,買書,有時要去跟工會借錢,他就決定去做活,這樣就是兩個人養活五個人,他哥能夠念多高就讓他念多高。

  這樣,他就到農場裡來做活了。他用一個牙刷把子,截斷了,一頭磨平,刻了一個小手章:呂志國。每回領了工資,除了伙食、零用(買個學習本,配兩節電池……),全部交給他爹。有一次,不知怎麼弄的(其實是因為他從場裡給家裡買了不少東西:菜,果子),拿回去的只有一塊五毛錢。他爹接過來,笑笑說:

  「這就是兩個人養活五個人嗎?」

  呂志國的臉紅了。他知道他偶然跟同志們說過的話傳到他爹那裡去了。他爹並不是責怪他,這句嘲笑的話里含著疼愛。他爹想:困難是有一點的,哪會就過不去呢?這孩子!究竟走怎樣一條路好:繼續上學?還是讓他在這個農場裡長大起來?

  小呂已經在農場裡長大起來了。在菜園幹了半年,後來調到果園,也都半年了。

  在菜園裡,他幹得不壞。組長說他學得很快,就是有點貪玩。調他來果園時,徵求過他本人的意見,他像一個成年的大工一樣,很爽快地說:「行!在哪裡幹活還不是一樣。」乍一到果園時,他什麼都不摸頭,不大插得上手,有點彆扭。但沒過多久,他就發現,原來果園對他說來是個更合適的地方。果園裡有許多活,大工來做有點窩工,一般女工又做不了,正需要一個伶俐的小工。登上高凳,扒上樹頂,綁老架的葡萄條,果樹摘心,套紙袋,捉金龜子,用一個小鐵絲鉤疏蟲果,接了長長的竿子噴射天藍色的波爾多液……在明麗的陽光和蔥蘢的綠葉當中做這些事,既是嚴肅的工作,又是輕鬆的遊戲,既「起了作用」,又很好玩,實在叫人快樂。這樣的活,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不論在身體上、情緒上,都非常相宜。

  小呂很快就對果園的角角落落都熟悉了。他知道所有果木品種的名字:金冠、黃奎、元帥、國光、紅玉、祝;煙臺梨、明月、二十世紀、蜜腸、日面紅、秋梨、鴨梨、木頭梨;白香蕉、柔丁香、老虎眼、大粒白、秋紫、金鈴、玫瑰香、沙巴爾、黑汗、巴勒斯坦、白拿破崙……而且準確地知道每一棵果樹的位置。有時組長給一個調來不久的工人布置一件工作,一下子不容易說清那地方,小呂在旁邊,就說:「去!小呂,你帶他去,告訴他!」小呂有一件大紅的球衣,幹活時他喜歡把外面的衣裳脫去,於是,在果園裡就經常看見通紅的一團,輕快地、興沖沖地彈跳出沒於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叢綠之中,惹得過路的人看了,眼睛裡也不由得漾出笑意,覺得天色也明朗,風吹得也舒服。

  小呂這就真算是果園的人了。他一回家就是說他的果園。他娘、他妹妹都知道,果園有了多少年了,有多少棵樹,單葡萄就有八十多種,好多都是外國來的。葡萄還給毛主席送去過。有個大幹部要路過這裡,毛主席跟他說:「你要過沙嶺子,那裡葡萄很好呵!」毛主席都知道的。果園裡有些什麼人,她們也都清清楚楚的了,大老張、二老張、大老劉、陳素花、惲美蘭……還有個張士林!連這些人的家裡的情形,他們有什麼能耐,她們也都明明白白。連他爹對果園熟悉得也不下於他所在的醫院了。他爹還特為上農場來,看過他兒子常常叨念的那個年輕人張士林。他哥放暑假回來,第二天,他就拉他哥爬到孤山頂上去,指給他哥看:

  「你看,你看!我們的果園多好看!一行一行的果樹,一架一架的葡萄,整整齊齊,那麼大一片,就跟畫報上的一樣,電影上的一樣!」

  小呂原來在家裡住。七月,果子大起來了,需要有人下夜護秋。組長照例開個會,徵求大家的意見。小呂說,他願意搬來住。一來夏天到秋天是果園最好的時候。滿樹滿掛的果子,都著了色,發出香氣,弄得果園的空氣都是甜甜的,聞著都醉人。這時節小呂總是那麼興奮,話也多,說話的聲音也大,好像家裡在辦喜事似的。二來是,下夜,睡在窩棚里,鋪著稻草,星星,又大又藍的天,野兔子竄來竄去,鴰鴰悠鴰鴰悠即貓頭鷹。叫,還可能有狼!這非常有趣。張士林曾經笑他:「這小子,浪漫主義!」還有,搬過來,他可以和張士林在一起,日夜都在一起。

  他很佩服張士林。曾經特為去照了一張相,送給張士林,在背面寫道:「給敬愛的士林同志!」他用的字眼是充滿真實的意思的。他佩服張士林那麼年輕,才十九歲,就對果樹懂得那麼多。不論是修剪,是嫁接,都拿得起來,而且能講一套。有一次林業學校的學生來參觀,由他領著給他們講,講的那些學生一愣一愣的,不停地拿筆記本子記。領隊的教員後來問張士林:「同志,你在什麼學校學習過?」張士林說:「我上過高小。我們家世代都是果農,我是在果樹林裡長大的。」他佩服張士林說玩就玩,說看書就看書,看那麼厚的,比一塊城磚還厚的《果樹栽培學各論》。佩服張士林能文能武,正跟場裡的技術員合作搞試驗,培養葡萄抗寒品種,每天拿個講義夾子記載。佩服張士林能「代表」場裡出去辦事。採花粉呀,交換苗木呀……每逢張士林從場長辦公室拿了介紹信,背上他的挎包,由宿舍走到火車站去,他在心裡就非常羨慕。他說張士林是去當「大使」去了。小張一回來,他看見了,總是連蹦帶跳地跑到路口去,一面接過小張的挎包,一面說:「嗬!大使回來了!」

