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漣漪

  班瑞主母長久而仔細地審視瑪烈絲·杜堊登，評估縛靈秘法對這位主母造成了多麼巨大的消耗。充滿憂慮的深深皺紋堆積在瑪烈絲曾經光潔柔滑的臉上。她那一頭純白色髮絲曾經讓她成為整整一代人嫉妒的對象，五百年來都是那樣光潔耀眼，一絲不亂。但在這短短的幾個星期里，那些頭髮卻已經掉落了許多，剩下的也蓬亂不堪。而最讓人吃驚的還是瑪烈絲的眼睛。這雙眼睛曾經無時無刻不放射出犀利而又警覺的目光，現在卻因為過度疲憊變得灰暗，深陷在她黑色面孔的眼窩裡。

  「札克納梵差一點就要了他的性命，」瑪烈絲解釋說。她的聲音如同乾澀冰冷的嗚咽，「崔斯特已經落入了他的手心，但不知為什麼，我的兒子還是逃脫了！」

  

  看到班瑞主母不以為然地皺起眉頭，瑪烈絲立刻又說道：「不過縛靈屍已經再一次找到了他的蹤跡。」除了是全魔索布萊城最有權勢的人物以外，這位形容枯槁的老主母還被認為是羅絲在這座城市中的代言人。班瑞家族的主母許可，便是羅絲的許可，依照同樣的邏輯，班瑞家族的主母不悅，通常就意味著某個家族要遭受滅頂之災了。

  「縛靈秘法需要耐心，瑪烈絲主母。」班瑞主母平靜地說，「現在時間還不算很久。」

  瑪烈絲稍稍安心了一點，但在掃了一眼四周之後，她的一顆心又被提起來。她痛恨班瑞家族的神堂。這裡如此宏大，讓身處於其中的她不由得心生卑微之感。整個杜堊登家族的宅邸城堡都能被容納進這一座巨大的穹窿之下。就算瑪烈絲的家族成員和士兵數量增加到現在的十倍，他們也還是坐不滿這裡的一排排長椅。中央祭壇的正上方，也就是瑪烈絲主母的頭頂上，不斷顯示出一隻巨大蜘蛛的幻影。轉眼間，它會變成一名美艷絕倫的卓爾女性，然後美女又變為蜘蛛。和班瑞主母單獨坐在這個威勢迫人的幻象之下，只會讓瑪烈絲更感到自己微不足道。

  班瑞主母感覺到了客人的不安，便轉過身來安慰她，真誠地對她說：「你得到了一件偉大的禮物。蜘蛛神後如果不讚許你的手段和你的意圖，就不會接受你將席娜菲·赫奈特——一位主母作為祭品，更不會賜予你縛靈秘法。」

  「這真是一場艱苦的試煉。」瑪烈絲在無意中說道。

  「一場你絕不能失敗的試煉！」班瑞主母說，「你也知道這其中包含著怎樣的榮耀，瑪烈絲·杜堊登！當札克納梵的縛靈屍完成任務，你那逆子的性命被奪取，你將帶著巨大的榮耀進入執政議會。我向你保證，自此之後的許多年中都不會有任何家族敢於找杜堊登家族的麻煩。蜘蛛神後將因為你圓滿完成縛靈秘法而賜予你格外的恩寵。你的家族將受到她最高的重視。她將幫助你擊敗一切敵人。」

  「如果縛靈秘法失敗了呢？」瑪烈絲斗膽問道，「我是說，假如……」她的聲音消失了——這時班瑞主母驚駭地瞪大了眼睛。

  「不要說這樣的話！」班瑞主母嚴厲地斥責她，「這樣的事想也不能想！你會因為恐懼而分心，單單這一點就足以讓你毀於一旦。縛靈秘法是對意志的試煉，也是對你的忠誠心的試煉。縛靈屍是你的忠貞和力量的延伸。如果你的信仰有所動搖，那麼札克納梵的縛靈屍在完成任務時也會發生問題！」

  「我絕不會有半分動搖！」瑪烈絲高聲喊叫著，雙手緊緊攥住自己的座椅扶手，「我將為我瀆神的兒子擔負全責。有了羅絲神後的援助和祝福，我將向崔斯特施加他應得的懲罰。」

  班瑞主母鬆了一口氣，靠回到椅子裡，讚許地點點頭。她不得不在這件事上支持瑪烈絲，這是羅絲的命令，她對縛靈秘法非常了解，明白信心和意志是此法成功的兩個基本要素。使用縛靈秘法的主母必須完全相信羅絲，發自內心地要取悅羅絲。

