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蒲深處自序

2024-10-02 05:17:53 作者: 汪曾祺

  我是高郵人。高郵是個水鄉。秦少游詩云:

  吾鄉如覆盂,

  地處揚楚脊。

  環以萬頃湖,

  天粘四無壁。

  我的小說常以水為背景,是非常自然的事。記憶中的人和事多帶有點泱泱的水氣。人的性格亦多平靜如水,流動如水,明澈如水。因此我截取了秦少游詩句中的四個字「菰蒲深處」作為這本小說集的書名。

  這些小說寫的是本鄉本土的事,有人曾把我歸入鄉土文學作家之列。我並不太同意。「鄉土文學」概念模糊不清,而且有很大的歧義。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說算是鄉土文學,斯坦因倍克算是鄉土文學,甚至有人把福克納也劃入鄉土文學,但是我們看,他們之間的差別有多大!中國現在有人提倡鄉土文學,這自然隨他們的便。但是有些人標榜鄉土文學,在思想上帶有排他性,即排斥受西方影響較深的所謂新潮派。我並不拒絕新潮。我的一些小說,比如《曇花、鶴和鬼火》、《幽冥鍾》,不管怎麼說,也不像鄉土文學。我的小說有點水氣,卻不那麼有土氣。還是不要把我納入鄉土文學的範圍為好。

  我寫小說,是要有真情實感的,沙上建塔,我沒有這個本事。我的小說中的人物有些是有原型的。但是小說是小說,小說不是史傳。我的兒子曾隨我的姐姐到過一次高郵,我寫的《異秉》中的王二的兒子見到他,跟他說:「你爸爸寫的我爸爸的事,百分之八十是真的。」可以這樣說。他的熏燒攤子興旺發達,他愛聽說書……這都是我親眼所見,他說的「異秉」——大小解分清,是我親耳所聞,——這是造不出來的。但是真實度達到百分之八十,這樣的情況是很少的。《徙》里的高先生實有其人,我連他的名字也沒有改,因為小說里寫到他門上的一副嵌字格的春聯。這副春聯是真的。我們小學的校歌也確是那樣。但高先生後來一直教中學,並沒有回到小學教書。小說提到的談甓漁,姓是我的祖父的岳父的姓,名則是我一個做詩的遠房舅舅的別號。陳小手有那麼一個人,我沒有見過,他的事是我的繼母告訴我的,但陳小手並未被聯軍團長一槍打死。《受戒》所寫的荸薺庵是有的,仁山、仁海、仁渡是有的(他們的法名是我給他們另起的),他們打牌、殺豬,都是有的,唯獨小和尚明海卻沒有。大英子、小英子是有的。大英子還在我家帶過我的弟弟。沒有小和尚,則小英子和明海的戀愛當然是我編出來的。小和尚那種朦朦朧朧的愛,是我自己初戀的感情。世界上沒有這樣便宜的事,把一塊現成的、完完整整的生活原封不動地移到紙上,就成了一篇小說。從眼中所見的生活到表現到紙上的生活,總是要變樣的。我希望我的讀者,特別是我的家鄉人不要考證我的小說哪一篇寫的是誰。如果這樣索起隱來,我就會有吃不完的官司的。出於這種顧慮,有些想寫的題材一直沒有寫,我怕所寫人物或他的後代有意見。我的小說很少寫壞人,原因也在此。

  我的小說多寫故人往事,所反映的是一個已經消逝或正在消逝的時代。我們家鄉曾是一個比較封閉的小城。因為離長江不太遠,自然也受了一些外來的影響。我小時看過清代不知是誰寫的竹枝詞,有一句「游女拖裙俗漸南」,印象很深。但是「漸南」而已,這裡還保存著很多蘇北的古風。我並不想引導人們向後看,去懷舊。我的小說中的感傷情緒並不濃厚。隨著經濟的發展,改革開放,人的倫理道德觀念自然會發生變化,這是不可逆轉的,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是在商品經濟社會中保存一些傳統品德,對於建設精神文明,是有好處的。我希望我的小說能起一點微薄的作用。「再使風俗淳」,這是一些表現傳統文化,被稱為「尋根」文學的作者的普遍用心,我想。

  謹以此書獻給我的家鄉。

  

  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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