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阿拉密斯的論文
2024-10-02 04:09:06
作者: (法)大仲馬
達德尼昂對波爾多斯的劍傷和他的那位訟師夫人隻字沒提。我們的貝阿恩小伙子儘管年紀還輕,卻是個精明的傢伙。所以,對那個自命不凡的火槍手向他講的那通鬼話,他都裝得深信不疑,因為他明白,點穿一個朋友的秘密,勢必就會影響跟這個朋友的友誼,尤其當這秘密涉及個人的自尊時,情況更是如此;再說,一個人掌握了別人的一些底細,往往也會對那些人具有某種精神上的優越感。
何況,達德尼昂心裡早已打定了日後發跡的算盤,決意利用這三個夥伴為自己博得個飛黃騰達的前程,如今預先就能把一些無形的線頭捏在手裡,而憑藉這些無形的線頭,就有望操縱控制他的夥伴,這在他來說,真是何樂而不為呢。
然而一路上他的心緒仍然極為黯然,一種無法排遣的憂傷沉痛地壓在心頭:他在思念那位年輕漂亮的博納修太太,他對她的一片至誠,還沒得到她的報償呢;不過我也得趕緊交代一句,年輕人心頭之所以有這份憂傷,主要還不是由於惋惜自己沒能交到好運,而是由於他害怕這可憐的女人會遇到什麼不幸。在他看來,毫無疑問她就是紅衣主教進行報復的犧牲品,而誰都知道,主教大人的報復是極其可怕的。他怎麼居然會蒙受首相的青睞,他實在是莫名其妙,當時要是在家裡碰到德·卡沃瓦先生的話,這位衛隊長興許能對他透露一些內情吧。
最能讓時間過得快,路程顯得短的,莫過於把全身所有的官能都集中到思想的官能上去的沉思冥想。這時候,外界的存在好比是睡眠,而這種冥想就是夢。在它的影響下,時間不復有量度,空間也不復有距離。一個人不過是從某個地方出發,到達了另一個地方而已。一路的景物殘存在記憶中的,只是霧蒙蒙的一片,沿途一棵又一棵的樹,一座又一座的山,一壟又一壟的景色全都墮入了忘川。達德尼昂就是在這般神志恍惚的狀態下,由得胯下的馬自行跑完從尚蒂伊到克雷夫格爾的六七里路程,待到了克雷夫格爾鎮,他竟半點兒也想不起一路上曾碰到過些什麼事情。
直到進了鎮他才神志恢復過來;他搖了搖頭,望見了跟阿拉密斯分手的那家小酒店,便拍馬來到酒店門前。
這回迎接他的不是老闆,而是老闆娘;達德尼昂善於察言觀色,他打量了一眼這位老闆娘喜滋滋的胖臉蛋兒,就明白自己無須對她有所隱瞞,憑這張笑得這麼開心的臉蛋,就沒什麼好怕的。
「我的好太太,」達德尼昂對她說道,「十來天以前我們忙著趕路,把一位朋友撂在這兒了,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訴我,他現在怎麼樣了?」
「就是那個二十三四歲的俊小伙子,說話軟聲軟氣的,挺招人喜歡,長得也挺好的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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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肩膀上受了傷。」
「可不是嗎!」
「那就是他了。」
「嘿,先生,他一直在這兒哩。」
「啊!太好了,親愛的太太,」達德尼昂說著跨下馬來,把韁繩扔到布朗謝手裡,「您可幫了我的大忙了;阿拉密斯,我真想擁抱他,他在哪兒?說真的,我都快等不及了。」
「對不起,先生,我看他這會兒不一定能見您。」
「為什麼?莫非他有女人在身邊?」
「天呵!瞧您在說什麼呀!那可憐的孩子!不,先生,他沒跟女人在一起。」
「那麼跟誰在一起?」
「跟蒙迪蒂埃的本堂神甫和亞眠耶穌會[1]會長在一起。」
「我的天主!」達德尼昂嚷道,「那可憐的孩子不行了嗎?」
「哪兒的話,先生,他好端端的;不過他受傷以後,就受了聖靈的啟示,打定主意要進教會了。」
「這就對了,」達德尼昂說,「我怎麼就忘了他當火槍手只是臨時湊個數的呢。」
「先生您還是要見見他嗎?」
「現在更是非見不可了。」
