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屬馬
2024-10-02 05:21:21
作者: 汪曾祺
造反派到我家去抄家,名義上是幫助我「破四舊」,實際上是搜查反革命罪證。夏構丕蹬了一輛平板三輪隨隊前往。我拿鑰匙開了門,請他們隨便檢查。造反派到處亂翻,夏構丕拿了我的一個劇本仔仔細細地看。我有點緊張,怕他雞蛋裡挑骨頭,找出什麼反革命的問題。還好,他逐字逐句看過,把劇本還給了我。
第二天上班,我向牛棚里的戰友說起夏構丕檢查我的劇本時的緊張心情,幾位「難友」齊說:「嗐!你緊張什麼?他不識字!」
我漸漸了解了夏構丕的身世。他是山西人,不知道父親母親是誰,是個流浪孤兒,靠討吃為生。後來在閻錫山隊伍上當了幾天兵。新兵造花名冊,問他「姓什?」——「夏!」「叫什麼?」他說:「知不道。」——「一個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是狗屁!你就叫夏狗屁吧!」他叫了幾年夏狗屁。八路軍打下了太原,夏狗屁被俘虜過來,成了「解放戰士」。解放戰士照例也要登記填表,人事幹部問他叫什麼,「夏狗屁。」——「夏狗屁?」人事幹部覺得這名字實在不像話,就給他改成「夏構丕」。——「多大歲數?」——「知不道。」——「那你屬什麼?」——「去年屬馬。」人事幹部只好看看他的貌相,在「年齡」一欄里估摸著填了一個數目。
夏構丕在「三分隊」干雜活,扛衣箱,掛大幕,很賣塊兒。
一晃幾年,有一天上班他忽然異常興奮,大聲喊叫:「同志們,同志們,以後咱們吃炸油餅可以不交油票了!」(那時買油餅需交油票)
「為什麼?」
「大慶油田出油了!」
「大慶的油可不能炸油餅!」
「咋啦?」
又有一次,他又異常興奮地走進戰鬥組,大聲說:「劉少奇真壞!」
「他怎麼又真壞了?」
「他又改了名字了!」
「改成了什麼?」
「他又改名叫『劉鄧陶』啦!」
夏構丕成了紅人,各戰鬥組都想吸收他。為什麼呢?因為他去年屬馬。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七日
題記
有一個外國的心理學家說過:所謂想像,其實是記憶的複合和延伸,我同意。作家執筆為文,總要有一點生活的依據,完全向壁虛構,是很困難的。這幾篇小說是有實在的感受和材料的,但是都已經經過了「複合和延伸」,不是照搬生活。有熟知我所寫的生活的,可以指出這是誰的事,那是誰的事,但不能確指這是寫的誰,那是寫的誰。希望不要有人索隱,更不要對號入座,那樣就會引出無窮的麻煩,打不清的官司。近幾年自我對號的訴訟屢有所聞,希望法院不要再受理此類案件。否則就會使作家舉步荊棘,臨筆踟躕,最後只好什麼都不寫。你們有沒有考慮過,多管閒事,對文藝創作是不利的。
我最近寫的小說,背景都是「文化大革命」。是不是「文化大革命」不讓再提了?或者,「最好」少寫或不寫?不會吧。「文化大革命」怎麼能從歷史上,從人的記憶上抹去呢?「文化大革命」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扭曲的文化心理的一次大暴露。盲從、自私、殘忍、野蠻……
這一組小說所以以「當代野人」為標題,原因在此。
應該使我們這個民族文明起來。
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