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一滴水
2024-10-02 04:11:02
作者: (法)大仲馬
羅什福爾剛出去,博納修太太就進來了。她看見米萊迪臉上笑眯眯的。
「嗯,」少婦說,「您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今兒晚上或者明天,紅衣主教就要派人來把您帶走了,是嗎?」
「誰對您這麼說的,我的孩子?」米萊迪問道。
「我聽那個送信人親口說的。」
「您過來坐在我身邊。」米萊迪說。
「好的。」
「等一等,讓我看看有沒有人聽得見咱倆說話。」
「幹嗎要這么小心?」
「您一會兒就知道了。」
米萊迪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打開門朝過道里瞧了瞧,關上門回過來坐在博納修太太身邊。
「那麼,」她說,「他還裝得挺像。」
「誰?」
「對院長嬤嬤說自己是紅衣主教派來的那個人唄。」
「這麼說他是裝出來的?」
「對,我的孩子。」
「這麼說這個人不是……」
「這個人,」米萊迪壓低嗓門說,「是我的哥哥。」
「您的哥哥!」博納修太太失聲嚷道。
「嗯,只有您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我的孩子;只要您一說出去,我就全完了,您說不定也一樣。」
「哦!天哪!」
「您聽我說,是這麼回事:我哥哥是來救我的,他本來打算在沒別的辦法的情況下乾脆出手把我搶走,不想正巧遇上紅衣主教派人來找我;他就一路跟在那人後面。到了僻靜的小道,他拔出劍勒令那人把身上的公函交出來;那人想抵抗,我哥哥就把他殺了。」
「哦!」博納修太太渾身發抖地說。
「您想嘛,沒別的辦法。這時我哥哥就決定用智取而不來硬幹了:他拿好公函,自己冒充紅衣主教的信使來這兒,再過一兩個鐘頭,就會有一輛主教大人派來的馬車把我接走。」
「我明白了,這輛馬車是您哥哥派來的。」
「一點不錯;可是還沒完呢:您收到的那封信,您以為是謝芙勒茲夫人寫的……」
「怎麼?」
「是偽造的。」
「怎麼會呢?」
「對,是偽造的:那是個圈套,目的是讓您看見有人來接您出去時不會反抗。」
「可是來接我的是達德尼昂呀。」
「您上當了,達德尼昂和他的朋友都在拉羅謝爾,根本沒脫身。」
「這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哥哥遇到過幾個紅衣主教派來的人,他們都身穿火槍手制服。到時候他們在門口一叫您,您準會以為是朋友來接您,他們就乘機把您劫持回巴黎。」
「哦!天哪!這麼些亂七八糟的煩心事,弄得我頭都發暈了。我覺著再這麼下去,」博納修太太把手按在額頭上說,「我真要瘋了!」
「等一下……」
「怎麼啦?」
「我聽見有馬蹄聲,是我哥哥要走了;我想再跟他最後告別一下,您來呀。」米萊迪打開窗子,做手勢讓博納修太太過去。那少婦走到窗前。
羅什福爾縱馬駛過窗前。
「再見,哥哥。」米萊迪喊道。
騎馬人抬頭看見這兩位少婦,一邊繼續疾馳,一邊向米萊迪做了個表示友愛的手勢。
「我的好喬治!」她一邊關窗一邊說,臉上的表情既溫柔又憂鬱。
然後她回到原先的位置坐下,仿佛心無旁騖地陷入了冥想。
「親愛的夫人!」博納修太太說,「請原諒我打擾您!可我想請您給我指點一下,我該怎麼辦呢?天主啊!您見識比我廣,請您說呀,我聽著呢。」
「首先,」米萊迪說,「也可能是我弄錯了,沒準達德尼昂和他的朋友真的會趕來救您。」