「那好,先生您只要從院子右邊的樓梯上去,到三樓找五號房間就是了。」
達德尼昂趕緊朝她指點的方向跑去,果然看見院子裡有一道樓梯,這種戶外的樓梯而今在一些老字號客棧的院子裡也還能見到。但是要進未來的神甫的房間,可沒那麼容易;阿拉密斯房門外的通道,恰似阿爾米達[2]的花園一般防範嚴密;巴贊佇守在過道里,擋住了達德尼昂的去路。熬了這麼多年總算熬到了頭,眼看孜孜以求的目標就要達到,巴贊更是勇氣倍增。
說實在的,這些年來可憐的巴贊連做夢也想給一位教會人士當僕人,急巴巴地盼著那總也盼不來的一天早些到來,好看著阿拉密斯扔下敞袖外套,換上教士的長袍。阿拉密斯天天都得對他許願,說是那一天就快到了,他這才總算勉強留下來繼續給一個火槍手當下人,可照他說起來,老這麼下去靈魂早晚得下地獄。
所以這會兒巴贊真是樂不可支。看上去,這一回他的主人十有八九是不會再出爾反爾了。生理上的痛苦跟精神上的痛苦並在一塊兒,產生了他盼望已久的效果:肉體和靈魂同時受到折磨的阿拉密斯,終於把目光投向了宗教,認真考慮起皈依教門的問題,他把自己身經的兩宗事故,即情婦的猝然離去和肩膀上受的槍傷,看成上蒼的一種啟示。
我們不難理解,就巴贊當時所處的情況,再沒有比達德尼昂的到來更使他不高興的事了,他的主人這些年在世俗觀念里已經陷得時間夠久了,現在好不容易剛要跳出這個漩渦,達德尼昂這一來勢必又要重新把主人拖回到這漩渦中去。因而,巴贊下決心要堅守房門;既然老闆娘已經把話說了出去,他沒法再說阿拉密斯不在屋裡,就只好竭力說服這位不速之客,要他明白主人正在跟人家進行虔誠的討論,在這中間去打擾他是極其冒失的,至於這場從早上就開始的討論,照巴贊的說法,在天黑以前是結束不了的。
可是達德尼昂根本不去理睬巴贊師傅的長篇大論,他不想跟朋友的僕從多費口舌,乾脆一邊伸手推開他,一邊用另一隻手去擰五號房間的房門把手。
房門開了,達德尼昂進得屋來。
只見阿拉密斯身穿黑色罩袍,頭戴一頂挺像教士帽的平頂圓帽,坐在一張長桌跟前,桌上堆滿了紙卷和大部頭的對開本書籍;他的左首坐著那個耶穌會會長,右首坐著蒙迪蒂埃的本堂神甫。窗簾半掩著,只有一縷神秘的光線透進來,為室內平添了一層恬靜的夢幻色彩。凡是通常走進一個年輕人(尤其當這個年輕人是個火槍手時)的房間所能見到的那些世俗的物件,全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想必是巴贊生怕主人看見這些東西會塵念復萌,所以就把長劍、手槍、插羽飾的帽子、形形色色的刺繡品和花邊飾件一股腦兒全給拿走了。
不過,達德尼昂眼梢里似乎瞥見暗處有樣東西用一枚釘子掛在牆上,代替了上面所說的那些物件,這東西看上去像根苦鞭[3]。
阿拉密斯聽見達德尼昂開門的聲音,抬起頭來認出了自己的朋友。可是叫達德尼昂大為吃驚的是,這位火槍手見到他來似乎並沒顯得有怎麼激動,可見他的整個身心已經跟世間的俗務相當疏遠了。
「您好,親愛的達德尼昂,」阿拉密斯說,「很高興見到您。」
「我也是,」達德尼昂說,「儘管我還不敢肯定我這是不是在跟阿拉密斯說話。」
「是我,朋友,是我呀;可您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
「我怕我是跑錯了房間,開頭以為是跑進了一位神職人員的房間,而後瞧見這兩位先生陪在您的身邊,我又弄錯了,還以為您是病重得不行了呢。」
那兩個穿黑袍的人聽出了達德尼昂的弦外之音,朝他射去兩道帶有恫嚇意味的目光;可是達德尼昂毫不理會。
「也許我打擾您了,親愛的阿拉密斯,」達德尼昂接著說,「因為瞧眼前這模樣,怕是您正在向這兩位先生懺悔吧。」阿拉密斯的臉上微微地紅了一下。
「您打擾我?哦!哪兒的話,親愛的朋友,我向您發誓絕無此事;為了證明我說的話,請允許我告訴您,瞧見您平安無事,我真是高興極了。」
「啊!他總算回過神來了!」達德尼昂心裡想道,「事情還不算糟糕。」
「我的這位朋友剛從非常危急的境遇中脫險回來。」阿拉密斯滿懷熱忱地往下說,一邊用手指著達德尼昂向兩位教士示意。
「您該讚美天主才是,先生。」那兩人一起躬身答道。