  他願意自己也像一個真正的果園技工。可是自己覺得不像。他缺少兩樣東西:一樣是樹剪子。這裡凡是固定在果園做活的,每人都有一把樹剪子,裝在皮套子裡,挎在褲腰帶後面,遠看像支伯朗寧手槍。他多希望也有一把呀,走出走進——赫!可是他沒有。他也有使樹剪子的時候。大的手術他不敢動,比如矯正樹形,把一個茶杯口粗細的枝丫截掉,他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像是丁個頭什麼的,這他可不含糊,拿起剪子叭叭地剪。只是他並不老使樹剪子,因此沒有他專用的,要用就到小倉庫架子上去拿「官中」剪子。這不帶勁!「官中」的玩意兒總是那麼沒味道,而且,當然總是不那麼好使。淨「塞牙」,不快,費那麼大勁,還剪不斷。看起來倒像你不會使剪子似的!氣人。

  組長大老張見小呂剪兩下看看他那剪子,剪兩下看看他那剪子,心裡發笑。有一天,從他的鎖著的柜子里拿出一把全新的蘇式樹剪,叫:「小呂!過來!這把剪子交給你,由你自己使:鈍了自己磨,壞了自己修,繃簧掉了——跟公家領,可別老把繃簧搞丟了。小人小馬小刀槍,正合適!」周圍的人都笑了,因為這把剪子特別輕巧,特別小。小呂這可高了興了,十分得意地說:「做啥像啥,賣啥吆喝啥嘛!」這算了了一樁心事。

  自從有了這把剪子,他真是一日三摩挲。除了晚上脫衣服上床才解下來,一天不離身。沒有事就把剪子拆開來,用砂紙打磨得錚亮,拿在手裡都是精滑的。

  今天晚上沒事,他又打磨他的剪子了,在216次火車過去以前,一直在細細地磨。磨完了,塗上一層凡士林,用一塊布包起來——明年再用。葡萄條已經剪完,今年不再有使剪子的活了。

  另外一樣,是嫁接刀。他想明年自己就先練習削樹碼子,練得熟熟的,像大老劉一樣!也不用公家的刀,自己買。用慣了,趁手。他合計好了:把那把雙箭牌塑料把的小刀賣去,已經說好了,豬倌小白要。打一個八折。原價一塊六,六八四十八,一八得八,一塊二毛八。再貼一塊錢,就可以買一把上等的角柄嫁接刀!他準備明天就去托黃技師,黃技師兩三天就上北京。

  三、老九

  老九用四根油浸過的細皮條編一條一根蔥的鞭子。這是一種很難的編法,四股皮條,這麼繞來繞去的,一走神,就錯了花,就擰成麻花要子了。老九就這麼聚精會神地繞著,一面舔著他的舌頭。繞一下,把舌頭用力向嘴唇外邊舔一下,繞一下,舔一下。有時忽然「唔」的一聲,那就是繞錯了花了,於是拆掉重來。他的確是用的勁兒不小,一根鞭子,道道花一般緊,地道活計!編完了,從牆上把那根舊鞭子取下來,拆掉皮鞘,把新鞭鞘結在那個楸子木刨出來的又重又硬又光滑的鞭杆子上,還掛在原來的地方。

  可是這根鞭子他自己是用不成了。

  老九算是這個場子裡的世襲工人。他爹在場裡趕大車,又是個扶耬的好手。他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在場裡到處亂鑽。使磚頭砸杏兒、摘果子、偷蘿蔔、刨甜菜,都有他。稍大一點,能做點事了,就什麼也做,放鴨子,餵小牛,搓玉米,鋤豆埂……最近三年正式固定在羊舍,當「羊伴子」——小羊倌。老九是土生土長(小呂家是從外地搬來的),這一帶地方,不論是哪個山豁豁,渠坳坳,他都去過,用他自己的說法是「尿尿都尿遍了」。這一帶的人,不問老少男女,也無不知道有個秦老九。每天早起,日頭上來,露水稍乾的時候,只要聽見: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白雲下面馬兒跑……

  就知是老九來了。——這孩子,生了一副上低音的寬嗓子!他每天把羊從圈裡放出來,上了路,走在羊群前面,一定是唱這一支歌。一揮鞭子:

  揮動鞭兒響四方——

  百鳥齊飛翔……

  矮粗矮粗的個子,方頭大臉,黑眉毛大眼睛,大嘴,大腳。老九這雙鞋也是奇怪,實納幫,厚布底,滿底釘了扁頭鐵釘,還特別大,走起來忒楞忒楞地響。一搖一晃的,來了!後面是四百隻白花花的,挨挨擠擠,顫顫游游的羊,無數的小蹄子踏在地上,走過去像下了一陣暴雨。

  老九發育得快,看樣子比小呂魁偉壯實得多,像個小大人。可是,有一次,他拿了家裡的碗去食堂買飯。那碗可可跟食堂的碗一樣,正好食堂這兩天丟了幾個碗。管理員看見了,就說是食堂的,並且大聲宣告「秦老九偷了食堂的碗!」老九把臉漲得通紅,一句話說不出,忽然嚎叫起來:

  「我×你媽!」

  一面毫不克制地咧開大嘴哇哇地哭起來,使得一食堂的人都喝吼起來:

  「哎哎,不興罵人!」

  「有話慢慢說,別哭!」

  老九要是到了一個新地方,在一個新單位,做了真正的「工人」,若是又受了點委屈,覺得自尊心受了損傷,還會這樣哭,這樣破口罵人麼?

  老九真的要走了,要去當煉鋼工人去了。他有個舅舅,在第二煉鋼廠當工人,早就設法讓老九進廠去當學徒,他爹也願意。有人問老九:

  「老九,你咋啦?你不放羊了麼?」

  這叫老九很難回答。誰都知道煉鋼好,光榮,工人階級是老大哥。但是放羊呢?他就說:

  「我爹不願意我放羊,他說放羊不好。」

  他竭力想同意他爹的看法,說:

  「放羊不好,把人都放懶了,啥也不會!」

  其實他心裡一點也不同意!這話要是別人說的,他會第一個大聲反駁:「你瞎說!你憑什麼!」

  放羊?嘿——

  每天早起,打開羊圈門,把羊放出來。揮著鞭子,打著唿哨,嘴裡「嗄!嗄!」地喝喚著,趕著羊上了路。按照老羊倌的囑咐,上哪一座山。到了坡上,把羊打開,一放一個滿天星——都均勻地撒開;或者鳳凰單展翅——順著山坡,斜斜地上去,走成一長溜。羊安安馴馴地吃開草,就不用操什麼心了。羊群緩緩地往前推移,遠看,像一片雲彩在坡上流動。天也藍,山也綠,洋河的水在樹林子後面白亮白亮的。農場的房屋、果樹,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列一列的火車過來過去,看起來又精巧又靈活,簡直不像是那麼大的玩意。真好呀,你覺得心都是輕飄飄的。