「哦!那樣就太好了!」博納修太太大聲說道,「可我擔心我輪不上有這麼好的運氣!」
「那您明白了吧,這完全就是個時間的問題,好比是賽跑,看誰能先跑到。如果是您的朋友跑得快,您就得救了;如果是紅衣主教的爪牙先到,您就完了。」
「哦!對呀,整個兒全完了!那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有個現成的辦法,挺簡單……」
「什麼辦法,快說呀?」
「就是等呀,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看準來找您的究竟是什麼人。」
「躲哪兒呢?」
「噢!這不成問題。我這會兒不走,也得在附近找個地方躲起來,等我哥哥來接我;嗯,我帶上您,咱倆躲起來,一塊兒等。」
「可是院裡是不會讓我離開的,我在這兒差不多就像個犯人。」
「人家看到我是遵照紅衣主教的命令給帶走的,就想不到您會急於跟我一起走的。」
「然後呢?」
「然後,馬車到了門口,您來跟我告別,登上踏腳板跟我最後一次擁抱;我哥哥派來接我的那個僕人,我會事先關照好的,他只要對車夫做個手勢,驛車就帶著我們馬不停蹄地上路了。」
「可是達德尼昂,要是達德尼昂來了呢?」
「我們難道還會不知道嗎?」
「怎麼知道呢?」
「再容易不過了。我們打發我哥哥的僕人回貝蒂納來,我已經跟您說了,這個僕人是完全可以信得過的;他化了裝在修道院對面找個地方住下:要是來的是紅衣主教手下的人,他待著不動;要是達德尼昂和他朋友來了,他就帶他們去找我們。」
「他認得他們嗎?」
「那還用說,他在我家裡不是見過達德尼昂先生的嗎!」
「噢!對呀,對呀,您說得一點不錯;這下子全都好了,一切都挺順當;可我們別走得太遠了。」
「至少離這兒七八里路吧,比如說我們可以待在邊境旁邊,一看情況不妙就可以離開法國。」
「這會兒我們做什麼?」
「等唄。」
「要是他們來了呢?」
「我哥哥的馬車會趕在他們前面的。」
「要是馬車來接您的時候,我正巧不在您身邊,比如說在吃午飯或者吃晚飯呢?」
「您現在去辦一件事。」
「什麼事?」
「去對好心的院長嬤嬤說,我倆想儘可能待在一塊兒,請她允許讓您和我一起吃飯。」
「她會答應嗎?」
「這有什麼不妥的呢?」
「喔!太好了,這樣我們就可以一直不分開了!」
「嗯,您下樓去對她這麼說吧!我這會兒頭昏腦漲的,想到花園裡去散散步。」
「您去吧,我上哪兒找您?」
「這兒,一小時以後。」
「這兒,一小時以後;喔!您真是好人,我謝謝您啦。」
「我怎麼會撇下您不管呢?甭說您長得這麼美,這麼可愛,您還是我好朋友的心上人哪!」
「親愛的達德尼昂,喔!他知道了會多麼感激您啊!」
「我也這麼盼著呢。行啦!咱們全都說妥了,您下樓去吧。」
「您上花園去?」
「對。」
「那您順著這過道往前走,然後沿小樓梯下去。」
「很好!謝謝。」
兩個少婦相對粲然一笑,隨即分手。
米萊迪說的是真話,她確實感到頭昏腦漲,這是因為她還沒來得及把思緒理一理,紛至沓來的念頭亂糟糟地擠成了一團。她需要獨自待一會兒,把思路理出個頭緒來。她影影綽綽能想見將要發生的事情;但她還是得有點時間靜下心來,把所有那些雜亂的想法梳理一遍,歸納出一個條理分明的切實計劃來。
當務之急是劫持博納修太太,將她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然後,如有必要就把她作為人質。米萊迪對這場殊死決鬥的結局有些感到擔心,因為她面對的將是同仇敵愾的對手,要說鬥志的頑強,他們是決不會稍遜於她的。
