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花集自序
2024-10-02 05:16:16
作者: 汪曾祺
一九八一年下半年至一九八三年下半年所寫的短篇小說都在這裡了。
集名《晚飯花集》,是因為集中有一組以《晚飯花》為題目的小說。不是因為我對這一組小說特別喜歡,而是覺得其他各篇的題目用作集名都不太合適。我對自己寫出的作品都還喜歡,無偏愛。讀過我的作品的熟人,有人說他喜歡哪一兩篇,不喜歡哪一兩篇;另一個人的意見也許正好相反。他們問我自己的看法,我常常是笑而不答。
我對晚飯花這種花並不怎麼欣賞。我沒有從它身上發現過「香遠益清」、「出淤泥而不染」之類的品德,也絕對到不了「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地步。這是一種很低賤的花,比牽牛花、鳳仙花以及北京人叫做「死不了」的草花還要低賤。鳳仙花、「死不了」,間或還有賣的,誰見過花市上賣過晚飯花?這種花公園裡不種,畫家不畫,詩人不題詠。它的缺點一是無姿態,二是葉子太多,鋪鋪拉拉,重重疊疊,亂亂鬨鬨的一大堆。顏色又是濃綠的。就算是需要進行光合作用,取得養分,也用不著生出這樣多的葉子呀,這真是一種毫無節制的浪費!三是花形還好玩,但也不算美,一個長柄的小喇叭。顏色以深胭脂紅的為多,也有白的和黃的。這種花很易串種。黃花、白花的瓣上往往有不規則的紅色細條紋。花多,且細碎。這種花用「村」、「俗」來形容,都不為過。最恰當的還是北京人愛用的一個字:「怯」。北京人稱晚飯花為野茉莉,實在是抬舉它了。它跟茉莉可以說毫不相干,也一定不會是屬於同一科,枝、葉、花形都不相似。把它和茉莉拉扯在一起,可能是因為它有一點淡淡的清香,——然而也不像茉莉的氣味。只有一個「野」字它倒是當之無愧的。它是幾乎不用種的,隨便丟幾粒種籽到土裡,它就會赫然地長出了一大叢。結了籽,落進土中,第二年就會長出更大的幾叢,只要有一點空地,全給你占得滿滿的,一點也不客氣。它不怕旱,不怕澇,不用澆水,不用施肥,不得病,也沒見它生過蟲。這算是什麼花呢?然而不是花又是什麼呢?你總不能說它是莊稼,是蔬菜,是藥材。雖然吳其濬說它的種籽的黑皮里有一囊白粉,可食;葉可為蔬,如馬蘭頭;俚醫用其根治吐血,但我沒有見到有人吃過,服用過。那就還算它是一種花吧。
我的小說和晚飯花無相似處,但其無足珍貴則同。
我的對於晚飯花還有一點好感,是和我的童年的記憶有關係的。我家的荒廢的後園的一個舊花台上長著一叢晚飯花。晚飯以後,我常常到廢園裡捉蜻蜓,一捉能捉幾十隻。選兩隻放在帳子裡讓它吃蚊子(我沒見過蜻蜓吃蚊子,但我相信它是吃的),其餘的裝在一個大鳥籠里,第二天一早又把它們全放了。我在別的花木枝頭捉,也在晚飯花上捉。因此我的眼睛裡每天都有晚飯花。看到晚飯花,我就覺得一天的酷暑過去了,涼意暗暗地從草叢裡生了出來,身上的痱子也不癢了,很舒服;有時也會想到又過了一天,小小年紀,也感到一點惆悵,很淡很淡的惆悵。而且覺得有點寂寞,白菊花茶一樣的寂寞。
我的兒子曾問過我:「《晚飯花》里的李小龍是你自己吧?」我說:「是的。」我就像李小龍一樣,喜歡隨處留連,東張西望。我所寫的人物都像王玉英一樣,是我每天要看的一幅畫。這些畫幅吸引著我,使我對生活產生興趣,使我的心柔軟而充實。而當我所傾心的畫中人遭到命運的不公平的播弄時,我也像李小龍那樣覺得很氣憤。便是現在,我也還常常為一些與我無關的事而發出帶孩子氣的氣憤。這種傾心和氣憤,大概就是我自己稱之為抒情現實主義的心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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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集,從形式上看,如果說有什麼特點,是有一些以三個小短篇為一組的小說。數了數,竟有六組。這些小短篇的組合,有的有點外部的或內部的聯繫。比如《故里三陳》寫的三個人都姓陳;《釣人的孩子》所寫的都是與錢有關的小故事。有的則沒有聯繫,不能構成「組曲」,如《小說三篇》,其實可以各自成篇。至於為什麼總是三篇為一組,也沒有什麼道理,只是因一篇太單,兩篇還不足,三篇才夠「一賣」。「事不過三」,三請諸葛亮,三戲白牡丹,都是三。一二三,才夠意思。