  「放羊不是藝,笨工子下不地「笨工子」是外行。「下不地」是說應付不了。!」不會放羊的,打都打不開。羊老是戀成一疙瘩,擠成一堆,走不成陣勢,吃不好草。老九剛放羊時也是這樣。老九蹦過來,追過去,累得滿頭大汗,心裡急冬冬地跳,還是弄不好!有一次,老羊倌病了,就他跟丁貴甲兩個人上山,丁貴甲也還沒什麼經驗,竟至弄得羊散了群,幾乎下不了山。現在,老羊倌根本不怎麼上山了,他們倆也滿對付得了這四百隻羊了。你問老九:「放羊是咋放法?」他也說不出,但是他會告訴你老羊倌說過的:看羊群一走,就知道這羊倌放了幾年羊了。

  放羊的能吃到好東西。山上有野兔子,一個有六七斤重。有石雞子,有半子。石雞子跟小野雞似的,一個準有十兩肉。半子一個準是半斤。你聽:「呱格丹,呱格丹!呱格丹!」那是母石雞子喚她漢子了。你不要忙,等著,不大一會,就聽見對面山上「呱呱呱呱呱呱……」,你輕手輕腳地去,一捉就是一對。山上還有鸕鸕,就是野鴿子。「天鵝、地,鴿子肉、黃鼠」,這是上講究的。鸕鸕肉比鴿子還好吃。黃鼠也有,不過灘里更多。放羊的吃肉,只有一種辦法:和點泥,把打住的野物糊起來,拾一把柴架起火來,燒熟。真香!山上有酸棗,有榛子,有櫨林,有紅姑蔫,有酸溜溜,有梭瓜瓜,有各色各樣的野果。大北灘有一片大桑樹林子,夏天結了滿樹的大桑椹,也沒有人去采,落在地下,把地皮都染紫了。每回放羊回來經過,一定是「飽餐一頓」,吃得嘴唇、牙齒、舌頭,都是紫的,真過癮!……

  放羊苦麼?

  咋不苦!最苦是夏天。羊一年上不上膘,全看夏天吃草吃得好不好。夏天放羊又全靠晌午,「打柴一日,放羊一晌」。早起的露水草,羊吃了不好。要上膘,要不得病,就得吃太陽曬過的蔫筋草。可是這時正是最熱的時候。不好找個蔭涼地方躲著麼?不行啊!你怕熱,羊也怕熱哩,它不給你好好地吃!它也躲蔭涼。你看:都把頭埋下來,擠成一疙瘩,淨想躲在別的羊的影子裡,往別個的肚子底下鑽。這你就得不停地打。打散了,它就吃草了。可是打散了,一會會,它又擠到一塊去!打散了,一會會,它又擠到一塊去了。你想休息?甭想。一夏天這麼大太陽曬著,燒得你嘴唇、上顎都是爛的!

  真渴呀。這會,農場裡給預備了行軍壺,自然是好了。若是在舊社會,給地主家放羊,他不給你帶水。給你一袋炒麵,你就上山吧!你一個人,又不敢走遠了去弄水,狼把羊吃了怎辦?渴急了,就只好自己喝自己的尿。這在放羊的不是希罕事。老羊倌就喝過,丁貴甲小時當小羊伴子,也喝過,老九沒喝過。不過他知道這些事。就是有行軍壺,你也不敢多喝。若是敞開來,由著性兒喝,好傢夥,那得多少水?只好抿一點兒,抿一點兒,叫嗓子眼潮潤一下就行。

  好天還好說,就怕颳風下雨。颳風下雨也好說,就怕下雹子。老九遇上過。有一回,在馬脊樑山,遇了一場大雹子!下了足有二十分鐘,足有雞蛋大。砸得一群羊驚惶失措,滿山亂跑,咩咩地叫成一片。砸壞了二三十隻,跛了腿,起不來了。後來是老羊倌、丁貴甲和老九一趟一趟地抱回來的。下得老九那天沉不住了,臉上一陣白,一陣紫,他覺得透不出氣來。不是老羊倌把他那個竹皮大斗笠給他蓋住,又給他喝了幾口他帶在身上的白酒,說不定就回不來啦。

  但是這些,從來也沒有使老九告過孬,發過怵。他現在回想起來倒都覺得很痛快,很甜蜜,很幸福。他甚至覺得遇上那場雹子是運氣。這使他覺得生活豐富、充實,使他覺得自己能夠算得上是一個有資格,有經驗的羊倌了,是個見識過的,幹過一點事情的人了,不再是只知道要窩窩吃的毛孩子了。這些苦熱、苦渴、風雨、冷雹,將和那些藍天、白雲、綠山、白羊、石雞、野兔、酸棗、桑椹互相融和調合起來,變成一幅濃郁鮮明的圖畫,永遠記述著秦老九的十五歲的豐富有趣的生活,日後使他在不同的環境中還會常常回想起它。他從這裡得到多少有用的生活的技能和知識,受了多好的陶冶和鍛鍊啊。這些,在他將來煉鋼的時候,或者履行著別樣的職務時,都還會在他的血液里涌洑,給予他持續的力量。

  但是他的情緒日漸嚮往於煉鋼了。他在電影裡,在招貼畫上,看過不少煉鋼的工人,他的關於煉鋼的知識和印象也就限於這些。他不止一次設想自己下一階段的樣子——一個煉鋼工人:戴一頂大八角鴨舌帽,帽舌下有一副藍顏色的像兩扇小窗戶一樣的眼鏡,穿著水龍布的工作服——他不知那是什麼布,只覺得很厚,很粗,場子裡有水泵,水泵上用的管子也是用布做的,也很厚,很粗,他以為工作服就是那種布——戴了很大很大的手套,拿著一個很長的後面有個大圈的鐵傢伙……沒人的時候,他站在床上,拿著小呂護秋用的標槍,比劃著名,比劃著名。他覺得前面偏左一點,是煉鋼的爐子,轟隆轟隆的熊熊的大火。他覺得火光灼著他的眼睛,甚至感覺到在他左邊的額頭和臉頰上明明有火的熱度。他的眼睛眯細起來,眯細起來……他出神地體驗著,半天,半天,一動也不動。果園的大老張一頭闖進來,看見老九臉上的古怪表情(姿勢趕快就改了,標槍也撂了,可是臉上沒有來得及變樣——他這麼眯細著太久了,肌肉一下子也變不過來),忍不住問:「老九,你在幹啥呢?你是怎麼啦?」

  今天晚上,老九可是專心致意地編了一晚上鞭子。你已經要去煉鋼了,還編什麼鞭子呢?

