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治裝
2024-10-02 04:09:16
作者: (法)大仲馬
這四個朋友中間心事最重的肯定要數達德尼昂,雖說他此時的身份還是禁軍,治裝遠沒火槍手大爺那麼費事,可是讀者想必也看得出,咱們的這位加斯科尼小爺儘管城府頗深,生性近乎吝嗇,可偏偏又極其愛面子(可見事情都有兩面性),比起波爾多斯來只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何況這會兒在他的虛榮心中間,還夾雜著一層相對而言不很自私的憂慮。儘管他曾四處設法打聽博納修太太的下落,可是至今杳無音信。德·特雷維爾先生曾對王后提起此事;王后也不知道年輕的針線鋪老闆娘在哪兒,只是答應派人去找。可是這種允諾渺茫得很,沒法讓達德尼昂放下心來。
阿托斯整天不出房門一步;他打定主意不想為治裝的事去費那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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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還有兩個星期時間,」他對同伴們說,「得,兩個星期以後要是我還沒弄到什麼東西,或者說還沒什麼東西找上門來,那麼既然我作為一個正宗的天主教徒,不能一槍把自己腦袋打開花,我就去找四個主教大人的衛士,要不乾脆找八個英國人狠狠地幹上一架,直到他們中間有一個人把我殺死為止,他們人多,少不得會有人幹掉我的。那時候人家就會說我是為國王效忠而死,這樣我用不到治裝就盡了責啦。」
波爾多斯手背在後面,來回踱著步,一邊點頭一邊說:
「我就是這主意。」
阿拉密斯憂心忡忡,頭髮都沒卷好,一聲也不吭。
從這種慘澹的情景,可以看出這幾個夥伴心緒都有些黯然。
那幾個僕從呢,就像希波呂托斯[1]的駿馬一樣,都在為主人分擔著憂愁。穆斯克通在搜集吃剩的麵包頭;虔誠有加的巴贊乾脆不離教堂;布朗謝瞅著飛來飛往的蒼蠅出神;格里莫呢,儘管眾人的憂愁沒能讓他打破主人三緘其口的禁令,但他整天那麼長吁短嘆的,連石頭聽了也會動心。
於是,三個夥伴——因為,剛才我們說了,阿托斯已經把話講絕,說他決不為治裝的事走出家門一步——每天一大早出去,很晚才回來。他們在街上轉來轉去,瞧著地上的每塊路磚,看看有沒有哪個過路人掉了錢包。他們在四下里瞧得這麼仔細,簡直就像是在辨認什麼人的腳印似的。有時幾個人碰在一起了,這當口你瞅著我,我瞅著你,失望的眼神仿佛是在問:「怎麼樣了?」
不過,由于波爾多斯是最先有主意的,還由於他是咬住這個主意不回頭的,所以第一個採取行動的就是他。這位出色的波爾多斯可是個說干就乾的角色。有一天,達德尼昂瞅見他朝聖勒厄教堂而去,便下意識地跟在他後面:只見他到了教堂跟前,捻了捻小鬍子,又抻了抻髯須,隨即進了教堂;在波爾多斯,這兩個動作表明他這會兒心情挺得意。由於達德尼昂採取了隱蔽措施,所以波爾多斯以為沒人看見他。達德尼昂跟在他後面進了教堂,波爾多斯走近一根廊柱,背靠在上面;達德尼昂也悄悄地走上前去靠在廊柱的另一邊。
教堂里正好在講道,人擠得滿滿的。波爾多斯覷著空子往四下里瞟女人:多虧穆斯克通料理有方,從波爾多斯的外表是看不出內里的寒酸相的;寬邊氈帽有點磨損,羽飾有些褪色,刺繡有些發湮,花邊也有些走樣;可是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面,這些瑕疵就通通不見了,波爾多斯照樣是相貌堂堂的波爾多斯。
達德尼昂看到,就在波爾多斯和他背靠著的廊柱旁邊,一條長凳上坐著一位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那張臉有點黃碴碴、皺巴巴了,但頭戴黑帽子,身子坐得筆直,顯得挺高傲的樣子。波爾多斯斜著眼睛瞥了這位女客一眼,隨即目光一轉,往遠處的耳堂望去。
