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門三傑
2024-10-02 05:21:07
作者: 汪曾祺
《淮南子·泰族訓》:「故智過萬人者謂之英,千人者謂之俊,百人者謂之豪,十人者謂之傑。」《詩·周頌·載芟》:「有厭其傑。」孔穎達疏:「厭者苗茂盛之貌。傑,謂其中特美者。」
唐老大、唐老二、唐老三。唐傑秀、唐傑芬、唐傑球。他們是「門裡出身」,坐科時學的就是場面。他們的老爺子就是場面。他們學藝的時候,老爺子認為他們還是吃場面飯。要嗓子沒嗓子,要扮相沒扮相,想將來台上唱一出,當角兒,沒門!還是傍角兒,干場面。來錢少,穩當!有他在,同行有個照應,不會給他們使絆子,給小鞋穿。出了科,哥仨在一個劇團做活。老大打鼓,老二打大鑼,老三打小鑼。
我認識唐老大時他還在天壇拔草。是怎麼回事呢?同性戀。他去女的。他是個高個子,塊頭不小,卻願意讓人弄其後庭,有這口累。有人向人事科反映了他的問題。怎麼處理呢?沒什麼文件可以參考。人事科開了個小會,決定給予行政處分,讓他去拔草,這也算是在勞動中改造。拔了半個月草,又把他調回來了,因為劇團需要他打鼓。他打鼓當然比不了杭子和、白登雲,但也打得四平八穩,不大出錯。他在劇團算是一號司鼓。這幾年劇團的職務名稱雅化了。拉胡琴的原來就叫「拉胡琴的」,或者簡稱「胡琴」,現在改成了「操琴」。打鼓的原來叫做「打鼓佬」,現在叫「司鼓」。有些角兒願意叫他司鼓,有幾齣名角合作的大戲更得找他,這樣角兒唱起來心裡才踏實。唐老大在梨園行「有那麼一號」。
他回劇團跟大家招呼招呼,就到練功廳排戲,抽出鼓箭子,聚精會神,若無其事。這種「男男關係」在梨園行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有在和誰意見不和,吵起來了(這種時候很少),對方才揭他的短:「到你的天壇,拔你的草去吧!」唐傑秀「不以為然」(劇團的話很多不通,「不以為然」的意思不是說對事物持不同看法,而是不當一回事;這種不通的話在京劇界全國通行),只是說:「你管得著嗎!」
唐傑秀是劇團第一批發展的黨員,是個老黨員了。怎麼會把他發展成黨員?他並不關心群眾。群眾(幾個黨員都愛稱未入黨的人為「群眾」,這意味著他們在政治上比群眾要高一頭)有病,他不去看看。群眾生活上有困難,他「管不著」。他開會積極,但只是不停地在一個筆記本上記錄領導講話。他到底記了些什麼?不知道。他真只是聽會。極少發言。偶爾重複領導意見,但說不出一句整話。他有點齉鼻兒,說起話來嗚嚕嗚嚕的,簡直不知道說什麼。為什麼發展他,找不到原因。也許因為他不停地記筆記?也許因為他說不出一句整話?
他很注意穿著。內聯陞禮服呢圓口便鞋,白單絲襪。到劇團、回家,進門就抄起布撣子,渾身上下抽一通,擦乾撣淨。夏天,穿了直羅長褲。直羅做外褲,只有梨園界時興這種穿法。
他自奉不薄,吃喝上比較講究,左不過也只是芝麻醬拌麵、炸醬麵。但是芝麻醬麵得炸一點花椒油,頂花帶刺的黃瓜。炸醬麵要菜碼齊全:青蒜、蘿蔔纓、苣蕒菜、青豆嘴、白菜心、掐菜……。他愛吃天福的醬肘子。下班回家,常帶一包醬肘子,掛在無名指上,回去烙兩張荷葉餅一卷,來一碗棒粥,沒治!醬肘子只他一個人吃,孩子們,干瞧著。他覺得心安理得,一家子就指著他一個人掙錢!