她猶如感覺到暴風雨即將來臨那樣,感覺到這場你死我活的惡戰正在臨近,其結局必將異常慘烈。
對她來說至關重要的一點,正如上文所說,就是把博納修太太掌握在手心裡。博納修太太就是達德尼昂的生命;不,這個他心愛的女人的生命,是比他自己的生命還要寶貴的。一旦失利,這女人就是個討價還價的籌碼,憑這個籌碼肯定能叫對方接受作出讓步的條件。
而這一點已經不成問題:博納修太太毫無戒備,一定會跟著她走的;只要把她帶到阿芒蒂埃爾藏起來,就很容易讓她相信達德尼昂沒有上貝蒂納來了。而羅什福爾不出半個月就會回來;這半個月時間,正好可以讓她考慮如何在那四個夥伴身上報仇雪恥。謝天謝地,她是不會感到閒得發慌的,因為她有一種對她這類性格的女人來說實在是其味無窮的消遣:琢磨一個盡善盡美的復仇方案。她一邊轉著這些念頭,一邊環顧四周,記住花園的地形。她猶如一個精通韜略的將領,善於從總體上來預見戰爭的勝敗,並隨時根據戰局的變化來確定進退的方略。
一小時後,她聽見有人在輕聲喚她;那是博納修太太。好心的院長嬤嬤自然是有求必應,而馬上可以做到的,就是先讓她倆在一塊兒吃飯。
她倆走進院子時,聽見一陣響聲,有輛馬車駛到修道院門前停下了。
「您聽見了嗎?」米萊迪說。
「聽見了,是輛馬車。」
「就是我哥哥派來接我的馬車呀。」
「哦!天主呵!」
「哎,拿出點勇氣來!」
修道院門口傳來一陣拉鈴聲,米萊迪沒有猜錯。
「您上樓先到自己房間裡去,」她對博納修太太說,「您總會有些首飾要隨身帶走的吧。」
「我有他的幾封信。」她說。
「那好,您拿好信就到我的房間,我們抓緊時間吃頓晚飯;說不定還要趕夜路,得積聚點氣力才行。」
「主呵!主呵!」博納修太太把手按在胸前說,「我的心怦怦直跳,連氣都透不過來,我走不動路了。」
「勇敢些,嘿,勇敢些!想想再過一刻鐘您就得救了,想想您就要做的事情,您這是為了他而做的呀。」
「哦!對,我全是為了他。您的一句話,就使我又有了勇氣;您先走吧,我會跟上來的。」
米萊迪趕緊上樓走進自己的房間,羅什福爾的僕人正等在裡面,她當即吩咐他要做哪些事。
她吩咐他等在修道院門前;要是碰上火槍手來了,就趕快驅車繞著修道院兜個圈子,在樹林另一邊的一個小村子裡等候米萊迪。在這種情況下,米萊迪將徒步穿過花園前往那個村子;我們前面已經說過,米萊迪對這一帶極其熟悉。
如果火槍手沒來,就按原來的方案行事:讓博納修太太藉口跟她告別登上馬車,隨後她就帶著博納修太太揚長而去。
這時博納修太太進屋來了,為了消除她可能會有的疑慮,米萊迪當著她的面把後半部分指示再對那僕人說了一遍。
米萊迪問了問馬車的情況:那是輛套三匹轅馬的馬車,車夫是驛站派的;羅什福爾的僕人騎馬在前面開路。
米萊迪居然怕博納修太太會起疑心,她真是看錯了人:可憐的少婦是那麼純潔,根本沒去疑心另一個女人竟會這般陰險歹毒;再說她聽見院長嬤嬤提到過德·溫特伯爵夫人的名字,覺得這名字完全是陌生的,根本想不到這個女人居然會對自己的一生造成那麼巨大而致命的不幸。
「您瞧,」米萊迪等那僕人出去以後說,「全都準備好了。院長嬤嬤沒看出一點破綻,還以為那是紅衣主教派人來接我呢。這人現在再去最後安排一下;您身邊帶好點東西,喝上一兩口酒,咱們馬上就出發。」
「好,」博納修太太神不守舍地說道,「好,馬上就出發。」
米萊迪做個手勢讓她坐在自己面前,給她斟了一小杯西班牙紅葡萄酒,再撕了點雞胸脯肉給她。
「您瞧,」她對博納修太太說,「一切都挺順當:天馬上就要黑了;到天亮我們就已經到達隱居的地點,誰也猜不到我們在哪兒了。得,鼓起勁來,吃點東西吧。」