這位夫人臉上不時升起陣陣紅暈,頻頻向朝三暮四的波爾多斯投去閃電般的一瞥;但她越是這樣,波爾多斯的目光就越是飛來飛去、到處流轉。很明顯,這種做法刺傷了這位戴黑帽的夫人的自尊心,只見她又是咬嘴唇,又是搔鼻子,一副坐立不安、神情絕望的模樣。
見她這樣,波爾多斯又得意地捻捻小鬍子,抻抻髯須,朝著坐在祭壇邊上的一位美貌的夫人擠眉弄眼;這位夫人不僅貌美,而且顯然是位貴夫人,因為在她身後站著一個小黑奴,手裡端著供她下跪的軟墊,另外還有個貼身侍女,手裡捧著一個飾有紋徽的袋子,裡面放著女主人望彌撒時念的經書。
戴黑帽的夫人不依不饒地跟蹤著波爾多斯的目光,認出了他的目光停在那位有絲絨跪墊、有小黑奴和侍女的夫人臉上。
這時候,波爾多斯更來勁了:他又是眨眼睛,又是把手指按在嘴唇上,還做出種種勾魂攝魄的笑容——弄得那位受了輕慢的夫人當真銷魂失魄了。
於是她擺出一副meaculpa[2]的模樣,一邊捶著自己的胸口,一邊重重地吁出「嗯!」的一聲,聲音響得滿廳的人,包括那位有紅跪墊的夫人,全都轉過頭來望著她;波爾多斯卻不動聲色:他心裡雪亮,偏偏裝聾作啞。
這位有紅跪墊的夫人同時牽動了幾個人的心,由於她非常美貌,戴黑帽的夫人把她看作一個煞是可怕的情敵;波爾多斯則覺得她比戴黑帽的夫人漂亮得多;達德尼昂呢,他認出了她就是在牟恩、加萊和多佛爾見到的那個女人,當時只聽得那個臉上有疤的冤家對頭管她叫米萊迪。
達德尼昂一邊在眼梢里瞅著那位有跪墊的夫人的一舉一動,一邊繼續看著波爾多斯再耍些什麼花樣,他覺得在旁邊這麼看著煞是有趣;他猜這個戴黑帽的夫人就是狗熊街的那位訟師夫人,一準是這麼回事,因為聖勒厄教堂離那條街本來就沒多遠。
於是他又順理成章地猜出了波爾多斯是在報尚蒂伊的一箭之仇,當時這位訟師夫人犟著勁兒硬是沒給波爾多斯送錢。
不過,看著看著,達德尼昂看出了波爾多斯只是在向假想的情人獻殷勤。他完全是在那兒向壁虛構、憑空臆造;可是對於愛得死去活來的殷憂,對於銘心刻骨的忌妒來說,還有什麼東西能比向壁虛構和憑空臆造更真實呢?
講道結束了:訟師夫人朝聖水缸走去;波爾多斯搶上幾步,趕在她前面把整個手——而不是一根手指——伸進聖水缸。訟師夫人莞爾一笑,心想波爾多斯這是為了她才這麼賣力獻殷勤的;可是她馬上就心如刀割地知道自己想錯了:就在她走到離波爾多斯只差三步路的當口,只見他轉過臉去,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位有紅跪墊的夫人身上,這時她也站起身來款款地向聖水缸走來,後面跟著她的小黑奴和貼身侍女。
等到這位有紅跪墊的夫人走到波爾多斯跟前時,波爾多斯從聖水缸里抽出那隻濕淋淋的大手,美貌的女信徒伸出纖纖玉手碰了一下這隻大手,面帶笑容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隨即出了教堂。
訟師夫人實在受不住了:她認定這個女人是在跟波爾多斯眉目傳情。倘若她是位貴婦人,她一定會昏厥過去;可是她只是個訟師夫人,所以她強壓住怒火向火槍手說了這麼一句:
「噯!波爾多斯先生,您不給我點兒聖水嗎?」
聽見這聲音,波爾多斯猛地驚跳了一下,就像一個剛從幾百年的昏睡中醒來的人那樣。
「夫……夫人!」他大聲說道,「是您呀?您丈夫科克納爾先生還好嗎?還是那麼一毛不拔嗎?我的眼睛真是哪兒去了,講道講了兩個鐘頭,我怎麼會沒瞧見您呢?」
「我離您才兩步路,先生,」訟師夫人說道,「您沒瞧見我,是因為您的眼睛一直盯在那位您給她聖水的漂亮夫人的身上了。」波爾多斯裝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啊!」他說,「您都看見了……」
「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見。」
「是的,」波爾多斯輕描淡寫地說,「我的這個女友是位公爵夫人,她丈夫醋勁挺大,所以我平時不大見得到她的面,這回是她通知我,說她想見見我,讓我今天到這個偏僻街區不起眼的小教堂來的。」