說話,「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是大倒退、大破壞、大自私。最大自私是當革命派,最大的怯懦是怕噹噹權派,當反動派。簡單地說,為了利己大家狠毒地損人。
唐傑芬外號「二噴子」,是說他滿口亂噴,胡說八道。他曾隨劇團到香港演出,看到過夏夢,說:「這他媽的小妞兒!讓她跟我睡一夜,油炸了我都干!」「油炸」、「干煸」,這在後來沒有什麼,在二噴子說這樣話的當時卻頗為悲壯。
唐傑秀也「革命」,他參加了一個戰鬥組,也跟著喊「萬歲」,喊「打倒」,「大辯論」也說話,還是嗚哩嗚嚕,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他還是記筆記,現在又加了一項,抄大字報。不知道抄些什麼。大家都知道,他的字寫得很慢,只有「最新指示」下來時,他可以出一迴風頭。每次有「最新指示」都要上街遊行。樂隊前導,敲鑼打鼓。劇團樂隊的鑼鼓比起副食店、百貨店的自然要像樣得多。唐傑秀把大堂鼓搬出來,兩個武行小伙子背著,他擂動鼓槌,遲疾頓挫,打出許多花點子,神采飛揚,路人駐足,都說:「還是劇團的鑼鼓!」唐傑秀猶如吃了半斤天福醬肘子,——「文革」期間,天福醬肘子已經停產,因為這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唐傑球,劇團都叫他「唐混球」。這傢伙是個「鬧兒」,最愛起鬨架秧子,一點點小事,就:「噢哦!噢哦!給他一大哄噢!」他文化程度不高,比不了幾個「刀筆」,可以連篇累牘地寫大字報,他是「漿子手」(戲台上有「劊子手」)。專門給人刷漿子,貼大字報。「刀筆」寫好了大字報,一聲令下:「得,漿子手!」他答應一聲:「在!——噫!」就挾了一卷大字報,一桶漿糊,找地方實貼起來。他愛給走資派推陰陽頭,勾上花臉,扎了靠,戴上一隻翎子的「反王盔」,讓他們在院子裡遊行。不遊行,不貼大字報的時候,就在「戰鬥組」用一卷舊報紙練字。他生活得很快活,希望永遠這麼熱熱鬧鬧下去。
趕上唐山地震,好幾天餘震未停。一有震感,在二樓三樓的就蜂擁下樓,在一樓大食堂或當街站著。唐傑芬也混在人群里跟著下樓。忽然有個洋樂隊吹小號的一回頭:「咳!你怎麼這樣就下來了!」二噴子沒有穿衣服,光著身子,那東西當郎著。他這才醒悟過來,兩手捂著往回走。也奇怪,從此他不「噴」了,變得老實了。
誰都可以「揪」人,也隨時有可能被「揪」。「×××,出來!」這個人就被揪出組——離開戰鬥組。誰都可以審查人,命令該人交待問題,這叫「群眾專政」。揪過來,審過去,完全亂了套,「殺亂了」。唐傑球對揪人最熱心,沒有想到他也被揪出來了。
前已說過,在沒有什麼熱鬧時,唐混球就用一沓舊報紙在戰鬥組練字。他練的字總是那幾個:「毛主席萬歲」。練完了,還要反覆看看,自我欣賞一番。有一天寫了一條「毛主席萬歲」標語,自己很不滿意:「毛主席」的「席」字寫得太長,而且寫歪了。他拿起筆來用私塾「判仿」的辦法在「席」字的「巾」字下面打了一個叉。打完叉就隨手丟在一邊,沒當回事。不想和唐傑球同一戰鬥組的一個人叫大俞潮,趁唐傑球不注意時把這張標語疊起來藏在自己的箱底。事情早過去了,在清隊(清理階級隊伍)時大俞潮把唐傑球寫的標語找出來交給了軍代表。全團大嘩,揪出了一樁特大反革命案件!「清隊」本來有點沉悶,這一下可好了,大家全都動員起來,忙忙碌碌,異常興奮。
首先讓他「出組」,參加被清查對象的大組學習,交待問題。
讓他交待什麼呢?他是唐混球。
好不容易寫了一篇交待,他請大組的同志給他看看,這樣行不行,倒是都看了一遍,都沒有說什麼。只有一個女演員說:「你這樣准通不過!你得上綱,你得說說你為什麼對毛主席有仇恨,為什麼要在『席』字的最後一筆打了叉。要寫得沉痛,你要深挖,總可以挖出一些別人不知道的思想,要不怕疼,要刺刀見紅!」於是,他就挖起來。他說:「我本來想打鑼。毛主席搞革命現代戲,我打不成鑼了,所以我恨他。」我看過他的交待,在樓梯拐角處小聲對唐老大說:「叫你們老三交待要實事求是,不要瞎說。」唐老大含含糊糊。我跟唐老二也說過同樣的話,老二說:「管不著!」過了幾天,公安局來了人,把他銬走了。
大俞潮這樣做真可謂處心積慮,存心害人。為什麼呢?他和唐傑球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他是洋樂隊拉大提琴的,唐混球是打小鑼的,業務上井水不犯河水,他幹嘛給他來這麼一手?他自己也沒有得什麼好處,軍代表並沒有表揚他。他落得一個結果:誰也不敢理他。見面也點點頭,但是「賣羊頭肉的回家,不過細鹽(言)」,因為捉摸不透這人心裡想什麼,他為什麼把唐老三的標語藏了那麼多日子,又為什麼選擇一個節骨眼交出來。大俞潮弄得自己非常孤立。不多日子,他就請調到別的單位去了,很少看到他。
唐傑球到公安局,先是被臭揍了一頓,然後過了幾次堂,叫他交待問題。他實在交待不出什麼問題。他本來沒有什麼問題,屎盆子是他自己扣在頭上的。在公安局拘留審查了一陣,發到團河勞改農場勞動。一去幾年,沒有人再過問他的事。他先是度日如年,貓爪抓心,不知道他的問題是個什麼結果。到後來「過一天算一日」,一早幹活,傍晚吃飯,什麼也不想了。
唐傑球關在團河農場勞動的漫長歲月,他的兩個哥哥,唐老大、唐老二沒有去探視過一次。
他們還算是弟兄嗎?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唐傑球放回來了。他還是打小鑼,人變傻了。見人齜牙笑一笑,連話都不說。有人問他前前後後是怎麼回事,他不回答,只是一齜牙。
唐老大添了一宗毛病:他把頭髮染黑了,而且燙了。有人問他:「你染了發?燙了?」他瓮聲瓮氣地說:「誰教咱們有那個條件呢!」條件,是頭髮好,不禿。他皮色好,白裡透紅,——只是細看就看出臉上有密密的細皺紋。他五十幾了,挺高的個兒。一頭燙得蓬蓬鬆鬆的黑頭髮。看了他的黑髮、白臉,叫人感到噁心。
然而,「你管得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