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博納修夫婦
2024-10-02 04:08:38
作者: (法)大仲馬
紅衣主教這已經是第二次跟國王提起那鑽石墜飾了。所以路易十三對他的這種執著有些吃驚,心想他這麼一再關照,背後一定有什麼文章。
紅衣主教手下的警探網,雖說還沒有今天的警察機構這麼完善,但在當時堪稱是第一流的,所以,國王和王后之間的種種事情,紅衣主教往往比國王本人還了解得清楚,弄得國王有好幾次都感到很難堪。於是,這一回他決定去跟王后談一次,指望能從這次談話里發現點蛛絲馬跡,然後好拿著樁什麼秘密到紅衣主教面前去抖摟出來,甭管這秘密紅衣主教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這樣一來,他在這位大臣眼裡的威望就可以大大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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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就去找王后,到了那兒,按老規矩一上來就又對她身邊的那些人聲勢洶洶地指責一番。奧地利的安娜低著頭,聽憑他滔滔不絕地數落來數落去,一聲不吭,心裡巴望著他快點說完;可是路易十三巴望的卻不是這樣;因為他相信紅衣主教說的話一定是話中有話,是存心做個手腳讓他嚇一大跳(這本來就是主教大人的拿手好戲),所以他一心想引得王后跟他爭執起來,這樣他沒準就能抓住點什麼破綻。臨末了,他這種沒完沒了的攻訐居然達到了目的。
「可是陛下,」奧地利的安娜對這種不著邊際的責罵實在聽不下去了,「您並沒有把您心裡想的東西全都說出來。那您叫我怎麼辦呢?您就說吧,我到底犯了什麼過錯?陛下總不見得會為了一封寫給我兄長的信,就這麼嚷嚷個沒完吧。」
國王遭到如此直接的反擊,一下子竟然無言以對;他心想,本來要在舉行舞會的前一天關照她的那幾句話,還不如就趁這時候對她說了吧。
「夫人,」他鄭重其事地開口說,「馬上就要在市政廳舉辦舞會了;我要您對咱們這些正直的市政官員賞個臉,出席這個舞會時非但要身穿盛裝,而且要把我在您的聖名瞻禮日送您的那串鑽石墜飾也戴上。這就是我的回答。」
這個回答太可怕了。奧地利的安娜以為路易十三全都知道了,而這一星期來他之所以裝聾作啞不發作,一方面可能是紅衣主教讓他這麼做,另一方面也挺符合他的個性。她頓時變得臉色慘白,把一隻手撐在靠牆的半圓桌上,這隻美得無以復加的手,此刻看上去卻像白蠟做成似的,她用那雙驚惶的眼睛望著國王,說不出一句話來。
「您聽見了沒有,夫人,」國王說,看到王后這麼局促不安,他感到滿心歡喜,但他並沒猜到其中的原因,「您聽到了沒有?」
「是的,陛下,我聽到了。」王后吞吞吐吐地說。
「您去參加舞會?」
「是的。」
「戴上墜飾?」
「是的。」
王后的臉色變得死一樣的慘白;國王也看出了這一點,心裡還暗自感到得意,這種冷酷,正是他性格上一個很讓人討厭的特點。
「好吧,就這麼說定了,」國王說,「我要對您說的就是這件事。」
「這個舞會放在哪一天舉行呢?」奧地利的安娜問道。
路易十三憑本能感覺到他不該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王后問這話時聲音簡直就像一個垂死的人。
「就在這幾天吧,夫人,」他說,「不過確切的日期我也說不準,還得去問一下主教先生。」
「這麼說,舞會是主教先生要您舉行的?」王后大聲說道。
「是的,夫人,」國王驚奇地回答說,「可您幹嗎要問這個?」
「那串墜飾也是他讓您要我戴上的?」
「是這樣的,夫人……」
「是他,陛下,是他!」
「行啦,是他也好,是我也好,這有什麼關係呢?請您參加舞會難道有什麼罪過嗎?」
「沒有,陛下。」
「那麼您是去的囉?」
「是的,陛下。」
「那好,」國王一邊說,一邊往外走,「那好,就這麼說定了。」
王后行了個屈膝禮,但這並非出於禮節,而是因為膝頭實在是發軟了。國王得意揚揚地走出去了。
「我完了,」王后喃喃地說,「完了,主教已經全都知道了,是他在背後唆使國王,國王現在還不知道,可是很快就會知道的。我完了!主啊!主啊!主啊!」
她跪在一隻軟墊上開始祈禱,把頭埋在瑟瑟發抖的兩條手臂中間。