「波爾多斯先生,」訟師夫人說,「能不能請您賞光把胳膊讓我挽上五分鐘,讓我可以跟您好好談談呢?」
「那當然,夫人。」波爾多斯說著,偷偷對自己眨了眨眼睛,就像一個人做好圈套以後嘲笑那個就要上當的冤大頭一樣。
這當口,達德尼昂正要拔腿去跟蹤米萊迪;他抽空朝波爾多斯睃了一眼,正好瞥見了他這個得意揚揚的眨眼的動作。
「嘿嘿!」達德尼昂暗自思忖道,在那個崇尚風雅的年代裡,道德觀念實在澆漓得很,所以他這麼推想道,「咱們這就有一位,看來是能夠按時治好裝的了。」
波爾多斯聽憑訟師夫人的胳膊導向,猶如一條小船聽憑船舵導航一般,一路來到了聖馬格洛瓦爾隱修院的迴廊上,這地方很少有人來往,兩端都各有一道旋轉式柵門。眼下大白天的,只有幾個吃著東西的乞丐和正在玩耍的小孩。
「哦!波爾多斯先生!」訟師夫人斷定除了常來這兒的這些乞丐和小孩以外,沒人能看見他倆,也沒人能聽見他們的說話以後,開口說道,「哦!波爾多斯先生!看來,您是春風得意啊!」
「您是說我嗎,夫人!」波爾多斯昂首挺胸地說道,「這是從何說起呢?」
「您剛才擠眉弄眼的,還有那聖水,這不都是明擺著嗎?還有,這位夫人又有黑奴又有侍女的,少說也得是個親王夫人!」
「您弄錯了;看在天主分上,不是這麼回事,」波爾多斯回答說,「她確確實實是位公爵夫人。」
「那麼等在門口的那個男僕,還有豪華馬車和穿號服的車夫是怎麼回事?」
波爾多斯既沒看見男僕,也沒看見豪華馬車;而科克納爾夫人憑著醋勁十足的女性的眼光,一樣都沒漏掉。
波爾多斯後悔沒一開頭就說這位有紅跪墊的夫人是親王夫人。
「噯!您成了情場得意的寵兒啦,波爾多斯先生!」訟師夫人嘆著長氣說道。
「可是您也明白,」波爾多斯回答說,「我天生有這麼副相貌,所以少不了是要交些桃花運的。」
「天主啊!男人家忘記起來都是這麼快的呵!」訟師夫人抬眼望天嚷道。
「我看恐怕還是比不上女人忘得快吧,」波爾多斯應聲說道,「因為真要說起來,夫人,在我受了重傷,命在旦夕,連醫生都撇下我不管的那會兒,我可以說就是您的犧牲品;我出身在名門世家,一向對您的友情引以為榮,誰想到卻會落泊在尚蒂伊的一家蹩腳客棧里,先是差點兒創傷發作死掉,然後又是差點兒餓死,而您眼看著我給您寫的充滿熱情的信,卻那麼狠心沒回過我一封信。」
「可是,波爾多斯先生……」訟師夫人訥訥地說,她感到按當時最高貴的夫人的行為準則衡量起來,她是理虧了。
「為了您,我當初犧牲了德·佩納弗洛爾伯爵夫人的……」
「這我知道。」
「還有那位男爵夫人……」
「波爾多斯先生,請您別說了。」
「還有那位公爵夫人……」
「波爾多斯先生,求您行行好吧!」
「您說得對,夫人,我不再往下說了。」
「可那是因為我丈夫聽不得人家提起借錢這兩個字呀。」
「科克納爾夫人,」波爾多斯說,「您還記得您第一次寫給我的那封信吧,那是我永遠記住,怎麼也忘不了的。」訟師夫人發出一聲呻吟。
「可那也是因為,」她說,「您開口要借的那筆款子,數目太大了些。」
「科克納爾夫人,我這是為了讓您占個先。本來我完全可以寫信給那位公爵夫人……我不想說出她的名字,因為我向來不想讓一位女性的名譽受到連累;但是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只要我給她寫封信,她馬上就會把一千五給我寄去。」
訟師夫人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波爾多斯先生,」她說,「我向您發誓,您已經讓我受到懲罰了,以後您要是再碰到這樣的情況,您只要開口對我說就行了。」
「啐!」波爾多斯的口氣聽上去還有些憤憤然,「夫人,錢的事咱們就別談了好嗎,說起來就讓人覺得丟臉。」
「這麼說,您是不愛我了!」訟師夫人緩緩地、憂傷地說道。
波爾多斯保持著一種很莊嚴的沉默。
「這就是您給我的回答嗎?唉!我明白了。」
「請想想您讓我受的屈辱吧,夫人:它還留在這兒哩。」波爾多斯說著,把一隻手放在心口,使勁按了按。
「我會彌補這一切的;行嗎,我親愛的波爾多斯!」