博納修太太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雞肉,端起酒杯濕了濕嘴唇。
「好啦,好啦,」米萊迪端起酒杯說,「看我的樣子。」
她剛要把酒杯湊到嘴唇上,手卻懸在那裡定住了:原來她聽到路上遠遠地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而且愈來愈近;隨後,幾乎就在同時,她仿佛又聽見了馬嘶聲。
聽見這聲音,她的滿腔欣喜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猶如在酣夢中突然被一聲炸雷驚醒一般;她臉色煞白,匆匆奔到窗口,這時博納修太太正抖抖瑟瑟地站起身來,手扶住椅子不讓自己倒下去。
這時還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得馬蹄聲愈逼愈近。
「哦!天哪,」博納修太太說,「這是什麼聲音?」
「有人來了,來的不是朋友就是敵人,」米萊迪的語氣冷靜得令人發怵,您待在那兒別動,我會告訴您的。」博納修太太就那麼站著,臉色蒼白,不作聲也不動彈,宛如一座雕像。
聲音愈來愈響,馬隊離這兒至多只有一百五十步距離了;這會兒還看不到人影,是由於大路上剛好有個彎道的緣故。儘管如此,聲音卻愈來愈清晰,甚至可以從嗒嗒嗒嗒的馬蹄聲中分辨得出總共有多少匹馬。
米萊迪目不轉睛地凝神望去;天色將黑未黑,她遠遠地還能看清迎面馳來的那隊人。
突然,在大路的轉角處驟然現出帽子飾帶的閃光,羽翎也在迎風飄動。她在心中默數著:兩個,五個,總共是八個人;其中一人跑在頭裡,比別人領先大約兩個馬身的距離。
米萊迪壓低嗓門喊了一聲。她認出了跑在頭裡的那人正是達德尼昂。
「哦!天哪!天哪!」博納修太太喊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們穿的都是紅衣主教衛士營的制服;咱們一點也不能耽擱了!」米萊迪大聲說,「快逃,快逃!」
「對,對,快逃。」博納修太太應聲說,可是她根本邁不開步,驚恐萬分地待在原地動彈不了。
這時只聽得那隊騎馬人從窗下疾馳而過。
「走呀!您倒是走呀!」米萊迪說著伸手去拉那少婦的胳臂,「咱們還能從花園往外逃,我有鑰匙,可我們得趕快,再過五分鐘就來不及了。」博納修太太想往前走,可才走兩步就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米萊迪想抱她起來一起走,可是實在沒有這點力氣。
正在這時,門前傳來一陣車輪的轔轔聲,準是那僕人瞧見火槍手來到就趕緊驅車跑了。接著又是三四聲槍響。
「我問最後一遍,您到底走不走?」米萊迪嚷道。
「哦!天哪!天哪!您也看見了,我實在沒有一點力氣,真的走不動了:您一個人逃吧。」
「一個人逃!把您留在這兒!不,不,不行!」米萊迪嚷道。
她忽然站住了,眼睛裡倏地射出一道寒光。她縱身跑到桌子跟前,敏捷得出奇地打開戒指,把底座里的一樣東西倒進博納修太太的酒杯。
那是一粒紅色的小丸,剎那間就溶化在酒里了。然後,她心不發慌手不抖地端起酒杯說道:
「喝吧,喝了這酒您就有力氣了,喝吧。」
說著,她把酒杯湊到少婦的唇邊,博納修太太愣愣地喝了下去。
「哼!我這麼報仇未免太便宜了她,」米萊迪臉上露出獰笑,把酒杯放回桌上,「不過,嗐!這會兒也只能做到這份上了。」
她隨即衝出屋去。