  但現在，瑪烈絲還有另一個問題，一個她無力解決的問題。她自作主張前來班瑞家正是為了尋求援助。

  「那麼，你所說的另一件事又是什麼？」班瑞主母催促道。她正在迅速對這次會面感到厭倦。

  「我現在不堪一擊，」瑪烈絲說道，「縛靈秘法消耗了我的力量和精神。我擔心會有別的家族趁此機會圖謀不軌。」

  「沒有家族會攻擊正在使用縛靈秘法的主母。」班瑞主母向她指出。瑪烈絲意識到，這位枯瘦的老卓爾精靈是憑自己的親身經驗得出這個結論的。

  「縛靈秘法是一份極為珍貴的禮物，」瑪烈絲回應道，「往往只會被賜予力量強大的家族主母，以此彰顯蜘蛛神後最高的恩寵。在這種情況下，又有誰會攻擊得到這份禮物的家族？但杜堊登家族的情況完全不同。我們剛剛經歷過一場戰爭。即使吞併了赫奈特家族的士兵，我們的力量也單薄得可憐。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還沒有得回羅絲的寵信，但我的家族已經是城中的第八大家族，是執政議會的成員，很多人都會覬覦這個位置。」

  「你的憂慮根本沒有必要，」班瑞主母向她保證。儘管聽到了這樣的保證，瑪烈絲還是頹然縮在椅子裡。班瑞主母無奈地搖搖頭。「我知道，僅僅是我的一句話，並不能讓你安心。但不管怎樣，你必須將全部心神放在縛靈秘法上。你要明白，瑪烈絲·杜堊登，你沒有時間為這種微不足道的問題而分心。」

  「但這些問題依然存在，」瑪烈絲說。

  「那麼就由我來解決這些問題，」班瑞主母說，「現在回家去，我會讓兩百名班瑞家族的士兵隨同你一起回去。他們將足以守衛你的堡壘。而且我的士兵會佩戴班瑞家族的徽章。這座城中不可能有人敢於攻擊我們結成的同盟。」

  瑪烈絲立刻露出寬慰的微笑，臉上充滿憂慮的皺紋也被撫平了幾根。她接受了班瑞主母慷慨的禮物，並將此視為羅絲也許對杜堊登家族仍有關愛。

  「回你的家去，專心於你的任務，」班瑞主母繼續說道，「札克納梵必須再次找到崔斯特並殺死他。這是你和蜘蛛神後簽訂的契約。不必擔心什麼縛靈屍最終會失敗，或者時日遷延過久。幾天，或者幾個星期，在羅絲的眼中絕不是多麼長的時間。讓縛靈屍贏得最終的成果才是重要的。」

  「您會安排護送我嗎？」瑪烈絲從椅子裡站起身時問道。

  「已經都安排好了。」班瑞主母向她保證。

  瑪烈絲離開神堂的中央高台，穿過一排排座椅。這座大殿中光線昏暗，瑪烈絲幾乎看不清周圍有些什麼。當她走出神堂的時候，另一個人影從大殿對面走向中央高台。瑪烈絲以為那是班瑞主母的奪心魔同伴，他經常會出現在這座大神堂里。如果瑪烈絲知道，班瑞主母的奪心魔已經因為某些私人原因離開了這座城市向西方去了，她也許就會對遠處的這個人影更加留意一些。

  那樣的話，她臉上憂慮的皺紋一定會增加十倍。

  「真可憐，」賈拉索一邊說一邊走上高台，坐在了班瑞主母身邊，「她已經不是我在幾個月以前認識的那位瑪烈絲·杜堊登主母了。」

  「縛靈秘法需要的代價並不低。」班瑞主母回應道。

  「沉重的代價，」賈拉索表示同意。他直視班瑞主母，仔細審視她的雙眼，等待傾聽她的回答，「她會失敗麼？」

  班瑞主母發出響亮的笑聲——也許那是開懷大笑，但聽起來更像是乾澀的喘息，「這個答案，即使蜘蛛神後也只能猜測。我的——我們的士兵應該能讓瑪烈絲主母得到足夠的安慰，讓她安心完成這個任務。至少，這是我的希望。要知道，瑪烈絲·杜堊登曾經得到羅絲最高的重視。讓她進入執政議會是蜘蛛神後親自下達的令旨。」

  「看起來，一切的確都在依照羅絲的意志完成。」賈拉索暗自笑了笑。他想起杜堊登家族和赫奈特家族之間的戰爭。在那場戰爭中，達耶特獨立傭兵團扮演了關鍵角色。杜堊登家因此才最終贏得勝利，赫奈特家族滅絕，杜堊登家族晉升成為第八大家族，瑪烈絲主母進入了執政議會。

