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後記

2024-10-02 05:16:13 作者: 汪曾祺

  《邂逅集》是汪曾祺的第一本小說集,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四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此集所收短篇小說,是作者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創作中最成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汪曾祺先生晚年自述,「我讀了高中二年級以後,日本人打到了鄰縣,我『逃難』在鄉下,住在我的小說《受戒》里所寫的小和尚庵里。除了高中教科書,我只帶了兩本書,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一本上海一家野雞書店盜印的《沈從文小說選》。我於是翻來覆去地看這兩本書」。一九三九年夏,汪曾祺從上海經香港、越南到昆明,以第一志願考入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就是因為這個大學中文系有朱自清先生、聞一多先生,還有沈先生」(《兩棲雜述》)。

  當時沈從文先生沒有一年級的教學任務,汪曾祺直到第二學年才選上他的課,開始與他有所接觸,「沈先生一共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中國小說史,我都選了」(《自報家門》)。沈從文講課的方式很寬鬆,對青年的幫助更是不遺餘力,「學生習作寫得較好的,沈先生就作主寄到相熟的報刊上發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汪曾祺在回憶沈從文的文章《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中寫道:

  「我在昆明寫的稿子,幾乎無一篇不是他寄出去的。一九四六年,鄭振鐸、李健吾先生在上海創辦《文藝復興》,沈先生把我的《小學校的鐘聲》和《復仇》寄去。這兩篇稿子寫出已經有幾年,當時無地方可發表。稿子是用毛筆楷書寫在學生作文的綠格本上的,鄭先生收到,發現稿紙上已經叫蠹蟲蛀了好些洞,使他大為激動。」

  在西南聯大,汪曾祺「是一個不用功的學生,常不上課,但是亂七八糟看了不少書。有一個時期每天晚上到圖書館去看書,有時只我一個人」(《西南聯大中文系》)。他讀書隨心所欲,也沒有什麼系統性,「大部分時間是看翻譯小說。當時在聯大比較時髦的是A.紀德,後來是薩特。我二十歲開始發表作品。外國作家我受影響較大的是契訶夫,還有一個西班牙作家阿索林……他的小說像是覆蓋著陰影的小溪,安安靜靜的,同時又是活潑的、流動的。我讀了一些茀金妮亞?沃爾芙的作品,讀了普魯斯特小說的片段。我的小說有一個時期明顯地受了意識流方法的影響,如《小學校的鐘聲》、《復仇》」(《自報家門》)。

  大學期間的生活也有舊式文人的一面,其中參加曲社的活動也讓其念念不忘。一方面是現代主義的薰陶,一方面有士大夫的情趣。這兩者對他後來都有影響,所謂處亂不驚者正是。「人心浮躁之際,他們還能平平靜靜地做學問,並能在高吟淺唱、曲聲笛韻中自得其樂,對復興大業不失信心,不頹唐,不沮喪,他們是濁世中的清流,漩渦中的砥柱。」(《晚翠園曲會》)這與其說是對拍曲者的譽詞,不如說自己價值觀的流露。他的審美趣味,在那時候基本確立起來。

  汪曾祺的文章中講,「大學二年級那一年,我和兩個外文系的同學經常一早就坐到這家茶館靠窗的一張桌邊,各自看自己的書,有時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語。我這時才開始寫作,我的最初幾篇小說,即是在這家茶館裡寫的」(《泡茶館》)。目前所發現的汪曾祺公開發表的第一篇作品《釣》,刊於一九四○年六月二十二日的《中央日報》,篇末標註「二十九年四月十二日昆明」,即「一九四○年四月十二日」寫就。一九四一年,已讀到大學二年級的汪曾祺,開始參加聯大的文學社團文聚社的活動,隨後在《文聚》上發表了短篇小說《待車》。

  作為沈從文先生的「入室弟子」、「得意高足」,汪曾祺和沈先生的交往還是很多的,沈先生「每次進城(為了躲日本飛機空襲,他住在昆明附近呈貢的鄉下,有課時才進城住兩三天),我都去看他。還書、借書,聽他和客人談天。他上街,我陪他同去,逛寄賣行,舊貨攤,買耿馬漆盒,買火腿月餅。餓了,就到他的宿舍對面的小鋪吃一碗加一個雞蛋的米線」(《自報家門》)。

  因為沒有參加必修課體育和大二英語的考試,汪曾祺未能在一九四三年夏天如期畢業,滯留於西南聯大補修課程,一九四五年一月方離校。隨後到昆明聯大同學開辦的私立中國建設中學任教,《小學校的鐘聲》和《復仇》便是這時寫的。

  一九四六年七月,汪曾祺又從昆明經越南、香港輾轉去了上海。在上海,他結識了沈從文的表侄、畫家黃永玉和散文家、藏書家黃裳。據黃永玉回憶,「我認識他時,他在致遠中學當老師,是李健吾介紹去的。表叔來信讓我去看他,就這樣認識了。每到周末,我進城就住到他的宿舍。與他住在一起的是個在《大美晚報》工作的人,總是上夜班,這樣我就可以睡他的床。那是一張鐵條床,鐵條已經彎了,人窩在那裡。記得他在寫給表叔的信里說過,永玉睡在床上就像一個嬰兒」(二○○八年十二月十七日,黃永玉與李輝的談話)。黃永玉的文章數次提到早年的這段經歷:「朋友中,有一個是他的學生,我們來往得密切,大家雖窮,但都各有一套蹩腳的西裝穿在身上。記得他那套是白帆布的,顯得頗有精神。他一邊寫文章一邊教書,而文章又那麼好,使我著迷到了極點。人也像他的文章那麼灑脫,簡直是渾身的巧思。於是我們從霞飛路來回地繞圈,話沒說完,又從頭繞起。」(《太陽下的風景》)

  汪曾祺於一九四八年三月離開上海,轉赴北京,在上海的時間不足兩年,但《老魯》、《戴車匠》、《落魄》、《雞鴨名家》等作品都是在這短短的時間裡發表的。他的第一本小說集《邂逅集》的出版,也和這段經歷有關。黃裳的文章《憶曾祺》提到:「在巴金客廳里,曾祺只是默坐旁聽,持謹慎態度。對巴金不失對前輩的尊敬……曾祺的第一本小說集《邂逅集》,是在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裡面世的,我想這可能是蕭珊推薦的。」

  一九八一年,北京出版社出版《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時,作者曾把《邂逅集》中的《復仇》、《老魯》、《落魄》、《雞鴨名家》「作了一些修改(但基本上保留了原貌)」後收錄。一九九八年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所收的上述四篇小說,也是經作者修改的文本,當年形影已渺乎難見矣。所以,《邂逅集》今以原貌呈現,實已與初版時相隔六十餘年。本書據《邂逅集》初版本排印,由繁體直排改為簡體橫排,僅對少量明顯錯訛做了訂正。某些當時普遍使用的異體字、異形詞,則一仍其舊。

  李建新

  二○一一年八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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