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2024-10-02 05:21:13
作者: 汪曾祺
趙福山準時去上班。他上班一向準時,每天八點半。「文革」前如此,「文革」期間也如此。他每天第一個到戰鬥組學習室。掃地,擦桌子,打兩壺開水。這個戰鬥組是個大組,成員主要是三分隊的:舞台工作隊的、管衣箱的、檢場的、梳頭的、管「彩匣子」的、水鍋(管燒開水),還有幾個年輕演員,男女都有,有幾個還是「角兒」。戰鬥組的成員一般都要到九點多鐘才陸陸續續地走進學習室,今天怎麼回事,都來了,人到得挺齊?軍宣隊的老廬也來了。地也掃了,桌子也抹了,水也打了,一個一個都端端正正地坐著,氣氛很嚴肅。這是怎麼回事?怎麼了?
趙福山進門跟大家打打招呼:「來了!對不起,我來晚了!」
沒人答理他,好像沒瞧見他。
組長——一個戲校畢業生,調到劇團還不到一年的唱丑的宣布:
「現在開會。今天的會討論的是趙福山同志。」
趙福山心裡咯噔一下:「我?我犯了錯誤了?」
「討論一下趙福山同志其人其事。他的為人,他在藝術上的造詣,他的藝術思想和美學思想。」
「美學思想?藝術思想?」趙福山聽著這些新名詞有點耳生。
首先發言的是唱青衣的女演員A,她說:
「趙福山同志是梳頭桌師傅——」
軍代表老廬不知道啥叫「梳頭桌師傅」,問:「他是管梳頭的桌子?」
「——也稱梳頭師傅。趙福山同志在科班學的是『容裝科』,專門梳頭。趙福山同志工作非常負責,每天早早到後台刮片子。」
軍代表本想問什麼是刮片子,怕顯得過於外行,就沒有問。
「假髮、水紗、線尾子、壓鬢簪、銀泡子……一切都井井有條,用起來很順手。他善於梳『大頭』,也能梳『宮妝』。他的片子貼得特別好。小片子玲瓏俊秀,大片子弧彎合適。不論是長臉、圓臉,貼出來都是瓜子臉。大家閨秀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是小家碧玉。唱旦角的,經趙師傅一貼片子,就能增三分光彩。現在唱革命現代戲了,不貼片子了,趙師傅梳纂,照樣很是樣兒。李奶奶是李奶奶,阿慶嫂是阿慶嫂。我是演阿慶嫂的,我覺得趙師傅梳的髻,妥妥貼貼,看起來非常舒服。謝謝趙師傅!」
唱武生的演員B:
「趙師傅是梳頭師傅,本來是管旦角化妝的,但他也很善于勒頭,老生、武生,都願讓他勒。他勒頭舒服,而且根據戲的需要,隨時調整。比如《挑滑車》『鬧帳』是武戲文唱,就勒得松一些,《觀陣》以後動作性強,幅度大,就在後台再緊一緊。經趙師傅勒的頭演員不會頭疼、頭暈、想吐;也絕對不會『掭』了在台上脫落盔頭、發網,叫作「掭頭」。。現在很少唱大武戲了,但是中央首長有時還要看,武生還得勒頭。這樣劇團還是少不了趙師傅。」
C——他是個管搬行頭、掛吊竿的雜務,說:「因此,他沒有成了『板兒刷』。家有萬貫,不如一技隨身哪!」
軍代表老廬問:「什麼叫『板兒刷』?」
唱三路老生的D解釋:「咱們是樣板團,吃的是樣板飯,還發樣板服。有的人下放五七藝校勞動,就享受不了這種待遇了。他們是樣板團用不著的人,被刷下來了,他們就自稱是『板兒刷』。」
唱丑的組長說:
「趙福山同志對工作極端負責,恪盡職守的精神,值得學習。」
軍代表老廬插話:
「趙福山同志所以能夠極端負責,是因為突出了政治。——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什麼突出表現、先進思想?」
「先進思想、突出表現……」搬行頭掛吊竿的E想了想,「沒有!老趙為人,安份守己,不多說,不少道;『大膽拿錢,小心幹活』,不爭戲份,不爭牌位,——梳頭桌上的,也沒個牌位,他老實巴交,不突出!」
「他的群眾關係如何?」
「——群眾關係……人緣?」
「也可以這麼說。」
「好!他從來沒跟人吵架鬥嘴,臉紅脖子粗,和為貴!」
「他對同志有過什麼幫助?」
「有!『文化大革命』初起,耿麻子——彈南弦子的耿同仁不來劇團,不上班,說是有病。造反派說:『不行,你在家裡躲清閒兒!』造反派把他提嘍到劇團,罰他站在當院大聲念『語錄』,要把頭一篇念得背下來。耿麻子念了:『領導呣們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
「什麼『呣們』!」一個革命造反派給他一個嘴巴。耿麻子心想:沒有念錯了哇!
「重念!」
耿麻子念:
「領導呣們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呣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造反派小將給了他兩個嘴巴,——左右開弓。
「什麼『呣們』!開攪是不是?」
耿麻子哭喪著臉,說:「我哪兒敢開攪哇!」
耿麻子念語錄時,趙福山挨著他,就輕輕提醒他:「『我們』!『我們』!不是『呣們』。」
「重念!」
耿麻子被打懵了,再念,還是「領導呣們……」
造反派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腳。「滾!」
老廬問:「耿同仁為什麼總是念『呣們』?」
唱小丑的組長說:「老北京人說話都是說『呣們』。」
軍代表覺得這實在說不上是突出的政治表現,就把話題引開,說:
「據我們了解,趙福山同志生活很簡樸,不追求生活享受,這一方面有什麼事跡?」
「有!」D迫不及待地接過話茬,「老趙一向自奉甚薄。」這位大字不識的苦哈哈忽然來了一句文詞。「他日本人在的時候吃過混合面,拉不出屎來。國民政府來了,物價看漲,有時開了戲份,只夠買個大海茄子。『茄子老了一嘟嚕籽』,一家人只好吃這個一嘟嚕籽的海茄子。好容易,盼到解放了,能吃飽了。現在是『樣板團』,吃樣板飯,食堂老有炸小丸子、燒帶魚,間長不短的還來半隻香酥雞,真是一步登天!不過香酥雞、炸丸子,老趙自己都不吃,拿報紙包了,帶回去給小孫子吃。樣板飯只管中午一頓,晚飯還得回家吃自己的。老趙每天都是炸醬麵,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如此。炸醬麵也是肉少醬多。不過吃麵一定要就蒜,『吃麵不就蒜,等於瞎搗亂!』而且,要紫皮蒜。『青皮蘿蔔紫皮蒜,抬頭的老婆低頭的漢!』紫皮蒜辣。老趙愛吃紫皮蒜的精神值得我們大家學習!向趙福山同志學習!向趙福山同志致敬!」
軍代表有點摸不著頭腦,這開的叫什麼會呢?
唱旦角的A拿出一個小錄音機,放出哀樂。一個「跑宮女」的女演員從室外拿來一個小花圈,獻給趙福山。唱丑的組長用莊嚴而低沉的聲音,帶一點朗誦的調子宣布:「會議到此結束,向趙福山同志學習!向趙福山同志致敬!」
D加了一句:「趙福山同志永垂不朽。」
全體起立,向趙福山三鞠躬。軍代表老廬也隨著一起鞠躬。
趙福山連忙答禮。他手裡拿著花圈,不知如何是好。
一九九六年八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