博納修太太瞧著她往外逃去,沒法跟她一起走;她就像那些做夢的人夢見有人在追自己,可怎麼使勁也邁不開步。
幾分鐘過後,大門口傳來一陣紛亂的喧鬧聲;博納修太太每時每刻都盼著能再見到米萊迪,但她始終沒再露面。
有好幾次,想必是懼怕的緣故,她那滾燙的額頭沁出了陣陣冷汗。
她終於聽見有人開了門,樓梯上響起靴子和馬刺的聲音;遠遠地聽見有人在大聲說話,起初聽不真切,但後來聲音愈來愈近,她仿佛聽見有人說起她的名字。
驀然間她欣喜地高叫一聲,猛地向門口衝去——她聽出了達德尼昂的聲音。
「達德尼昂!達德尼昂!」她喊道,「是您嗎?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貢斯當絲!貢斯當絲!」達德尼昂應聲答道,「您在哪兒?我的天哪!」與此同時,房門給打開——確切地說是給撞開了;好幾個人衝進了屋裡;
博納修太太癱倒在一張扶手椅里,已經動彈不得。
達德尼昂手裡握著還在冒煙的手槍,此刻他把槍一扔,跪倒在心上人的跟前,阿托斯把槍插進腰間;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也把各自握在手裡的長劍插進了劍鞘。
「哦!達德尼昂!我心愛的達德尼昂!你終於來了,你沒騙我,你真的來了!」
「是的,是的,貢斯當絲!我們又在一起了!」
「哦!她再怎麼說你不會來,我心裡還是指望著你來;我不想逃走;哦!我真的做對了,我實在太高興了!」
聽見這聲她,靜靜坐著的阿托斯猛地站起身來。
「她!哪個她?」達德尼昂問道。
「就是我的女伴;她待我很好,想把我從那些人手裡救出去,後來她把你們當作主教的衛士,就逃走了。」
「您的女伴,」達德尼昂大叫一聲,臉色白得像他心上人的那塊頭巾,「您說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伴?」
「剛才門口的那輛車就是她的,她還說她是您的朋友,達德尼昂,您對她是無話不說的。」
「她叫什麼名字,叫什麼名字?」達德尼昂大聲說道,「天哪!您難道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知道,我聽人家叫過她;等一下……真怪……哦!天哪!我頭暈得厲害,看不見東西了。」
「你們快來,快來呀!她的手冰涼了,」達德尼昂嚷道,「她不行了;天哪!她不省人事了!」
波爾多斯馬上扯直嗓門喚人來幫忙;阿拉密斯奔到桌前剛想拿杯水,突然停住了,因為他瞥見阿托斯站在桌前,頭髮倒豎,眼睛發直,臉色變得非常怕人,愣愣地瞅著一隻玻璃杯,顯出極其驚怖的樣子。
「喔!」阿托斯說,「喔!不,這不可能!天主容不得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水,水,」達德尼昂嚷道,「水!」
「喔,可憐的女人,可憐的女人!」阿托斯斷斷續續地低聲自語。
達德尼昂一個勁地吻著博納修太太,她重新睜開了眼睛。
「她醒過來了!」達德尼昂喊道,「喔!主呵,主呵!我感謝你!」
「夫人,」阿托斯說,「夫人,看在老天的分上,請您快說這杯酒是誰喝了的?」
「是我,先生……」博納修太太氣息奄奄地回答說。
「是誰給您倒的酒?」
「她。」
「這個她到底是誰?」
「哎!我記起來了,」博納修太太說,「德·溫特伯爵夫人……」
四個夥伴不約而同地叫出聲來,而阿托斯的叫聲蓋過了另外三個聲音。這時博納修太太的臉已經由青轉灰,五臟六腑疼不可當,氣喘吁吁地倒在了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的胳膊上。
