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洞頂上的光

  貝爾瓦沿著石橋一路跑到朋友身邊，崔斯特卻沒有看到地底侏儒跑過來。他跪倒在狹窄的石橋上，看著下方不斷泛起泡沫的綠色湖沼。札克納梵剛剛消失在那裡。強酸液體翻湧沸騰，四處噴濺。一隻被燒焦的劍柄浮上湖面，出現在他們的視野里，又消失在這一潭濃稠的綠色之中。

  「他一直都在，」崔斯特悄聲對貝爾瓦說，「我的父親。」

  「你真是冒了一個很大的險，黑暗精靈，」地底侏儒說，「石頭在上！你收起武器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肯定要殺死你了。」

  「他一直都在，」崔斯特又說了一遍。他向他的斯涅布力朋友抬起頭，「是你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貝爾瓦困惑地皺起眉頭。

  「靈魂不能和肉體分離，」崔斯特試著做出解釋，「活著的時候不行，」他又低下頭，看著酸湖的一片片漣漪，「就算是變成亡靈也不行。我曾經相信，當我孤身生活在荒野中的時候，我迷失了自己，但你讓我看到了事實。崔斯特的心從沒有離開這具身體。所以我知道，札克納梵一定也是這樣。」

  「但還有其他力量控制著他，」貝爾瓦說，「我可不像你這麼確定。」

  「你不認識札克納梵，」崔斯特反駁說。他站起身，原本瀰漫在他淺紫色的眼睛裡的水汽隨著綻放在他臉上的真誠微笑而漸漸消散，「我了解他。引導一位武士劍刃的是靈魂，不是肌肉，只有真正的札克納梵才能運用如此超凡絕倫的武藝。當機會來臨的時候，正是這份武士之心讓札克納梵有力量抵抗我母親的意志。」

  「是你給了他這個機會，」貝爾瓦推測說，「戰勝瑪烈絲，或者殺死他自己的兒子。」貝爾瓦搖搖自己的禿頭，皺起了鼻子，「石頭在上，但你真的是很勇敢，黑暗精靈。」他沖崔斯特眨眨眼，「又或者是很愚蠢。」

  「既不勇敢，也不愚蠢，」崔斯特回答，「我只是信任札克納梵。」他回頭看了一眼酸湖，沒有再說話。

  

  貝爾瓦也沒有開口，只是耐心地等待著崔斯特在心中完成他的哀悼。當崔斯特終於讓目光離開湖面的時候，貝爾瓦抬手指了指，示意卓爾跟著他走過石橋。「來吧，」地底侏儒回頭說道，「來看看我們遇害的朋友真正的樣子。」

  崔斯特覺得岩精是一種很美麗的生物。安寧的微笑終於回到了這位飽受折磨的朋友臉上，更為他增添了一種美好的光彩。崔斯特和貝爾瓦分別念誦了幾句悼詞，心中希望能夠有某位神明聽到他們的祈願，守護他們這位飽受苦難的朋友。然後，他們將喀拉卡投入酸湖之中，以免在幽暗地域隧洞中遊蕩的食腐獸會再次侵擾他。

  這一次冒險又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就像剛剛從布靈登石城啟程時一樣。幾天以後，他們回到了那座斯涅布力城市。

  駐守在巨型城門前的衛兵看到他們回來都非常興奮，但也感到很有些困惑。在榮勛探礦團長承諾會直接去向史尼提克國王報告之後，他們便讓兩名同伴進了城。

  「這次他一定會讓你留下來的，黑暗精靈，」貝爾瓦對崔斯特說，「你已經戰勝了那個怪物。」他將崔斯特留在家裡，並發誓說他很快就會帶著好消息回來。

  崔斯特對此並不是那麼確定。札克納梵在最後告別時的警告仍然清晰地留在他的腦海中，瑪烈絲主母絕不會放棄對他的追獵。他不能否認這個事實。在他和貝爾瓦離開布靈登石城的這幾個星期里發生了許多事，但就崔斯特所知，沒有一件事能夠真正減少這座地底侏儒城市可能受到的威脅。崔斯特同意跟隨貝爾瓦回到布靈登石城，只是因為這看起來可以成為他實現自己決心的第一步。