「我忘不了的,尊敬的神甫。」達德尼昂躬身還禮說。
「您來得正好,親愛的達德尼昂,」阿拉密斯說,「您也來參加我們的討論,談談您的高見。亞眠的會長先生,蒙迪蒂埃的本堂神甫先生和我,正在討論一些長期以來一直使我們很感興趣的神學問題;我很想聽聽您的意見。」
「一個當兵的怎麼想,是無足輕重的,」達德尼昂回答說,他對這情勢有些擔心起來了,「依我說,您還是多聽聽這兩位先生的指教吧。」兩個穿黑袍的人欠了欠身子。
「瞧您說的,」阿拉密斯接著說,「您的意見對我們寶貴得很哩;事情是這樣的:會長先生認為我的論文首先得符合教義,得有教誨意義。」
「您的論文!您在寫論文?」
「正是,」會長回答說,「要想取得參加聖職授任禮的資格,論文是必須寫的。」
「聖職授任禮!」達德尼昂嚷道,儘管老闆娘和巴贊都跟他吹過風,但他還是沒法相信這事是真的,「……聖職授任禮!」他眼神茫然地挨個瞧著面前的這三個人。
「所以,」阿拉密斯接著說,他坐在扶手椅里的那種姿勢,優雅得就像是在貴婦人的內室沙龍里似的,一邊還把一隻手懸空舉著好讓血往下流,挺得意地細細端詳著這隻就像女人的手一樣白皙、豐滿的手,「所以,您也聽見了,達德尼昂,會長先生希望我的論文能寫得符合教義,而我呢,希望這篇論文是理念化的。正因為這樣,會長先生才建議我寫這樣一個還沒有人寫過的題目,我已經意識到其中有不少地方是可以充分闡發的:Utraque manus in benedicendo clericis inferioribus necessaria est.」
對達德尼昂的學問,我們早已領教過,但此刻他聽到這句拉丁文,眉頭並沒比上回聽到德·特雷維爾先生說拉丁文時皺得更厲害些,那回特雷維爾先生是以為達德尼昂收受了白金漢先生的禮物才說了那句拉丁文的。
「這題目的意思是,」阿拉密斯為了不使達德尼昂為難,接著就說,「『品級較低的教士為人祝福時必須用雙手』。」
「妙不可言的題目!」耶穌會會長大聲說道。
「妙不可言,而且符合教義!」本堂神甫跟著說,他的拉丁文程度跟達德尼昂不相上下,所以仔細聽著耶穌會會長的每句話,以便亦步亦趨,回聲似的重複他的話。
至於達德尼昂,他壓根兒沒去理會這兩個穿黑袍傢伙的狂熱勁兒。「對,妙不可言!prorsus admirabile[4]!」阿拉密斯繼續往下說,「可是要寫這題目,得對《使徒後教父著作集》[5]和《聖經》有深入研究才行。可是我已經對這兩位博學的教會人士照實說了,慚愧得很,我由於常年參加營隊值勤和執行國王諭旨,對研習宗教經典已經有些荒疏。所以我覺得,還是讓我自己來選個題目,也許會方便得多,facilius natans[6],我選的那個題目跟這些艱深的神學問題相比,就好比哲學上的倫理學比之於形上學。」
達德尼昂覺得苦不堪言,那位本堂神甫也一樣。
「瞧這開場白有多棒!」耶穌會會長嚷道,「Exordium[7].」本堂神甫重複道,因為他覺得自己也該說點什麼。
「Quemadmodum minter coelorum immensitatem.[8]」
阿拉密斯睃了一眼達德尼昂,看見這位朋友正張著嘴在打哈欠。
「我們說法文吧,神甫,」他對耶穌會會長說,「這樣達德尼昂先生聽起來更方便些。」
「對,我一路上跑得很累了,」達德尼昂說,「再說拉丁文我也早忘了。」
「行,」耶穌會會長有點掃興地說,而本堂神甫則鬆了口氣,回頭望了達德尼昂一眼,目光中充滿感激的神情,「好吧,先看看怎樣來理解這條註疏吧。」
「摩西[9],天主的僕人……他只是個僕人,你們聽見了!摩西是用雙手祝福的;希伯來人跟敵人作戰時,他是雙手都舉起的;因此他是雙手給人祝福的。再說,《四福音書》上也說imponite manus,而不是manum。意思是放上雙手,而不是一隻手。」
「放上雙手。」本堂神甫重複說,一邊做了個把雙手放在對方頭上的姿勢。
「聖彼得,歷代教皇都是他的繼任者,而他的說法就不一樣了,」耶穌會會長繼續說,「他是說:Porrige digitos.意思是伸出手指,現在你們明白了嗎?」