達德尼昂緊緊抓住阿托斯的雙手,這種焦急之情真是筆墨難以形容的。
「怎麼!」他說,「你相信是……」
話沒說完,他已經泣不成聲。
「我相信最壞的情況。」阿托斯說,他竭力在克制自己,嘴唇都咬出血來了。
「達德尼昂,達德尼昂!」博納修太太喊道,「你在哪兒?別離開我,你知道,我要死了。」
達德尼昂握住阿托斯的手一直在抖個不停,這會兒聽見博納修太太喊他,他鬆開手直奔到她身邊。
她那張俊俏的臉蛋完全變了樣,那雙明亮的眼睛已經蒙上了一層霧翳,渾身痙攣,額頭淌著冷汗。
「看在老天分上,快去叫人呀;波爾多斯,阿拉密斯,快去叫人來救救她!」
「沒用了,」阿托斯說,「沒用了,她放的毒是沒有解藥的。」
「對,對,叫人來救我,來救我!」博納修太太喃喃地說,「來救我!」
然後,她凝聚起全身的力氣,雙手捧住達德尼昂的臉凝望片刻,仿佛要在這道目光中注入自己的整個靈魂,接著,她聲音哽咽地叫了一聲,把自己的嘴唇緊緊地貼在達德尼昂的嘴唇上。
「貢斯當絲!貢斯當絲!」達德尼昂喊道。
一聲嘆息從博納修太太嘴間吁出,輕輕拂過達德尼昂的嘴;這聲嘆息,正是重返天國的那個虔誠而可愛的靈魂。
這時,達德尼昂抱在懷裡的只是具屍體了。
他慘叫一聲,倒在情人的身邊,臉色和她一樣死白,手足也都變得冰涼。波爾多斯潸然淚下,阿拉密斯攥緊拳頭向天舉起,阿托斯在胸前畫著十字。
就在這時,門口出現了一個男子,他的臉色幾乎跟屋裡這些人一樣的慘白。他轉眼望去,看到了死去的博納修太太和昏厥過去的達德尼昂。
慘禍發生過後,在場的人往往會有一陣驚魂未定的愣怔,這個人正是在這當口到的。
「我沒猜錯,」他說,「這位果然是達德尼昂先生,你們三位是他的朋友阿托斯先生、波爾多斯先生和阿拉密斯先生。」被他報出姓名來的這幾位驚詫地望著這個陌生人,似乎覺得他有些面熟。
「各位,」這人接著說道,「你們和我一樣都在尋找一個女人的下落,」他慘笑一下往下說,「她想必來過這兒,因為我看見有人死了!」
三個夥伴都不作聲;此人的聲音聽上去也有點耳熟,他們覺得以前好像在哪兒見過他;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各位,」陌生人繼續說道,「既然你們已經記不起一個也許欠了你們兩次救命之情的人,那我就該自己報出姓名才是;我是德·溫特勳爵,那個女人的小叔子。」
三個夥伴同時驚叫起來。阿托斯起身伸手給他。
「歡迎您,勳爵,」他說,「您是我們的人。」
「我是在她離開朴次茅斯五小時後從那兒動身的,」德·溫特勳爵說,「我趕到布洛涅時比她晚了三小時,到聖奧梅時晚了二十分鐘;最後,到了利萊我就找不見她的蹤影了。我四處亂跑,逢人就打聽她的下落,正在這時我瞧見你們騎馬疾馳而過;我認出了達德尼昂先生。我大聲喚你們,但你們沒聽見;我想跟上你們,但我的馬已經累垮了,沒法跑得跟你們一樣快。不過看這樣子,你們跑得再快也還是遲了一步!」
「您都瞧見了。」阿托斯說著,指給德·溫特勳爵看躺在地上的那兩人:
博納修太太已經死了,達德尼昂不省人事,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正在設法把他救醒。
「他們倆都死了嗎?」德·溫特勳爵語氣冷峻地問。
「幸好不是這樣,」阿托斯答道,「達德尼昂先生只是昏厥過去。」
「呵!還好!」德·溫特勳爵說。
就在這當口,達德尼昂睜開了眼睛。