  「我們還要戰鬥多久，瑪烈絲主母？」崔斯特向貝爾瓦家中空白的牆壁問道。他需要讓自己聽到自己的思考，讓自己確信他的決定是明智的，「我們在這場衝突中什麼都得不到，但這就是卓爾精靈的方式，是不是？」崔斯特坐在小桌邊的凳子上，思忖自己話中的事實。

  「你會不斷地獵殺我，直到你滅亡，或者我滅亡。統治你生命的恨意遮蔽了你的雙眼。魔索布萊城沒有寬恕。寬恕違背你那個蜘蛛神後的法則。」

  「這裡是幽暗地域，是屬於你的暗影世界，但這並不是全部世界，瑪烈絲主母。我倒要看看你的邪惡手臂能夠伸多遠！」

  崔斯特一言不發地坐了許久，回憶自己在卓爾學院最初的課程，努力想要找到某種線索，能夠讓他相信學院教官講述的那些關於地表世界的故事都不過是謊言。許多個世紀以來，教官們在卓爾學院杜撰出了無數完美無瑕的謊話。但沒過多久崔斯特就意識到，他只需要相信自己的感覺就好了。

  幾個小時以後，貝爾瓦回來了。看到老侏儒鐵青的面色，崔斯特的決心更堅定了。

  「頑固不化，獸人腦袋……」榮勛探礦團長咬牙切齒地走進房間。

  崔斯特用會心的笑聲阻止了他的抱怨。

  「他們還是不願意聽聽道理，拒絕讓你留下來！」貝爾瓦向崔斯特吼道。看到崔斯特的笑容，老侏儒顯然更生氣了。

  「你真的以為他們會做出不同的決定嗎？」崔斯特問他，「我的戰鬥還沒有結束，親愛的貝爾瓦。你相信我的家族會這麼輕易就認輸嗎？」

  「我們一起去探險！」貝爾瓦怒吼一聲，坐到了崔斯特身邊的凳子上，「我們慷慨仁慈的——」老侏儒的聲音里充滿了諷刺「國王同意你可以在城裡停留一個星期。只有一個星期！」

  「這次我一個人離開，」崔斯特說道。他將黑瑪瑙雕像從衣袋裡拿出來，又想了想自己的話，「也不全是一個人。」

  「我們以前就說過這件事，黑暗精靈。」貝爾瓦提醒他。

  「這次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地底侏儒反駁說，「難道你在幽暗地域的荒野中能夠比以前活得更好了？難道你忘記了孤獨的重擔？」

  「我不會留在幽暗地域了。」崔斯特回答。

  「回到你原來的家裡去？」貝爾瓦從凳子上跳下來。凳子被撞翻，一直滾出了很遠。

  「不，絕不！」崔斯特笑著說，「我絕不會返回魔索布萊城，除非是被瑪烈絲主母的鐵鏈拉回去！」

  地底侏儒把凳子搬回來，重新坐到上面，臉上露出好奇的神情。

  「我也不會留在幽暗地域，」崔斯特解釋說，「這裡是瑪烈絲的世界，更適合真正卓爾精靈的黑心腸。」

  貝爾瓦開始明白了，但他完全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你在說什麼？」他高聲問道，「你要去哪裡？」

  「地表。」崔斯特鎮定地回答。貝爾瓦再一次跳了起來，屁股下面的石凳子滾得更遠了。

  「我曾經去過那裡，」崔斯特繼續說道。老侏儒的反應對他毫無影響。他篤定的眼神反而讓貝爾瓦平靜了下來。「我參與過一場大屠殺。對於那一次旅程，讓我感到痛苦的只有我的同伴們的行徑。而那片遼闊的世界，清涼的微風，沒有讓我的心感到絲毫畏懼！」

  「地表，」貝爾瓦嘟囔著。老侏儒低垂下頭，說話的聲音幾乎像是呻吟，「石頭在上，我從沒有想過要去那裡……那裡不是斯涅布力的地方！」貝爾瓦突然捶了一下桌子，抬起頭，臉上顯示出決絕的微笑，「但如果崔斯特要去那裡，那麼貝爾瓦也要和他一起去！」