  一來是習慣,他不還沒走嗎?他明天把行李搬回去,叫他娘拆洗拆洗,三天後才動身呢。那麼,既在這裡,總要找點事做。這根鞭子早就想到要編了。編起來,他不用,總有人用。何況,他本來已經想好,在編著的時候又更確實地重複了一遍他的決定:這根鞭子送給留孩,明天走的時候送給他。

  四、留孩和丁貴甲

  留孩和丁貴甲是奶兄弟。這一帶風俗,對奶親看得很重。結婚時先給奶爹奶母磕頭;奶爹奶母死了,像給自己的爹媽一樣的戴孝。奶兄弟,奶姊妹,比姨姑兄弟姊妹都親。丁貴甲的親娘還沒有出月子就死了,丁貴甲從小在留孩娘跟前寄奶。後來丁貴甲的爹得了腰疼病,終於也死了。他在給人家當小羊伴子以前,一直就在留孩家長大。丁貴甲有時說請假回家看看,就指的是留孩的家。除此之外,他的家便是這個場了。

  留孩一年也短不了來看他的奶哥。過去大都是他爹帶他來,這回是他自己來的——他爹在生產隊裡事忙,三五天內分不開身。而且他這回來和往回不同:他是來談工作的。他要來頂老九的手。留孩早就想到這個場裡來工作。他奶哥也早跟場領導提了。這回談妥了,老九一走,留孩就搬過來住。

  留孩,你為什麼想到場子裡來呢?這兒有你奶哥;還有?——「這裡好。」這裡怎麼好?——「說不上來。」

  …………

  這裡有火車。

  這裡有電影,兩個星期就放映一回,常演打仗片子,捉特務。

  這裡有很多小人書,圖書館裡有一大柜子。

  這裡有很多機器。播種機、收割機、脫粒機……張牙舞爪,排成一大片。

  這裡莊稼都長得整齊。先用個大三齒耙似的傢伙在地里劃出線,長出來,筆直。

  這裡有花生、芝麻、紅白薯……這一帶都沒有種過,也長得挺好。

  有果園,有菜園。

  有玻璃房子,好幾排,亮堂堂的,冬天也結西紅柿,結黃瓜。黃瓜那麼綠,西紅柿那麼紅,跟上了顏色一樣。

  有很多鴨,都一色是白的,黃嘴;有很多雞,也一色是白的,一朵花似的大紅的冠子。風一吹,白毛兒忒勒勒飄翻起來,真好看。有很多很多豬,都是短嘴頭子,大腮幫子,巴克夏,約克夏。這裡還有養魚池,看得見一條一條的魚在水裡游……

  這裡還有羊。這裡的羊也不一樣。留孩第一次來,一眼就看到:這裡的羊都長了個狗尾巴。不是像那樣扁不塌塌的沉甸甸顫巍巍的墜著,遮住屁股蛋子,而是很細很長的一條,當郎著。他起初以為這不像樣子,怪寒傖的。後來當然知道,這不是本地羊,是本地羊和高加索綿羊的雜交種。這種羊,一把都抓不透的毛子,作一件皮襖,三九天你儘管躺到洋河冰上去睡覺吧!既是這樣,那麼尾巴長得不大體面,也就可以原諒了。

  那兩頭「高加索」,好傢夥,比毛驢還大。那麼大個腦袋(老羊倌說一個腦袋有十三斤肉),兩盤大角,不知繞了多少圈,最後還旋扭著向兩邊支出來。脖子下的皮皺成數不清的褶子,鼓鼓囊囊的,像圍了一個大花領子。老是慢吞吞地,穩穩重重地在草地上踱著步。時不時地,停下來,斜著眼,這邊看看,那邊看看,樣子很威嚴,很尊貴。老九叫他騎一騎。留孩說:「羊嘛,咋騎得!」老九說:「行!」留孩當真騎上去,不想它立刻圍著羊舍的場子開起小跑來,步子又勻,身子又穩!原來這兩隻羊已經叫老九訓練得很善於做本來是驢應做的事了。

  留孩,你過兩天就是這個場子裡的一個農業工人了。就要每天和兩頭「高加索」,還有那四百頭狗尾巴的羊作伴了。你覺得怎麼樣,好呢還是不好?——「好。」

  場子裡老一點的工人都還記得丁貴甲剛來的時候的樣子。又干又瘦,披了件丁令當郎的老羊皮,一卷行李還沒個枕頭粗。問他多大了,說是十二,卻又不錯。不論什麼時候,都是那麼寒簌簌的;見了人,總是那麼怯生生的。有的工人家屬見他走過,私下擔心:這孩子怕活不出來。場子裡支部書記有一天遠遠地看了他半天,說,這孩子怎麼的呢,別是有病吧,送醫院裡檢查檢查吧。一檢查:是肺結核。在醫院整整住了一年,好了,人也好像變了一個。接著,這小子,好像遭了掐脖旱小苗子遭到旱天,好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樣不能往高里長,所以叫「掐脖旱」。的小苗子,一朝得著足量的肥水,颼颼地飛長起來了,三四年工夫,長成了一個肩闊胸高腰細腿長的,非常勻稱挺拔的小伙子。一身肌肉,曬得紫黑紫黑的。照一個當飼養員的王全老漢的說法:像個小馬駒子。