  「幸運只會向受眷顧的一方露出微笑。」班瑞主母說。

  賈拉索的笑容突然被嚴肅的神情所取代。「那麼，瑪烈絲她——」看到班瑞目光中突然閃耀的怒火，他急忙做出糾正「——瑪烈絲主母，現在是否得到了蜘蛛神後的眷顧？幸運會向杜堊登家族露出微笑麼？」

  「我認為，神後在賜予縛靈秘法的時候就已經抹消掉了對她所有的眷顧和厭棄，」班瑞主母解釋說，「現在，瑪烈絲主母的運氣只能由她自己和她的縛靈屍來決定了。」

  「或者，將由他的兒子——那個卑劣的崔斯特·杜堊登來摧毀。」賈拉索將班瑞主母沒有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這個年輕武士真的是如此強大麼？為什麼羅絲不簡單地捏碎他？」

  「他背棄了蜘蛛神後，」班瑞回答，「徹徹底底地從心中背棄了羅絲。羅絲已然沒有力量處置崔斯特，於是決定讓他成為瑪烈絲主母的問題。」

  「看樣子，這還真是個很大的問題。」賈拉索竊笑了兩聲，快速地搖搖頭，但他立刻就注意到班瑞主母完全沒有他這種幸災樂禍的情緒。

  「的確，」她嚴肅地說完這兩個字，就再沒有說話，完全沉陷在了自己的思緒里。她比這座城市中的任何人都更懂得縛靈秘法的危險，以及可能的巨大收益。班瑞主母以前曾經兩次向蜘蛛神後求取這種最強大的贈禮，兩次都藉助縛靈屍實現了完全的勝利。現在，班瑞家族的勢力如日中天，無可匹敵，這更讓班瑞主母無法忘記自己通過縛靈秘法的所贏得的一切。但每當她看到自己在水面或鏡面中枯萎的倒影，她就會清晰地回憶起她所付出的沉重代價。

  賈拉索沒有打擾主母的沉思。這名傭兵頭子此時也有自己的事情要思考。在這樣一個充滿混亂和危機的時刻，一名手腕高超的機會主義者更應該趁機大肆牟利。根據賈拉索的計算，瑪烈絲主母被賜予縛靈秘法只會讓達耶特獨立傭兵團得到更多的好處。如果瑪烈絲勝利了，強化了她在執政議會中的位置，賈拉索在這座城市中就能多一個強有力的盟友；如果縛靈屍失敗了，杜堊登家族就此毀滅，年輕的崔斯特的首級一定會變得極具價值，值得傭兵團出手來贏得這一錦標。

  當瑪烈絲還在前往魔索布萊城第一家族的路上時，就覺得有許多野心勃勃的目光在尾隨著她。現在，當她行進在這座城市蜿蜒曲折的街道上，這些目光又再一次盯住了她。班瑞主母是羅絲在這座城市中的代言人，而這位枯瘦的老祖母對她的慷慨大度已經昭示在這些人的面前。想到這一點，瑪烈絲幾乎無法抑制自己的微笑。

  但無可否認的是，恐懼依然凝固在她的心中。如果崔斯特能夠不斷逃出札克納梵的手心，班瑞主母還會繼續援助她嗎？如果縛靈秘法最終失敗了又會怎樣？瑪烈絲在執政議會中的位置勢必難保，到時候就連杜堊登家族的生存也必將堪虞。

  此時，瑪烈絲的隊伍經過了菲布蘭契家族的門口。這是城中的第九大家族，也非常有可能是被削弱的杜堊登家族最大的威脅。黑勒溫·菲布蘭契主母肯定正在看著經過她家精金大門前的這支隊伍，看著這位占有令人覬覦的執政議會第八席位的主母。

  坐在魔法浮碟上的瑪烈絲看了看走在自己身邊的狄寧以及杜堊登家族的十名士兵，又讓自己的目光飄到那兩百名士兵身上——這些武士公開佩戴著足可以令他們驕傲的班瑞家族徽章，踏著整齊劃一的步伐走在她寒酸的親衛隊後面。

  黑勒溫·菲布蘭契主母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會怎麼想？瑪烈絲心中暗自思忖。她無法掩飾自己的微笑。「我們最偉大的榮耀很快就要到來了，」瑪烈絲向她的戰士兒子保證。狄寧點點頭，也向自己的母親報以微笑，聰明地確保自己反覆無常的母親不會因為他而感到掃興。

  但在自己的內心中，狄寧卻無法抹去對那許多班瑞士兵的懷疑。他應該從沒有和這些士兵打過交道，卻依稀覺得這些人有些眼熟。其中一個士兵甚至向這位杜堊登家族的長子偷偷眨了眨眼。

  賈拉索在杜堊登家族吹起魔法哨的景象清晰地浮現在狄寧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