「當然嘍,」阿拉密斯快活地回答說,「不過這事兒可夠微妙的。」
「手指!」耶穌會會長接著說,「聖彼得是用手指給人祝福的。所以教皇也用手指給人祝福。那麼用幾根手指來祝福呢?用三根手指,一個代表聖父,一個代表聖子,還有一個代表聖靈。」
大家都在胸前畫十字;達德尼昂心想也該效仿才是。
「教皇是聖彼得的繼任者,他代表著三種神權;其他的那些神職品級中ordines inferiores[10],是以大天使和眾天使的名義來祝福的。地位最低微的教士,比如說那些助祭和副助祭,則用聖水刷給人祝福,它象徵著無數祝福的手指。現在問題變得簡單了,這已經是argumentum omni denudatum ornamento[11]。用這個題目,」耶穌會會長繼續往下說,「我可以寫出兩本這樣大部頭的書來。」
說著,他情緒激昂起來,在那本把桌子都壓得彎了下去的對開本聖克里索斯托[12]文集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達德尼昂打了個哆嗦。
「當然,」阿拉密斯說,「我完全同意這篇論文可以寫得很精彩,可我同時又覺得我實在是力不從心。我已經選了這麼個題目,親愛的達德尼昂,請您告訴我,您覺得合不合您的口味:Non inutile est desiderium in oblatione,意思就是『在對天主的奉獻儀式中對塵世稍有留戀亦無妨』。」
「不用再說了!」耶穌會會長嚷道,「因為您這篇論文已經離異端邪說不遠了;那個異端祖師爺詹森[13]的《奧古斯丁論》里,有一句話就幾乎跟這一模一樣,而這部書早晚是要被宗教裁判所燒掉的。當心哪!我的年輕朋友;您在朝著邪教滑過去唷,我的年輕朋友;您會把自己毀掉的!」
「您會把自己毀掉的。」本堂神甫痛心地搖著頭說。
「您觸到自由意志這個要害了,這可是塊致命的暗礁哪。您一頭就栽進那些貝拉基[14]派和准貝拉基派含沙射影的歪論里去了。」
「可是,尊敬的神甫……」阿拉密斯接口說,他有點讓這陣雹子般落在頭上的論據給震暈了。
「您如何證明,」耶穌會會長逕自往下說,不讓他有時間說話,「一個人在把自己奉獻給天主的時候,還可能對塵世有所留戀呢?請聽好這個兩刀論法:天主是天主,而塵世是魔鬼。對塵世有所留戀,就是對魔鬼有所留戀:我的結論就是這樣。」
「我也是這樣。」本堂神甫說。
「求求你們……」阿拉密斯說。
「Desideras diabolum[15],不幸的人呵!」耶穌會會長大聲說道。
「對魔鬼有所留戀!哦!我的年輕朋友,」本堂神甫長嘆一聲接口說,「請別對魔鬼有所留戀吧,現在是我在求您哪。」
達德尼昂簡直不知所措了;他覺得仿佛置身於一個瘋人院裡,而且自己也快跟眼前的這些人一樣變成瘋子了。只不過他沒法插得上嘴,因為他們說的話他一點兒也聽不明白。
「可是你們聽我說呀,」阿拉密斯不失禮貌地說,但語氣中已經透出幾分不耐煩,「我沒說我有所留戀;不,我絕不會說出這種有悖正統的話來……」
耶穌會會長舉臂朝天,本堂神甫也照樣這麼做。
「我是不會那麼說的,可是你們也得同意,一個人老把自己不怎麼喜歡的東西奉獻給天主,那至少算不得是有誠意吧。我說得對不對,達德尼昂?」
「我完全同意!」達德尼昂嚷道。
本堂神甫和耶穌會會長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的出發點是一個三段論:塵世中有種種誘惑,我要棄絕塵世,因此我作出了犧牲;而《聖經》上的的確確也寫著:為天主作出犧牲。」
「說的也是。」那兩個對手說。
「還有,」阿拉密斯繼續往下說,一邊用手指搓著耳朵讓它發紅[16],就像先前搖動雙手讓它變白那樣,「還有,我用這意思寫過一首詩,去年拿給伏瓦蒂爾[17]看了,這位大詩人對我大加讚賞。」
「一首詩!」耶穌會會長語氣輕蔑地說。
「一首詩!」本堂神甫跟著說。
「快念,快念給我們聽聽,」達德尼昂嚷道,「這樣也可以稍微調劑調劑嘛。」
「沒這話,因為這首詩宗教意味很重,」阿拉密斯回答說,「這是一篇用韻文寫成的神學文章。」