他從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的懷裡掙脫出來,像失去了理智似的撲到心上人身上。
阿托斯立起身,緩慢而莊重地走到朋友身邊,溫存地把他摟在懷裡,達德尼昂失聲痛哭起來。
「我的朋友,做個男子漢吧,」阿托斯說話的語氣充滿尊嚴,有著一種動人肺腑的感染力,「女人為死者哭泣,男子漢為死者報仇!」
「喔!是的,」達德尼昂說,「是的!只要是為她報仇,隨便你到哪兒我都跟著你!」
阿托斯看見自己不幸的朋友由於復仇的希望又振作了起來,就趁這當口對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做個手勢,讓他倆去把院長嬤嬤找來。
他們倆在過道里遇到了院長嬤嬤。修道院裡驟然出了這麼些事情,她完全亂了方寸,兀自在那兒發抖。她這會兒也顧不得院規了,叫來幾個修女跟她一起拋頭露面去見五個男人。
「院長,」阿托斯掖住達德尼昂說,「這位不幸的女人,就請憑您虔誠的愛心來料理她的後事吧。她是人間的天使,也將是天國的天使。請像對待您教會的姐妹那樣安葬她吧;有一天我們會回來到她墓前祈禱的。」
達德尼昂把臉埋在阿托斯的胸前,傷心得泣不成聲。
「哭吧,」阿托斯說,「哭吧,讓你這顆充盈著愛情、青春和生命的心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唉!我真想也能像你一樣哭一場!」
說著他扶著達德尼昂往外走去,此刻他的神情有如父親那般慈愛,有如神甫那般讓人感到安慰,有如歷經滄桑的男子漢那般令人肅然起敬。
他們五人朝著郊野已經在望的貝蒂納城走去,僕從們牽著馬跟在後面。到了路邊的第一家客店,他們就停了下來。
「那我們,」達德尼昂說,「就不去追那個女人了?」
「得等一等,」阿托斯說,「有些事我還得先安排一下。」
「她會從我們手裡逃脫的,」達德尼昂說,「她會逃脫的,阿托斯,那可是你的過錯喲。」
「我擔保她逃不了。」阿托斯說。
達德尼昂對這位朋友的話一向是絕對信任的,因此他不再作聲,低著頭走進了客店。
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兩人對望一眼,不明白阿托斯從哪兒來的這份自信。
德·溫特勳爵以為他這麼說是想寬慰達德尼昂,減輕一些他的痛苦。
「現在,各位,」阿托斯問清客店裡有五個空房間以後說道,「請各自進屋去吧;達德尼昂需要獨自再好好哭一場,你們需要好好睡一下。一切由我負責,你們儘管放心。」
「可我覺得,」德·溫特勳爵說,「要是為了對付伯爵夫人要採取什麼措施的話,那應該是我的事:我是她的小叔子。」
「而我,」阿托斯說,「她是我的妻子。」
達德尼昂打了個哆嗦,因為他明白,阿托斯既然肯吐露這樣一樁秘密,他肯定確信報仇是有絕對把握的;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又彼此對望一眼,臉色都變白了。德·溫特勳爵心想阿托斯準是瘋了。
「所以各位先請進屋,」阿托斯說,「讓我去干吧。你們都看見了,憑我這當丈夫的資格,這應該是我的事。不過,達德尼昂,有一天從那男人帽子裡掉下來的那張小紙片,倘使您還沒扔掉的話,請給我吧,那上面寫著一個地名……」
「噢!」達德尼昂說,「我明白了,這個地名是她寫的……」
「你瞧見了吧,」阿托斯說,「天上還是有天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