「再說,我到底要您做多少事啦?」波爾多斯做出非常天真憨厚的樣子聳聳肩膀說,「借點錢,就這點事。我畢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嘛。我也知道您並不富有,科克納爾夫人,您丈夫就靠在那些可憐的訴訟人身上榨油水,才能弄到幾個可憐巴巴的埃居。喔!要是您是伯爵夫人、侯爵夫人或是公爵夫人,情況當然不一樣了,不過那樣一來您也就不可原諒囉。」
訟師夫人的自尊心受了傷害。
「您得知道,波爾多斯先生,」她說,「我雖說只是個訟師夫人,可比起您的所有那些破了產只會裝腔作勢的女人來,我的錢箱說不定還要比她們的滿些哩。」
「那麼您讓我受的就是雙倍的屈辱了,」波爾多斯說著,把訟師夫人挽著的那條胳臂抽了回去,「因為,如果說您是有錢的話,科克納爾夫人,您的拒絕就更沒有理由了。」
「我說我有錢,」訟師夫人一看出了岔子,連忙說,「可這話也得看怎麼說呀。我並不是真的有錢,只不過是還過得去罷了。」
「得了,夫人,」波爾多斯說,「這些事咱們就別再談了好嗎。您太小看我了;咱倆的情分就到此為止。」
「您真是個薄情郎呵!」
「啊!您儘管去怨天怨地吧!」波爾多斯說。
「那您就去找您漂亮的公爵夫人吧!我不再耽擱您了。」
「喔!我想她還不至於傷心得要跟我恩斷義絕吧!」
「您聽著,波爾多斯先生,我最後再問您一次:您還愛我嗎?」
「唉!夫人,」波爾多斯用他裝得出來的最憂鬱的語氣說,「我就要走上疆場了,我的預感告訴我說我將要死在那兒……」
「哦!快別說了!」訟師夫人失聲慟哭起來。
「……我聽見有個聲音在這麼對我說。」波爾多斯繼續往下說,神情愈來愈憂鬱。
「您還不如說您是另有新歡了呢。」
「不是的,我對您說的都是心裡話。沒有別人讓我動過心,我依然感覺得到這兒,就在我的心坎深處,有個聲音在為您而傾訴。可是,無論您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反正那場該死的仗兩星期以後註定是要打的;我一天沒治好裝,就一天不得安生。真沒辦法的話我就回布列塔尼的老家去一趟,把打點行裝的錢湊湊齊。」波爾多斯看出愛情和吝嗇還在進行最後的較量,就接著往下說:
「您在教堂里見到的這位公爵夫人,正好有塊采地就在我的近邊,所以我倆打算一塊兒去。您也知道,有人做伴一塊兒走,旅途就不會顯得那麼漫長了。」
「難道說您在巴黎就沒有朋友了嗎,波爾多斯先生?」訟師夫人說。
「我原來還以為我有的,」波爾多斯做出憂鬱的神情說道,「可是現在我明白我是錯了。」
「您是有的,波爾多斯先生,您是有的,」訟師夫人陡然間態度急轉直下,急切地說道,「您明天上我家來。您是我姑媽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弟;您從庇卡底的諾瓦榮來巴黎,有幾樁官司要打,但還沒找到訴訟代理人。這些話您都記住了嗎?」
「沒問題,夫人。」
「您要在吃晚飯的時候來。」
「很好。」
「在我丈夫面前,您的舉止得穩重些,他雖說七十六歲了,可還是鬼得很。」
「七十六歲!喲!年紀夠大的!」波爾多斯說。
「您是想說夠老的吧,波爾多斯先生。這可憐的好人兒說不定哪會兒一伸腿,我就成寡婦了,」訟師夫人說著,朝波爾多斯丟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幸好婚約上是寫明未亡人可以繼承全部遺產的。」
「全部?」波爾多斯問。
「全部。」
「我看出您是位很有遠見的女人,親愛的科克納爾夫人。」波爾多斯溫情脈脈地握住訟師夫人的手說。
「那我們現在言歸於好啦,親愛的波爾多斯先生?」她撒嬌地說。
「咱倆好一輩子。」波爾多斯用同樣的語氣回答說。
「那麼再見了,我的朝三暮四的好人兒。」
「再見,我的健忘的寶貝兒。」
「明兒見,我的天使!」
「明兒見,我的生命的火焰!」
[1]希臘神話人物。他駕馬車在海濱行駛時,海神波塞冬從海中送出一頭神牛,致使馬驚車翻。
[2]拉丁文:表示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