「見鬼!」達德尼昂說。
「全詩是這樣的。」阿拉密斯以一種故作謙虛的姿態說,語氣中不免有些矯情的意味:
你為充滿歡樂的往昔哭泣,在不幸的歲月中蹉跎鬱悒,哭泣著的你呵,當你把眼淚全都獻給天主,你的苦難就會從此消除。
達德尼昂和本堂神甫似乎聽得很滿意。耶穌會會長卻堅持自己的意見。
「當心哪,神學著作的文體切忌世俗的趣味。聖奧古斯丁怎麼說來著?Severus sit clericorum sermo[18]」
「對,講道要清楚!」本堂神甫說。
「不過,」耶穌會會長一見他的追隨者弄錯了,趕緊插斷他說,「不過你的論文會讓夫人們喜歡的,喏,就這樣;它會像巴特呂[19]的辯護詞那樣受人青睞的。」
「但願如此!」阿拉密斯極度興奮地嚷道。
「您也瞧見了,」耶穌會會長大聲說,「在您身上世俗的味道還很濃,altissima voce[20]。您在讓世俗牽著鼻子走,我的年輕朋友,我擔心聖寵不一定能打動您唷。」
「放心吧,尊敬的神甫,我為自己負責。」
「世俗的自負喲!」
「我了解自己,神甫,我的決心是不會改變的。」
「這麼說您執意要寫這篇論文?」
「我覺得自己適合於寫這一篇,而不適合寫那一篇,所以我要繼續寫下去,我想根據您的意見作些修改後明天再請您過目,希望您能感到滿意。」
「慢慢寫吧,」本堂神甫說,「我們這就懷著極其滿意的心情告辭了。」
「是的,土地上已經撒下了種子,」耶穌會會長說,「我們不用擔心一些種子落在了石頭上,另一些掉在了路邊,也不用擔心天上的鳥兒會把剩下的都吃了,aves coeli coznederunt illam[21]。」
「讓你和你的拉丁文都他媽的見鬼去吧!」達德尼昂說,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再見,我的孩子,」本堂神甫說,「明兒見。」
「明兒見,毛頭小伙子,」耶穌會會長說,「您是有可能成為教會的一道光芒的,但願老天保佑,別讓這道光芒變成一場毀滅性的大火。」
達德尼昂在這一小時裡一直在不耐煩地咬著自己的指甲,這會兒差不多都要咬到肉里去了。
這兩個黑袍子立起身來,向阿拉密斯和達德尼昂鞠了一躬,然後朝門口走去。巴贊剛才一直佇立在屋外,懷著一種虔誠的狂喜,從頭到尾細細聆聽屋裡的那場爭論,這會兒見兩人出來,便迎上前去,從本堂神甫手裡接過日課經,從耶穌會會長手裡接過彌撒經,畢恭畢敬地走在前面為他們開道。
阿拉密斯一直把兩人送到樓下,然後立即回上樓來,走到還在兀自發愣的達德尼昂身邊。
兩人單獨相對,開頭出現了一段有些尷尬的冷場;兩人中間總得有一個來打破這沉默,而達德尼昂仿佛打定了主意要把這份體面讓給朋友。
「您都瞧見了,」阿拉密斯開口說道,「您看,我的觀念又回到老根上去了。」
「對,照剛才那位先生的說法,聖寵打動了您。」
「哦!這些退隱的計劃我是早就醞釀好了的;您以前不也聽我說起過嗎,夥計?」
「沒錯,可我得說實話,我當時以為您是在開玩笑。」
「這種事能開玩笑!喔!達德尼昂!」
「那又怎麼!有的人連死都可以開玩笑嘛。」
「這些人錯了,達德尼昂,因為死是通向靈魂沉淪或得救的門戶。」
「沒錯;不過,要是您同意的話,咱們別談神學了好不好,阿拉密斯?今天您已經說夠了,而我呢,當初學的那點可憐的拉丁文,差不多全忘了;況且,我跟您實說了吧,我從早上十點鐘起就沒吃過東西,這會兒都餓得發慌了。」
「咱們一會兒就吃晚飯了,朋友;不過您知道今天是星期五;每逢星期五我都不吃肉,而且也不能看見肉。要是您在我這兒吃晚飯的話,我只能請您吃煮瓠子和水果。」
「煮鬍子是什麼意思?」達德尼昂有些不放心地問。
「我說的是瓠子,」阿拉密斯說,「我還可以給您添個炒雞蛋,這已經是大大地犯戒了,因為雞蛋也是葷的,要不它怎麼生得出雞仔兒來呢。」
「這種伙食是算不上美食,可也沒關係;我要跟您待在一起,也只能湊合著吃啦。」
「讓您作出這樣的犧牲真叫我過意不去,」阿拉密斯說,「不過,雖說吃這種東西您的身體不怎麼受用,可是請您相信,您的靈魂是會得益的。」