  這馬駒子如今是個無事忙,什麼事都有他一份。只要是球,他都願摸一摸。放了一天羊,爬了一天山,走了那麼遠的路,回來扒拉兩大碗飯,放下碗就到球場上去。逢到節日,有球賽,連打兩場,完了還不休息。別人都已經走淨了,他一個人還在月亮地里繃楞繃楞地射籃。摸魚,捉蛇,掏雀,攆兔子,只要一聲吆喝,馬上就跟你走。哪裡有夜戰,臨時突擊一件什麼工作,挑渠啦,挖沙啦,不用招呼,他扛著鐵杴就來了。也不問青紅皂白,吭吭就幹起來。冬天刨凍糞,這是個最費勁的活,常言說:「刨過個凍糞哪!作過個怕夢哪!」他最願攬這個活。使尖鎬對準一個口子,別足了勁:「許一個豬頭——開!許一個羊頭——開!開——開!狗頭也不許了!」這本來是開山石匠的習語。在石頭未破開前許願:如果開了,則用一個羊頭豬頭作貢獻;但當真開了,就什麼也不許了。這小伙子好像有太多過剩的精力,不找什麼重實點的活消耗消耗,就覺得不舒服似的。

  小伙子一天無憂無慮,不大有心眼,什麼也不盤算。開會很少發言,學習也不大好,在場裡陸續認下的兩個字,還沒有留孩認得的多。整天就知道幹活,玩。也喜歡看電影。他把所有的電影分成兩大類:一類是打仗的,一類是找媳婦的。凡是打仗的,就都「好!」凡是找媳婦的,就「唩噫,不看不看!」找媳婦的電影尚且不看,真的找媳婦那更是想都不想了。他奶母早就想張羅著給他尋一個對象了。每次他回家,他奶母都問他場子裡有沒有好看的姑娘,他總是回答得不得要領。他說林鳳梅長得好,五四也長得好。問了問,原來林鳳梅是場裡生產隊長的愛人,已經生過三個孩子;五四是個幼兒園的孩子,一九五四年生的!好像恰恰和他這個年齡相當的,他都沒有留心過。奶母沒法,只好搖頭。其實場子裡這個年齡的,很有幾個,也有幾個長得不難看的。她們有時談悄悄話的時候,也常提到他。有一個念過一年初中的菜園組長的女兒,給他做了個鑑定,說:「他長得像周炳,有一個名字正好送給他:《三家巷》第一章的題目!」其餘幾個沒有看過《三家巷》的,就找了這本小說來看。一看,原來是:「長得很俊的傻孩子」,她們格格格地笑了一晚上。於是每次在丁貴甲走過時,她們就更加留神看他,一面看,一面想這個名字,便格格格地笑。這很快就固定下來,成為她們私下對於他的專用的稱呼,後來又簡化、縮短,由「長得很俊的傻孩子」變成「很俊的——」。正在做活,有人輕輕一嘀咕:「嗨!很俊的來了!」於是都偷眼看他,於是又格格格地笑。

  這些,丁貴甲全不理會。他一點也不知道他有這麼一個名字。起先兩回,有人在他身後格格地笑,笑得他也疑惑,怕是老九和小呂在歇晌時給他在臉上畫了眼鏡或者鬍子。後來聽慣了,也不以為意,只是在心裡說:丫頭們,事多!

  其實,丁貴甲因為從小失去爹娘,多受苦難,在情緒上智慧上所受的啟發誘導不多;後來在這樣一個集體的環境中成長,接觸的人事單純,又缺少一點文化,以致形成他思想單純,有時甚至顯得有點愣,不那麼精靈,若說是傻,則未必。這是一塊璞,如果在一個更堅利精微的砂輪上磨洗一回,就會放出更晶瑩的光潤。理想的砂輪,是部隊。丁貴甲正是日夜念念不忘地想去參軍。他之所以一點不理會「丫頭們」的事,也和他的立志做解放軍戰士有關。他現在正是服役適齡。上個月底,剛滿十八足歲。

  丁貴甲這會兒正在演戲。他演戲,本來不合適,嗓子不好,唱起來不搭調,而且他也未必是對演戲本身真有興趣。真要派他一個重要一點的角色,他會以記詞為苦事,背鑼經為麻煩。他的角色也不好派,導演每次都考慮很久,結果總是派他演家院。就是演家院,他也不像個家院。照一個天才鼓師(這鼓師即豬倌小白,比丁貴甲還小兩歲,可是打得一手好鼓)說:「你根本就一點不像個古人!」可不是,他直直地站在台上,太健康,太英俊,實在不像那麼一回事,雖則是穿了老斗衣,還掛了一副白滿。但是他還是非常熱心地去。他大概不過是覺得排戲人多,好玩,紅火,熱鬧,大鑼大鼓地一敲,哇哇地吼幾嗓子,這對他的蓬勃熾旺的生命,是能起鼓揚疏導作用的。他覺得這麼鬧一陣,舒服。不然,這麼長的黑夜,你叫他幹什麼去呢,難道像王全似的攤開蓋窩睡覺?

  現在秋收工作已經徹底結束,地了場光,糧食入庫,冬季學習卻還沒有開始,所以場裡決定讓業餘劇團演兩晚上戲,勞逸結合。新排和重排的三個戲裡都有他,兩個是家院,一個是中軍。以前已經排了幾場了,最近連排兩個晚上,可是他不能去,這把他著急壞了。

  因為丟了一隻半大羊羔子。大前天,老九舅舅來了,早起老九和丁貴甲一起把羊放上山,晌午他先回一步,丁貴甲一個人把羊趕回家的。入圈的時候,一數,少了一隻。丁貴甲連飯也沒吃,告訴小呂,叫他請大老張去跟生產隊說一聲,轉身就返回去找了。找了一晚上,十二點了,也沒找到。前天,叫老九把羊趕回來,給他留點飯,他又一個人找了一晚上,還是沒找到。回來,老九給他把飯熱好了,他吃了多半碗就睡了。這兩天老羊倌又沒在,也沒個人討主意!昨天,生產隊說:找不到就算了,算是個事故,以後不要麻痹。看樣子是找不到了,兩夜了,不是叫人拉走,也要叫野物吃了。但是他不死心,還要找。他上山時就帶了一點乾糧,對老九說:「我準備找一通夜!找不到不回來。若是人拉走了,就不說了;若是野物吃了,骨頭我也要找它回來,它總不能連皮帶骨頭全都咽下去。不過就是這麼幾座山,幾片灘,它不能土遁了,我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把你蓋遍了,我看你跑到哪裡去!」老九說他把羊趕回去也來,還可以叫小呂一起來幫助找,丁貴甲說:「不。家裡沒有人怎麼行?晚上誰起來看羊圈?還要悶料——玉黍在老羊倌屋裡,先用那個小麻袋裡的。小呂子不行,他路不熟,膽子也小,黑夜沒有在山野里呆過。」正說著,他奶弟來了。他知道他這天來的,就跟奶弟說:「我今天要找羊。事情都說好了,你請小呂陪你到辦公室,填一個表,我跟他說了。晚上你先睡吧,甭等我。我叫小呂給你借了幾本小人書,你看。要是有什麼問題,你先找一下大老張,讓他告給你。」