我寫短小說,一是中國本有用極簡的筆墨摹寫人事的傳統,《世說新語》是突出的代表。其後不絕如縷。我愛讀宋人的筆記甚於唐人傳奇。《夢溪筆談》、《容齋隨筆》記人事部分我都很喜歡。歸有光的《寒花葬志》、龔定盦的《記王隱君》,我覺得都可當小說看。
第二是我過去就曾經寫過一些記人事的短文。當時是當作散文詩來寫的。這一集中的有些篇,如《釣人的孩子》、《職業》、《求雨》,就還有點散文詩的味道。散文詩和小說的分界處只有一道籬笆,並無牆壁(阿左林和廢名的某些小說實際上是散文詩)。我一直以為短篇小說應該有一點散文詩的成分。把散文、詩編入小說集,並非自我作古,我看到有些外國作家就這樣辦過。
第三,這和作者的氣質有關,倪雲林一輩子只能畫平遠小景,他不能像范寬一樣氣勢雄豪,也不能像王蒙一樣煙雲滿紙。我也愛看金碧山水和工筆重彩人物,但我畫不來。我的調色碟里沒有顏色,只有墨,從渴墨焦墨到淺得像清水一樣的淡墨。有一次以矮紙尺幅畫初春野樹,覺得需要一點綠,我就擠了一點菠菜汁在上面。我的小說也像我的畫一樣,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又我的小說往往是應刊物的急索,短稿較易承命。書被催成墨未濃,殊難計其工拙。
這一集裡的小說和《汪曾祺短篇小說選》(北京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出版),在思想上和方法上有些什麼不同?很難說。幾年的功夫,很難看出一個作者的作品有多少明顯的變化。到了我這樣的年齡,很難像青年作家一樣會產生飛躍。我不像畢卡索那樣多變。不過比較而言,也可以說出一些。
從思想情緒上說,前一集更明朗歡快一些。那一集小說明顯地受了三中全會的間接影響。三中全會一開,全國人民思想解放,情緒活躍,我的一些作品(如《受戒》、《大淖記事》)的調子是很輕快的。現在到了扎紮實實建設社會主義的時候了,現在是為經濟的全面起飛作準備的階段,人們都由歡欣鼓舞轉向深思。我也不例外,小說的內容漸趨沉著。如果說前一集的小說較多抒情性,這一集則較多哲理性。我的作品和政治結合得不緊,但我這個人並不脫離政治。我的感懷寄託是和當前社會政治背景息息相關的。必須先論世,然後可以知人。離開了大的政治社會背景來分析作家個人的思想,是說不清楚的。我想,這是唯物主義的方法。當然,說不同,只是相對而言。如果把這一集的小說編入上一集,或把上一集的編入這一集,皆無不可。大體上,這兩集都可以說是一個不乏熱情,還算善良的中國作家八十年代初期的思想的記錄。
在文風上,我是更有意識地寫得平淡的。但我不能一味地平淡。一味平淡,就會流於枯瘦。枯瘦是衰老的跡象。我還不太服老。我願意把平淡和奇崛結合起來。我的語言一般是流暢自然的,但時時會跳出一兩個奇句、古句、拗句,甚至有點像是外國作家寫出來的帶洋味兒的句子。老夫聊發少年狂,諸君其能許我乎?另一點是,我是更有意識地吸收民族傳統的,在敘述方法上有時簡直有點像舊小說,但是有時忽然來一點現代派的手法,意象、比喻,都是從外國移來的。這一點和前一點其實是一回事。奇,往往就有點洋。但是,我追求的是和諧。我希望溶奇崛於平淡,納外來於傳統,能把它們揉在一起。奇和洋為了「醒脾」,但不能瞧著扎眼,「硌生」。
我已經六十三歲,執筆為文,不免有「晚了」之感,但思想好像還靈活,希望能抓緊時間,再寫出一點。曾為友人畫冬日菊花,題詩一首:
新沏清茶飯後煙,
自搔短髮負晴暄。
枝頭殘菊開還好,
留得秋光過小年。
願以自勉,且慰我的同代人。
如果繼續寫下去,應該寫出一點更深刻,更有分量的東西。
是為序。
一九八三年九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