「這麼說,阿拉密斯,您是決心要皈依教門了。可我們那兩位朋友會怎麼說,德·特雷維爾先生又會怎麼說呢?我可有言在先,他們會把您當作逃兵的。」
「我不是皈依教門,而是重返教門。以前我是受了世俗事務的牽連才逃離教門的,因為您知道,我是不得已才披上火槍手外套的。」
「這事我一點也不知道呀。」
「您不知道我是怎樣離開神學院的?」
「一無所知。」
「那就聽我來告訴您吧;《聖經》上不是也說了:『你們要彼此懺悔』,現在我就來向您懺悔,達德尼昂。」
「我呢,事先就赦您無罪,您瞧,我的心腸挺軟的。」
「別拿聖事開玩笑,夥計。」
「那麼您就說吧,我洗耳恭聽。」
「我九歲起就進了神學院,到了快滿二十歲,只差三天就可以當上神甫的那會兒,事情全都安排妥了。有天晚上我按老規矩到一家人家去,我到這家人家去得挺勤——有什麼辦法呢!那時候我還年輕,還嫩嘛——我常為府上的女主人讀《聖徒列傳》,把一位看冷眼的軍官弄得酸溜溜的。這天晚上,我事先譯好了《猶滴[22]傳》中的一段,我把譯好的韻文念給那位夫人聽,她一迭連聲地讚揚我,而且俯身在我的肩頭跟我一起看我的譯文。正在這當口,那個軍官不等通報就突然闖了進來。我承認,我倆的姿勢是有點兒隨便,那個軍官一見之下心裡直冒火;他當場沒對我說什麼,但等我前腳離開,他後腳就跟了上來。
「『神甫先生,』他說,『您想不想讓我用手杖揍您一頓?』
「『這我可沒法說,先生,』我答道,『因為還沒人敢對我這麼著。』
「『那好吧,您聽著,神甫先生,要是您下次再敢到今晚我碰見您的這座屋子裡來,我就饒不了您。』
「我想我當時是害怕了,臉變得煞白,雙腿好像不在自己的身上,我想找句話回答他,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連聲兒都沒吭一下。
「那軍官等著聽我的答話,見我說不出來,就哈哈大笑,撇下我轉身進屋去了。我回到了神學院。
「我是個血氣方剛的體面人,絕不是個孬種,這您想必也是看得出的,親愛的達德尼昂;我這次蒙受的奇恥大辱,儘管沒有別人知道,但我覺得這個恥辱留在了我的內心深處,在不斷地折磨著我。於是我向院長說我覺得準備得還不夠充分,請求把聖職授任儀式推遲一年舉行,院長同意了。
「我去找了巴黎最好的劍術教師,跟他說定每天去上一次劍術課,整整一年裡,我一天都沒間斷過。後來,我受羞辱的周年紀念日到了,我把長袍往牆上一掛,全身穿上騎士的裝束,前去參加我熟識的一位夫人舉辦的舞會,我知道那傢伙一定也會在場的。舞會的地點在老好人街,離中央監獄挺近。
「果然,那個軍官也來了;當時他正含情脈脈地望著一位夫人在唱一首情歌,就在他唱到第二段中間的時候,我走到他的跟前。
「『先生,』我對他說,『您是否仍然不許我再到貝耶納街某人的宅邸去,而且要是我一時性起不肯照辦的話,仍然還要用手杖揍我?』
「那軍官驚詫地望著我,然後說道:
「『您找我有何見教,先生?我並不認識您呀。』
「『我就是那個念《聖徒列傳》、把《猶滴傳》譯成韻文的小神甫。』我回答說。
「『啊!啊!我記起來了,』那軍官嘲弄地說,『您找我有何見教哪?』
「『我希望您能抽空跟我一起到外面去兜個圈子。』
「『明天早上一定奉陪。』
「『不,不用等到明天早上,如果您願意的話,馬上就去。』
「『要是您一定要馬上……』
「『沒錯,我一定要馬上。』
「『那我們就走吧。夫人們,』那軍官說,『請稍等片刻。我只消把這位先生解決掉了,馬上就回來為各位唱最後一段。』
「我們走出屋去。
「我把他帶到貝耶納街,一年前他就是在這個地方,這個時間,對我說了我剛才對您說的那兩句話。當晚月色很好。我倆拔劍出鞘,我一個箭步上去,就把他直挺挺地刺死在地上。」
「棒!」達德尼昂說。
「這樣一來,」阿拉密斯繼續說,「由於那些夫人沒見她們的這位歌手回去,後來又有人在貝耶納街瞧見他橫屍路上,身上有處致命的劍傷,於是都想到準是我把他幹掉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就只好離開了神學院。這時候我認識了阿托斯,而波爾多斯又在我的劍術課以外教了我幾個絕招,在他倆的影響下,我決定申請當個火槍手。我父親是在阿拉斯圍城戰中殉難的,他生前曾蒙國王厚愛,所以我獲准披上了敞袖外套。所以您明白了吧,今天該是我回到教會懷抱里去的時候了。」
