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可無的人
2024-10-02 05:21:10
作者: 汪曾祺
——當代野人
誰都是可有可無的。
戲曲界多數演員學戲、唱戲,實在是一場誤會,根本不夠條件,要嗓子沒嗓子,要扮相沒扮相,要個頭沒個頭。只是因為幾代都是唱戲的,一出娘胎就註定是唱戲的命,別無選擇。孩子到了歲數,托托人,就往科班裡一送。科班是管吃住的。孩子坐了科,家裡就少一張嘴。出了科,能來個活,開個戲份,且比拉洋車、撿破爛強。唱紅,是沒有指望的。庹世榮就是這樣一塊料。蹲了八年大獄科班一般是八年畢業,生活很苦,規矩很嚴,學戲的都說這是八年大獄。,只能當個底包,來個邊邊沿沿的角,「潲泔零碎」。後台管事在派角時,總是先考慮別人,剩下的,才在牙笏上寫上他湊數。他學的是架子花,至多來個「曹八將」、「反王」。他唱「點將」,有字無音,只在最後一句「要把,狼煙掃」隨著別人吼一嗓子「點將」本是嗩吶曲牌《點絳唇》,因多用於元帥升帳、豪客排山,故通稱「點將」。「點將」的通用「大字」是:「將士英豪,兒郎虎豹,軍威耀,地動山搖,要把狼煙掃。」但「大字」常不唱,只在最後齊唱:「——狼煙掃。」庹世榮亦依常例,不能算錯。。他的「玩藝兒」從來沒有得過「好」,只有一次在一個小評劇團趕了一「包」,把評劇管彩匣子的「鎮」了一下。評劇原來沒有武打,沒有勾臉的架子花,為了吸引觀眾,有時也穿插一兩場武戲。武打演員都是從京劇班子裡約的。沒有「總講」,更沒有「單提」,演員連自己演的人物姓什麼叫什麼,都不知道,只要記住誰是「正的」,誰是「反的」,上去打一個「小五套」,「漫頭」,「鼻子」,「正的」打「反的」一個搶背,「反的」搗耳瞪眼,作驚恐狀,「四記頭」亮住,「反的」拖槍急下,「正的」大笑三聲:「啊哈,啊哈,啊喝哈哈……——追!」「槍下場」或「刀下場」,這一場就算完了。庹世榮勾了臉,管彩匣子的連聲讚嘆:「還是人家京劇班的,這臉勾得多乾淨!」這件事庹世榮屢屢提起,正如他的名字,是一世之榮。就算他的臉勾得不錯,這又有什麼了不起呢?
解放後他參加了國營劇團。國營劇團定員、定工資,庹世榮有了固定收入,每月月初拿戳子到會計室領錢,再不用一晚上四處趕包,生活安定了。吃食上也好多了,除了熬白菜、炒麻豆腐,間長不短的來一頓燉肉。他愛吃豬下水、腸子、肚子、豬心、肺頭,吃起來沒個夠。大夫跟他說:「這不是什麼好東西,高膽固醇。」——「管那個呢!」照吃不誤。他有時一晚上沒有活,也不用說戲排戲,進門應個卯,得機會就出去滿世界遛彎,買點俏貨,到南橫街「小腸陳」來兩個滷煮火燒,墊補墊補。時不常的,也到練功廳練練功。他的開蒙老師常說:「『藝術』、『藝術』,有藝還得有術。」「藝術」還可以這樣拆開來講,這是京劇界的一大發明。怎麼練,他的功也不會長了,但是活動活動也有好處,——吃飯香。他的練功,不過是拉個山膀,踢踢腳,耗耗腿,「大跟頭」是絕對不翻了。他過得很舒坦,很滿足。
「文化大革命」,他忽然出了一次大風頭。他寫不出大字報,也不能參加大辯論。但是他還是很積極,跑進跑出,傳遞消息,跟著喊「萬歲」,喊「打倒」,滿臉通紅,渾身流汗。革命戰士逐漸形成兩大派,甲派和乙派,成天打派仗。庹世榮經過觀察考慮,決定參加甲派效力,在熱火朝天的漩渦中亂轉。
一輛「解放」牌疾馳而來,在劇團門口停住,從車上跳下幾個乙派,還有幾個著軍裝,扎皮帶,套著大紅袖箍的紅衛兵,闖進牛棚,把幾個走資派推推搡搡押上車。原來乙派勾結了「西糾」(紅衛兵西城糾察隊),要把走資派劫走。甲派戰士蜂擁衝出大門,堅決不同意他們押走走資派。「西糾」所以支持乙派,押走劇團走資派,因想通過批鬥劇團走資派,捯出本市乃至中央的走資派,立一大功。甲派不同意劫走走資派,是因為走資派都沒有了,還叫他們批鬥誰?那甲派就完蛋了。雙方展開激烈的爭辯,劍拔弩張。一個「西糾」小頭領對司機下了命令:「開走!別管他們!」正在千鈞一髮之際,庹世榮挾了一條蓆子往汽車前一鋪:「開走?姥姥!」他往蓆子上一躺:「有種的從我身上軋過去!」司機犯不上為這麼點事招惹一場人命,沒有開動。甲派幾個戰士跳上車,把本團走資派奪下來,押回牛棚去了。司機倒車,從另一條路走了。
庹世榮這一壯舉使全團為之刮目相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司機是個混愣的小伙子,真把車開過來,庹世榮可是吃什麼也不香了。
庹世榮的形象高大起來,他自己也覺得儼然是黃繼光、董存瑞式的英雄,進進出出,趾高氣揚。
但是好景不長,沒有多少日子,他身上耀眼的光輝就暗淡了。他參加了革委會,無建樹。後來又參加「五·一六」的調查、逼供信,愣把一個三八式的幹部逼得承認自己是「五·一六」。但是「五·一六」是「文革」中的一大糊塗公案,根本是「老虎聞鼻煙,沒有那宗事」。他還回演員隊演曹八將,吼半句「要把狼煙掃」,誰也不承認他真的是黃繼光、董存瑞。
他得了病,血壓高得異乎尋常,低壓一百二,高壓二百三。醫生告誡他不能再吃肉。有時家裡吃燉肉,他媳婦給他買兩根頂花帶刺的嫩黃瓜。這兩根黃瓜給了他很大安慰:在家裡,他還算個人物。
他死了,死於多種病併發症。一個也是唱架子花臉的二路角演員說醫院的護士長告訴他,說:「你們那位庹同志,給他驗血,抽了一試管血,竟有半試管是油!」這似乎不大可能。
要給他開追悼會,他媳婦不同意馬上開,她提出條件,要追認庹世榮為黨員。她以為如果老庹被追認為黨員,則在分房子、子女就業等問題上,就會得到照顧。
她的想法不是毫無道理,但是新產生的黨委會沒有同意,認為他不夠黨員條件。
遺體告別,生前友好大部分都去了,庹世榮比平常瘦小了好些,他抽抽了。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