  晚上,老九和留孩都已經睡實了,小呂也正在迷糊著了——他們等著等著都困了,忽然聽見他連笑帶嚷地來了:

  「哎!找到啦!找到啦!還活著哩!哎!快都起來!都起來!找到啦!我說它能跑到哪裡去呢?哎——」

  這三個人趕緊一骨碌都起來,小呂還穿衣裳,老九是光著屁股就跳下床來了。留孩根本沒脫——他原想等他奶哥的,不想就這麼睡著了,身上的被子也不知是誰給搭上的。

  「找到啦?」

  「找到啦!」

  「在哪兒哪?」

  「在這兒哪。」

  原來他把自己的皮襖脫下來給羊包上了,所以看不見。大家於是七手八腳地給羊舀一點水,又倒了點精料讓它吃。這羔子,餓得夠嗆,乏得不行啦。一面又問:

  「在哪裡找到的?」

  「怎麼找到的?」

  「黑咕冬冬的,你咋看見啦?」

  丁貴甲嚼著乾糧(他乾糧還沒吃哩),一面喝水,一面說:

  「我哪兒哪兒都找了。沿著我們那天放羊走過的地方,來回走了三個過兒——前兩天我都來回地走過了:沒有!我心想:哪兒去了呢?我一邊找,一邊捉摸它的個頭、長相,想著它的叫聲,忽然,我想起:叫叫看,怎麼樣?試試!我就叫!滿山遍野地叫。不見答音。四外靜悄悄的,只有寧遠鐵廠的吹風機好像遠遠地呼呼地響,也聽不大真切,就我一個人的聲音。我還叫。忽然,——『咩……』我說,別是我耳朵聽差了音,想的?我又叫——『咩……咩……』這回我聽真了,沒錯!這還能錯?我天天聽慣了的,嬌聲嬌氣的!我趕緊奔過去——看我磕膝上摔的這大塊青,——破了!路上有棵新伐樹樁子,我一喜歡,忘了,叭叉摔出去丈把遠,喔唷,真他媽的!腫了沒有?老九,給我拿點碘酒——不要二百二,要碘酒,媽的,辣辣的,有勁!——把我帽子都摔丟了!我找了羊,又找帽子。找帽子又找了半天!真他媽缺德!他早不伐樹晚不伐樹,趕爺要找羊了,他伐樹!

  「你說在哪兒找到的?太史彎不有個荒沙梁子嗎?拐彎那兒不是叫山洪沖了個豁子嗎?筆陡的,那底下不是墳灘嗎?前天,老九,我們不是看見人家遷墳嗎,刨了一半,露了棺材,不知為什麼又不刨了!這毬東西,爺要打你!它不是老愛走外手邊外手邊是右邊。這本來是趕車人的說法。趕車人都習慣於跨坐在左轅,所以稱左邊為里手邊或裡邊,右邊為外手邊或外邊。嗎,大概是豁口那兒沙軟了,往下塌,別的羊一擠,它就滾下去了!有那麼巧,可可掉在墳窟窿里!掉在爛棺材裡!出不來了!棺材在土裡埋了有日子了,糟朽了,它一砸,就折了,它站在一堆死人骨頭裡,——那裡頭倒不冷!不然餓不煞你也凍煞你!外邊挺黑。可我在黑裡頭久了,有點把星星的光就能瞅見。我又叫一聲——『咩……』不錯!就在這裡。它是白的,我模模糊糊看見有一點白晃晃的,下面一摸,正是它!小東西!可把爺擔心得夠嗆!累得夠嗆!明天就叫伙房宰了你!我看你還愛走外手邊!還愛走外手邊?唔?」

  等羊緩過一點來,有了精神,把它抱回羊圈裡去,收拾睡下,已經是後半夜了。

  今天,白天他帶著留孩上山放了一天羊,告訴他什麼地方的草好,什麼地方有毒草。幾月里放陽坡,上什麼山;幾月里放陰坡,上什麼山;什麼山是半椅子臂南北方向的小嶺,兩邊坡上都常見陽光,形狀略似椅臂。,該什麼時候放。哪裡蛇多,哪裡有個暖泉,哪裡地里有鹼。看見大柵欄落下來了,千萬不能過——火車要來了。片石山每天十一點五十要放炮崩山,不能去那裡……其實日子長著呢,非得趕今天都告訴你奶弟幹什麼?

  晚上,燒了一個小呂在果園裡拾來的刺蝟,四個人吃了,玩了一會,他就急急忙忙去侍候他的家爺和元帥去了。他知道奶弟不會怪他的,到這會還不回來!

  五、夜,正在深濃起來

  小呂從來沒放過羊,他覺得很奇怪,就問老九和留孩:

  「你們每天放羊,都數麼?」

  留孩和老九同聲回答:

  「當然數,不數還行哩?早起出圈,晚上回來進圈,都數。不數,丟了你怎麼知道?」

  「那咋數法?」

  咋數法?留孩和老九不懂他的意思,兩個人互相看看。老九想了想,——哦!