  「崔斯特要一個人去，」卓爾精靈回答，「就像你說的，地表不是斯涅布力的地方。」

  「也不是卓爾精靈的地方。」地底侏儒向他指出。

  「我和正常的卓爾精靈也不一樣。」崔斯特反駁說，「我的心和他們的心不一樣，他們的家也不是我的家。我必須在沒有盡頭的隧道中走多遠，才能擺脫我的家族的恨意？如果我為了逃避魔索布萊城，卻在無意中撞進了另一座黑暗精靈大城，比如契德·納撒城或者類似的地方，那裡的卓爾精靈會不會也為了實現蜘蛛神後的欲望而獵殺我？不，貝爾瓦，我在這個封閉的洞窟世界中找不到安寧。而如果你離開幽暗地域的石頭，我擔心你也一樣永遠無法安寧。你的家在這裡，你應該在族人中間擁有自己的榮耀。」

  貝爾瓦一言不發地坐了很長一段時間，細細咀嚼崔斯特所說的每一個字。如果崔斯特想要他的陪伴，他會心甘情願地跟隨這個卓爾精靈。但他真的不願意離開幽暗地域。貝爾瓦也無法反對崔斯特離開的意願。老侏儒知道，一個黑暗精靈在地表世界將承受無數磨難，但這些磨難會比崔斯特在幽暗地域所遭遇的一切更加沉重嗎？

  貝爾瓦將手伸到衣袋深處，夾出那枚發光胸針。「拿上這個，黑暗精靈，」他輕聲說著，把胸針拋給崔斯特，「不要忘記我。」

  「無論未來能活幾個世紀，我都不會忘記你。」崔斯特向他承諾，「永遠不會。」

  貝爾瓦覺得這一個星期過得太快了。他始終都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朋友離開。老侏儒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崔斯特了，但他也知道，崔斯特的決定是正確的。作為朋友，貝爾瓦竭盡全力為崔斯特的新探險做好了準備。他為卓爾精靈搜羅到了全布靈登石城最好的裝備和補給，並全部由他來出錢購買。此外他還為崔斯特準備了一件更好的禮物。地底侏儒偶爾也會到地表去，史尼提克國王擁有幾份繪製有離開幽暗地域大致路線的地圖。

  「你要走上好幾個星期，」將卷好的地圖交給崔斯特時，貝爾瓦對他說，「如果沒有這個，你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崔斯特雙手顫抖著打開地圖。現在他終於敢相信自己的決心會成為現實了。他真的要去地表世界了。他很想請貝爾瓦和他一起去。他怎麼能和這位摯友就此告別呢？

  但他的原則，已經帶領他走了這麼遠的原則要求他不能這樣自私。

  第二天，他走出布靈登石城。在告別時，他向貝爾瓦承諾，如果能夠再來到這裡，他一定會來看望這位老侏儒。但他們兩個都知道，他不會回來了。

  一天天過去，崔斯特的旅途一直平靜無事。有時他會高高舉起貝爾瓦送給他的魔法胸針，有時他只會在黑暗中前行。他依照地圖的指引前行，無論是出於巧合還是命運的仁慈，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怪物。幽暗地域很少會發生改變，儘管這份地圖已經非常古老，上面的路徑卻依然如故，很容易就能找到。

  就在離開布靈登石城的第三十三天，拔營啟程後不久，崔斯特感覺到空氣中出現了一種光亮，還有一陣他清楚地記得的冷風。

  他從衣袋中拿出黑瑪瑙雕像，召喚關海法來到身邊。他們一同帶著緊張的心情向前走去。現在，壓在他們頭上的洞頂隨時都有可能在一個轉彎之後消失。

  他們走進一個小洞窟。前方遠處，一個洞口中的黑影似乎比他們身後的黑暗淺淡了一些。崔斯特屏住呼吸，帶領關海法走出那個洞口。

  星星透過紛亂的雲朵在夜空中閃爍。銀色的月亮被一大片雲團遮住，只灑下一點微弱的光線。冷風呼嘯，仿佛大山在唱歌。崔斯特站立在一座高聳的山峰上，俯視被遺忘國度的大地，在他的腳下，是一道看不見盡頭的宏偉山脈。

  他完全不在意凜冽的寒風，一動不動地站立了很長時間，看著滿天雲絮越過頭頂，緩慢地飄向月亮。

  關海法默默地站在他身旁，無意評判他的對錯。崔斯特知道，黑豹一直都是這樣，永遠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