「為什麼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而偏偏是今天呢?今天您到底出什麼事啦,究竟是誰把您弄得這麼心灰意冷的?」
「我受的傷,親愛的達德尼昂,在我就是一種天啟。」
「您受的傷?嘿!您的槍傷都快好了,我敢肯定,今天最讓您感到痛苦的並不是這事兒。」
「那是什麼事兒?」阿拉密斯問道,臉紅了起來。
「您的心裡有道傷口,阿拉密斯,一道還在流血、讓您感到疼痛的傷口,那是一個女人給您留下的傷口。」阿拉密斯的眼睛裡不由得閃出光來。
「哎!」他掩飾住自己的激動,裝得若無其事地說,「請別說這類事了;我,如今居然會想這類事,會有失戀的苦惱?Vanitas vanitatum[23]!照您這麼說,我是在神魂顛倒囉,那麼請問是為了誰?為了個輕佻的花邊女工,為了個年輕的女用人?呸!這種女人,我在哪個駐地都能搭上。」
「對不起,親愛的阿拉密斯,不過我的意思是您的眼光要高得多。」
「高得多?我是什麼人,敢這麼不自量力?我不過是個可憐的火槍手罷了,又窮又沒有名氣,我痛恨一切束縛人的枷鎖,我在這世界上總覺得格格不入!」
「阿拉密斯,阿拉密斯!」達德尼昂用一種懷疑的神情望著朋友說。
「人生如塵土,我回到了塵土中間。生活中充滿屈辱和痛苦,」阿拉密斯神情黯然地往下說,「所有那些將生活跟幸福維繫在一起的線索,一根根的都在人的手裡斷掉了,尤其是那些燦爛的金線。呵,我親愛的達德尼昂!」說到這兒,阿拉密斯的語氣中有了些苦澀的意味,「相信我的話吧,當您也受了傷以後,別把您的傷口讓別人看見。沉默,是這苦難的人生中的最後的一絲歡悅;您得提防著別讓任何人覺察到您的痛苦,要不然那些好奇的人會像蒼蠅吮吸受了傷的黃鹿的血那樣吮吸我們的眼淚的。」
「唉,親愛的阿拉密斯,」達德尼昂也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您這就像是在說我的事哪。」
「怎麼說?」
「是啊,有個我喜歡、我心愛的女人,剛被人家從我身邊劫走了。我如今不知道她在哪裡,不知道他們把她帶到了哪裡;她也許給關進了牢獄,也許已經死了。」
「可是您至少還能安慰自己說,並不是她情願離開您的;您沒有她的消息,是因為她沒法跟您取得聯繫,可是……」
「可是什麼?」
「沒什麼,」阿拉密斯說,「沒什麼。」
「這麼說,您是決定要離開這塵世了;這個決心已經下定,再也不會改變了?」
「絕不改變。今天您還是我的朋友,明天您對我來說就不過是個幽靈,或者說,您將不復存在了。至於這個世界,那只不過是座墳墓而已。」
「唷!聽您這麼一說,可真叫人寒心。」
「有什麼法子呢!我的使命在召喚我,它奪去了我的生命。」
達德尼昂笑了笑,沒有作聲。阿拉密斯繼續說道:
「不過,既然我這會兒還流連在這片塵土上,我想聽您說說您,說說朋友們的事情。」
「我本來倒挺想跟您說說您的事兒的,」達德尼昂說,「可是我現在見您對一切都已經變得那麼冷漠;愛情,您不屑一顧;朋友都是些幽靈,世界就是座墳墓。」
「唉!您自己早晚也會這麼想的。」阿拉密斯嘆著氣說。
「那咱們就別談這些事了,」達德尼昂說,「這封信也乾脆燒了吧,那裡面無非是告訴您,哪個織花邊的俏妞兒或是年輕的女用人又對您變心了。」
「什麼信?」阿拉密斯急切地嚷道。
「這封信是您離開以後送到您府上的,看門人托我帶給您。」
「是誰寄來的?」
「喔!不是眼淚汪汪的女用人,就是傷心欲絕的妞兒唄;也許是德·謝芙勒茲夫人的貼身女僕吧,她身不由己,只得跟著女主人回都爾去了,這娘們還真夠愛俏的,信紙上都灑過香水,信封上還蓋著個公爵夫人的紋徽哩。」
「您說什麼?」
「糟糕,我大概把信給丟了!」達德尼昂故意一邊裝著在找信,一邊這麼說,「還好,反正這世界是墳墓,男人是幽靈,女人當然也就是幽靈,再說對愛情您已經不屑一顧了!」