  「也有兩個一數的,也有三個一數的,數得過來五個一數也行,數不過來一個一個地數!」

  「不是這意思!羊是活的嘛!它要跑,這麼竄著蹦著挨著擠著,又不是數一笸籮梨,一把樹碼子,擺著。這你怎麼數?」

  老九和留孩想一想,笑起來。是倒也是,可是他們小時候放羊用不著他們數,到用到自己數的時候,自然就會了,從來沒發生這樣的問題。老九又想了想,說:

  「看熟了。羊你都認得了,不會看花了眼的。過過眼就行。豬舍那麼多豬,我看都是一樣。小白就全都認得,小豬娃子跑出來了,他一把抱住,就知往哪個圈裡送。也是熟了,一樣的。」

  小呂想像,若叫自己數,一定不行,非數亂了不可!數著數著,亂了——重來;數著數著,亂了——重來!那,一天早上也出不了圈,晚上也進不了家,淨來回數了!他想著那情景,不由得嘿嘿地笑起來,下結論說:

  「真是隔行如隔山。」

  老九說:

  「我看你給葡萄花去雄授粉,也怪麻煩的!那么小的花須,要用鑷子夾掉,還不許蹭著柱頭!我那天夾了幾個,把眼都看酸了!」

  小呂又想起昨天晚上丁貴甲一個人滿山叫小羊的情形,想起那麼黑,那麼靜,就只聽見自己的聲音,想起墳窟窿,棺材,對留孩說:

  「你奶哥膽真大!」

  留孩說:「他現在膽大,人大了。」

  小呂問留孩和老九:

  「要叫你們去,一個人,敢麼?」

  老九和留孩都沒有肯定地回答。老九說:

  「丁貴甲叫羊急的,就是怕,也顧不上了。事到臨頭,就得去。這一帶他也走熟了。他晚上排戲還不老是十一二點回來。也就是解放後。我爹說,十多年頭裡,過了揚旗,晚上就沒人敢走了。那裡不清靜,劫過人,還把人殺了。」

  「在哪裡?」

  「過了揚旗。准地方我也不知道。」

  …………

  「——這裡有狼麼?」小呂想到狼了。

  「有。」

  「河南洋河以南。狼多,」留孩說,「這兩年也少了。」

  「他們說是五八年大煉鋼鐵煉的,到處都是火,烘烘烘,狼都嚇得進了大山了。有還是有的。老鄭黑夜澆地還碰上過。」

  「那我怎麼下了好幾個月夜,也沒碰上過?」

  「有!你沒有碰上就是了。要是誰都碰上,那不成了口外的狼窩溝了!這附近就有,還來果園。你問大老劉,他還打死過一隻——一肚子都是葡萄。」

  小呂很有興趣了,留孩也奇怪,怎麼都是葡萄,就都一起問:

  「咋回事?咋回事?」

  「那年,還是李場長在的時候哩!葡萄老是丟,而且總是丟白香蕉。大老劉就夜夜守著,原來不是人偷的,是一隻狼。李場長說:『老劉,你敢打麼?』老劉說:『敢!』老劉就對著它每天來回走的那條車路,挖了一道壕子,趴在裡面,拿上槍,上好子彈,等著——」

  「什麼槍,是這支火槍麼?」

  「不是,」老九把羊舍的火槍往身邊靠了靠,說,「是老陳守夜的快槍——等了它三夜,來了!一槍就給撂倒了。打開膛!一肚子都是葡萄,還都是白香蕉!這老傢伙可會挑嘴哩,它也知道白香蕉葡萄好吃!」

  留孩說:「狼吃葡萄麼?狼吃肉,不是說『狼行千里吃肉』麼?」

  老九說:「吃。狼也吃葡萄。」

  小呂說:「這狼大概是個吃素的,是個把齋的老道!」

  說得留孩和老九都笑起來。

  「都說狼會趕羊,是真的麼?狼要吃哪只羊,就拿尾巴拍拍它,像哄孩子一樣,羊就乖乖地在前頭走,是真的麼?」

  「哪有這回事!」

  「沒有!」

  「那人怎麼都這麼說?」

  「是這樣——狼一口咬住羊的脖子,拖著羊,羊疼哩,就走,狼又用尾巴抽它——哪是拍它!唿擻——唿擻——唿擻,看起來輕輕的,你看不清楚,就像狼趕羊,其實還是狼拖羊。它要不咬住它,它跟你走才怪哩!」

  「你們看見過麼?留孩,你見過麼?」

  「我沒見過,我是在家聽貴甲哥說過的。貴甲哥在家給人當羊伴子時候,可沒少見過狼。他還叫狼嚇出過毛病,這會不知好了沒有,我也沒問他。」

  這連老九也不知道,問:

  「咋回事?」

  「那年,他跟上羊倌上山了。我們那裡的山高,又陡,差不多的人連羊路都找不到。羊倌到溝里找水去了,叫貴甲哥一個人看一會。貴甲哥一看,一群羊都驚起來了,一個一個哆里哆嗦的,又低低地叫喚。貴甲哥心裡唿通一下——狼!一看,灰黃灰黃的,毛茸茸的,挺大,就在前面山杏叢里。旁邊有棵樹,嚇得貴甲哥一竄就上了樹。狼叼了一隻大羔子,使尾巴趕著,啦一下子就從樹下過去了,嚇得貴甲哥尿了一褲子。後來只要有點急事,下面就會津津地漏出尿來。這會他膽大了,小時候,——也怕。」

  「前兩天丟了羊,也著急了,咱們問問他尿了沒有!」

  「對!問他!不說就扒他的褲子檢查!」

  茶開了。小呂把沙鍋端下來,把火邊的山藥翻了翻。老九在挎包里摸了摸,昨天吃剩下的朝陽瓜子還有一把,就兜底倒出來,一邊喝著高山頂,一邊嗑瓜子。

  「你們說,有鬼沒有?」這回是老九提出問題。

  留孩說:「有。」

  小呂說:「沒有。」

  「有來,」老九自己說,「就在咱們西南邊,不很遠,從前是個鬼市,還有鬼飯館。人們常去聽,半夜裡,乒桌球乓地炒菜,勺子鏟子響,可熱鬧啦!」

  「在哪裡?」這小呂倒很想去聽聽,這又不可怕。

  「現在沒有了。現在那邊是獸醫學校的牛棚。」

  「哎噫——」小呂失望了,「我不相信,這不知是誰造出來的!鬼還炒菜?」

  留孩說:「怎麼沒有鬼?我聽我大爺說過:

  「有一幫河南人,到口外去割莜麥。走到半路上,前不巴村,後不巴店,天也黑夜了,有一個舊馬棚,空著,也還有個門,能插上,他們就住進去了。在一個大草灘子裡,沒有一點人煙。都睡下了。有一個漢子菸癮大,點了個蠟頭在抽菸。聽到外面有人說:

  「『你老們,起來解手時多走兩步噢,別尿濕了我這疙瘩氈子。我就這麼一塊氈子啊!』

  「這漢子也沒理會,就答了一聲:

  「『知道啦。』

  「一會兒,又是:

  「『你老們,起來解手時多走兩步噢,別尿濕了我這疙瘩氈子。我就這麼一塊氈子啊!』

  「『知道啦。』

  「一會會,又來啦:

  「『你老們,起來解手時多走兩步噢。我就這麼一塊疙瘩氈子!』

  「『知道啦!你怎麼這麼嚕囌啊!』

  「『我怎麼嚕囌啦?』

  「『你就是嚕囌!』

  「『我怎麼嚕囌?』

  「『你嚕囌!』

  「兩個就隔著門吵起來,越吵越凶。外面說:

  「『你敢給爺出來!』

  「『出來就出來!』

  「那漢子伸手就要拉門,回身一看: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看住他,一起輕輕地搖頭。這漢子這才想起來,嚇得臉煞白——」

  「怎麼啦?」

  「外邊怎麼可能有人啊,這麼個大草灘子裡?撒尿怎麼會尿濕了他的氈子啊?他們都想,來的時候仿佛離牆不遠有一疙瘩土,像是一個墳。這是鬼,也是像他們一樣背了一塊氈子來割莜麥的,死在這裡了。這大概還是一個同鄉。

  「第二天,他們起來看,果然有一座新墳。他們給它加加土,就走了。」

  這故事倒不怎麼可怕,只是說得老九和小呂心裡都為這個客死在野地里,只有一塊氈子的河南人很不好受。夜已經很深了,他們也不想喝茶了,瓜子還剩一小撮,也不想嗑了。

  過了一會,忽然,老九的臉色一沉:

  「什麼聲音?」

  是的!輕輕的,但是聽得很清楚,有點像羊叫,又不太像。老九一把抓起火槍:

  「走!」

  留孩立刻理解:羊半夜裡從來不叫,這是有人偷羊了!他跟著老九就出來。兩個人直奔羊圈。小呂抓起他的標槍,也三步搶出門來,說:「你們去羊圈看看,我在這裡,家裡還有東西。」

  老九、留孩用手電照了照幾個羊圈,都好好的,羊都安安靜靜地臥著,門、窗戶,都沒有動。正察看著,聽見小呂喊:

  「在這裡了!」

  他們飛跑回來,小呂正閃在門邊,握著標槍,瞄著屋門:

  「在屋裡!」

  他們略一停頓,就一齊踢開門進去。外屋一照,沒有。上裡屋。裡屋燈還亮著,沒有。床底下!老九的手電光剛向下一掃,聽見床下面「撲嗤」的一聲——

  「他媽的,是你!」

  「好!你可嚇了我們一跳!」

  丁貴甲從床底下爬出來,一邊爬,一邊笑得捂著肚子。

  「好!耍我們!打他!」

  於是小呂、老九一齊撲上去,把丁貴甲按倒,一個壓住脖子,一個騎住腰,使勁打起來。連留孩也上了手,拽住他企圖往上翻拗的腿。一邊打,一邊說,罵;丁貴甲在下面一邊招架,一邊笑,說。

  「我看見燈……還亮著……我說,試試這幾個小鬼!……我早就進屋了!撥開門劃,躲在外屋……我嘻嘻嘻……叫了一聲,聽見老九,嘻嘻嘻——」

  「媽的!我聽見『呣——咩』的一聲,像是只老公羊!是你!這小子!這小子!」

  「老九……拿了手電嘻嘻就……走!還拿著你娘的……火槍嘻嘻,嗚噫,別打頭!小呂嘻嘻嘻拿他媽一根破標……槍嘻嘻,你們只好……去嚇鳥!」

  這麼一邊說著,打著,笑著,滾著,鬧了半天,直到丁貴甲在下面說:

  「好香!了……山藥……了!哎喲……我可餓了!」

  他們才放他起來。留孩又去捅了捅爐子,把高山頂又坐熱了,大家一邊吃山藥,一邊喝茶,一邊又重複地演述著剛才的經過。

  他們吃著,喝著,說了又說,笑了又笑。當中又夾著按倒,拳擊,捧腹,摟抱,表演,比劃。他們高興極了,快樂極了,簡直把這間小屋要鬧翻了,漲破了。這幾個小鬼!他們完全忘記了現在是很深的黑夜。

  六、明天

  明天,他們還會回味這回事,還會說、學、表演、大笑,而且等張士林回來一定會告訴張士林,會告訴陳素花、惲美蘭,並且也會說給大老張聽的。將來有一天,他們聚在一起,還會談起這一晚上的事,還會覺得非常愉快。今夜,他們笑夠了,鬧夠了,現在都安靜了,睡下了。起先,隔不一會兒還會有人含含糊糊地說一句什麼,不知是醒著還是在夢裡,後來就聽不到一點聲息了。這間在昏黑中嘩鬧過、明亮過的半坡上的羊舍屋子,沉靜下來,在擁抱著四山的廣闊、豐美、充盈的暗夜中消融。一天就這樣地過去了。夜在進行著,夜和晝在滲入、交遞,開往北京的216次列車也正在軌道上奔駛。

  明天,就又是一天了。小呂將會去找黃技師,置辦他的心愛的嫁接刀。老九在大家的幫助下,會把行李結束起來,走上他當一個鋼鐵工人的路。當然,他會把他新編得的羊鞭交給留孩。留孩將要在這個「很好的」農場裡當一名新一代的牧羊工。徵兵的消息已經傳開,說不定場子裡明天就接到通知,叫丁貴甲到曾經醫好他肺結核的醫院去參加體格檢查,準備入伍、受訓,在他沒有接觸過的山水風物之間,在藍天或綠海上,戴起一頂綴著星徽的軍帽。這些,都在夜間趨變為事實。

  這也只是一個平常的夜。但是人就是這樣一天一天,一黑夜一黑夜地長起來的。正如同莊稼,每天觀察,差異也都不太明顯,然而,它發芽了,出葉了,拔節了,孕穗了,抽穗了,灌漿了,終於成熟了。這四個現在在一排並睡著的孩子(四個枕頭各托著個蓬蓬鬆鬆的腦袋),他們也將這樣發育起來。在黨無遠弗及的陽光照煦下,經歷一些必要的風風雨雨,都將迅速、結實、精壯地成長起來。

  現在,他們都睡了。燈已經滅了。爐火也封住了。但是從煤塊的縫隙里,有隱隱的火光在泄漏,而映得這間小屋充溢著薄薄的,十分柔和的,藹然的紅輝。

  睡吧,親愛的孩子。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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