「呵!達德尼昂,達德尼昂!」阿拉密斯大聲說道,「我可要死在你手裡了!」
「喔,總算找到了!」達德尼昂說。
阿拉密斯跳起來抓過那封信就看,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樣,就像是要把信吞下去似的;看著看著,他的臉變得容光煥發了。
「看起來這位女用人還有一手好文筆。」咱們的信使漫不經心地說道。
「謝謝,達德尼昂!」阿拉密斯嚷道,他高興得都要發瘋了,「她回都爾是身不由己的;她對我沒有變心,她仍然是愛我的。來呀,夥計,讓我來擁抱您一下;我太幸福了,我興奮得都要透不過氣來了!」
兩個朋友繞著可敬的聖克里索斯托文集跳起舞來,那篇論文的羊皮紙卷滾得滿地都是,兩人毫不心疼地在上面亂踩亂踏。
正在這時,巴贊端著一盆瓠子和一盆煎蛋卷進屋來了。
「出去,你這倒霉蛋!」阿拉密斯一邊嚷道,一邊摘下平頂圓帽朝他臉上摔去,「你打哪兒來還回哪兒去,把這些討厭的蔬菜和不中吃的東西都帶回去!叫他們來一盤烤野兔肉,一盤肥閹雞,一盤大蒜烤羊腿,再來四瓶勃艮第陳葡萄酒。」
巴贊望著主人發呆,不明白事情怎麼會突然變得這樣,手裡的那盆炒雞蛋滑到了瓠子上,瓠子又滑到了地板上。
「這會兒是把您自己奉獻給天主的時候了,」達德尼昂說,「要是您非得向他表示一下禮貌不可的話:Non inutile desiderium in oblatione [24]。」
「讓您的拉丁文見鬼去吧!親愛的達德尼昂,來吧,咱們好好地喝,喝個痛快,您再把你們的事兒好好講給我聽聽。」
[1]一五三四年西班牙教士羅耀拉創立的天主教修會,教規中強調絕對服從會長,無條件聽命於教皇。
[2]義大利詩人塔索的長篇敘事詩《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女主人公。她用魔法引誘十字軍騎士勒諾,使他在她的花園裡流連忘返,始終遠離十字軍。
[3]一種用細繩或細鏈編成的鞭子,苦修的教徒用以自笞。
[4]拉丁文:妙不可言。
[5]相傳1世紀末至2世紀中葉基督教內一些經典作家的著作,因這些作者系使徒的弟子或與使徒相識,故這些著作被認為具有與使徒教誨相近的價值。
[6]拉丁文:順手得多。
[7]拉丁文:開場白。
[8]拉丁文:簡直海闊天空。
[9]《聖經·舊約》中的猶太人先知,曾奉神命率領在埃及為奴的猶太人逃出埃及,遷回迦南。他在西乃山上受十誡,並頒布猶太教的教義。
[10]拉丁文:地位稍低的神職人員。
[11]拉丁文:最簡單扼要的結論。
[12]聖克里索斯托(約347—407):即「金口約翰」。著作甚豐,大多為宣傳教義的講稿及《聖經》注釋。
[13]詹森(1585—1638):荷蘭天主教反正統派神學家,詹森主義創始人。一六二八年起撰寫《奧古斯丁論》,認為人性由於原罪而敗壞,自由意志隨之喪失。死後被羅馬教皇英諾森十世斥為異端。
[14]貝拉基(約354—約418):古代基督教神學家。主張人有能力避免犯罪,而行善或作惡都取決於人的自由意志。這些教義與奧古斯丁的學說針鋒相對,為此曾屢遭正統教會貶責。
[15]拉丁文:對魔鬼有所留戀。
[16]讓耳垂呈粉紅色,似是當時的一種時髦。大仲馬在其他歷史小說中也有類似描寫。
[17]伏瓦蒂爾(1597—1648):法國詩人,書簡作家。朗布耶夫人沙龍中的活躍人物。
[18]拉丁文:教士布道必須嚴肅。
[19]巴特呂(1604—1681):法國律師,法蘭西學院院士。以提倡改革法庭辯論著稱。
[20]拉丁文:味道很濃。
[21]拉丁文:鳥兒把剩下的都吃了。典出《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十三章。
[22]傳說中殺死敵將而解圍城之困的猶太寡婦。《次經》中有《猶滴傳》一卷。
[23]拉丁文:萬事皆空。
[24]拉丁文:獻祭時不妨對塵世稍有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