確實,她的處境非常危險。白金漢回倫敦去了,德·謝芙勒茲夫人遠在都爾。監視比以前更密切了,她從中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女官中間有人出賣了她,但又沒法知道這人究竟是誰。拉波爾特這會兒沒法離開羅浮宮。她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於是,身陷險境而感到孤立無援的王后,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
「我能為陛下盡點力嗎?」突然有個充滿同情的聲音溫柔地說。
王后當即轉過身去,因為這聲音中所含的感情是不會讓人誤解的:只有朋友才會這樣說話。
果然,在一扇通到王后寢宮內室去的房門旁,出現了俊俏的博納修太太的身影;國王進來時,她正好在一個小房間裡整理王后的裙袍和內衣;她沒法退出去,所以剛才的談話她全聽到了。
王后猛然見到一個人影,不由得尖叫了一聲,她因為過於驚恐,一眼沒能認出拉波爾特引薦給她的這個年輕女人。
「哦!請您別怕,夫人,」年輕女人合緊雙手說,看到王后這麼驚惶不安,她也不由得掉下眼淚來了,「我的人和我的心,都是屬於陛下的,儘管我跟您離得很遠,儘管我的地位很低,可是我想我已經找到了一個辦法,可以讓陛下不再這麼受苦。」
「您麼!哦,天哪!您麼!」王后喊道,「您過來,臉朝我看看我的眼睛。這麼些人都出賣了我,我能夠相信您嗎?」
「哦!夫人!」年輕女人雙膝跪下大聲說,「我願為陛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聲音是從心底里發出來的,它就跟第一次的那個聲音一樣,是不會使人誤解的。
「是的,」博納修太太繼續說道,「是的,這兒有人出賣了您;可是我憑聖母的名義向您起誓,對陛下,再沒有人會比我更忠心的了。國王來向您要的墜飾,您已經給了白金漢公爵,是嗎?這些墜飾裝在一隻香木小盒子裡,他是夾著這盒子走的,是不是?難道我說錯了嗎?難道情況不是這樣的嗎?」
「哦!我的天主!我的天主!」王后喃喃地說,她害怕得牙齒直打戰。
「那麼,這些墜飾,」博納修太太接著說,「一定得去拿回來。」
「是的,當然得去拿回來,」王后大聲說,「可是怎麼辦呢,怎麼才能把它拿回來呢?」
「得派個人到公爵那兒去。」
「可是派誰?……派誰呢?……我能相信誰呢?」
「請相信我吧,夫人;請賞我這個臉吧,王后,我會找到送信的人的!」
「但是還得寫信呀!」
「哦!是的。非得有一封您的親筆信。請陛下寫上一兩句話,再蓋上您的私章。」
「可是這兩句話,就是我的罪狀哪。就憑這,我就得離婚,就得流放!」
「是的,要是它們落在了壞人的手裡!而我可以向您保證,這封信一定會安全送到的。」
「哦!我的天主!這就是說,我的生命、我的榮譽、我的名聲,全都交在您的手裡了!」
「是的!是的,夫人,您得這麼做,因為我,我會保全這一切的!」
「可您怎麼去做呢?至少您也得告訴我呀。」
「我丈夫兩三天前給放出來了;我還沒來得及回去看他。他是個正派的規矩人,對誰也不得罪,跟誰也不特別親熱。我要他做什麼,他就會做什麼:只要我叫他去送樣東西,他會拔腿就跑,也不問問送的是什麼東西,他拿了陛下的信,儘管他不知道這是陛下寫的,也一定會把它送到收信人手裡的。」
王后激動萬分,情不自禁地抓住年輕女人的雙手對她望著,像要看清她心裡的想法似的,但她在這雙漂亮的眼睛裡看到的只是誠懇二字而已,她滿懷柔情地擁抱了博納修太太。
「你就這樣去做吧,」她大聲地說,「你會拯救我的生命,拯救我的榮譽的!」
「哦!陛下言重了,能為您效力是我的榮幸;我是談不上拯救陛下什麼的,陛下只不過是當了卑鄙的陰謀的犧牲品。」
「是這樣,是這樣,我的孩子,」王后說,「你說得有道理。」
「那就把信給我吧,夫人,時間很緊迫。」
王后跑到一張小桌子跟前,小桌子上放著紙、筆和墨水:她寫了兩行字,蓋上私章,把這封信遞給博納修太太。
「等一等,」王后說,「我們忘記了一件要緊的事。」
「什麼事?」
「錢。」
博納修太太臉紅了。
「是的,沒錯,」她說,「我得跟陛下說實話,我丈夫……」
「你丈夫沒錢,你是想這麼說吧。」
「不是,他有錢,可是他非常吝嗇,他這人就這毛病。不過,陛下不用擔心,我會有辦法的……」
「糟就糟在我也沒錢,」王后說(看過德·莫特維爾夫人[1]寫的回憶錄的讀者,想必對王后的這句話並不會感到吃驚),「不過,請等一下。」奧地利的安娜跑到她的首飾匣跟前。
「瞧,」她說,「這枚戒指,人家告訴我是很值錢的;這是我哥哥西班牙國王送給我的,它是我私人的東西,我可以自由支配。請把這枚戒指拿去換成錢,讓你丈夫動身吧。」
「不出一個鐘頭,他就會遵旨動身了。」
「收信人你看清了吧,」王后又說道,聲音輕得讓人幾乎沒法聽清她在說什麼,「倫敦白金漢公爵。」
「這封信會交到他本人手裡的。」
「好孩子,你真是俠義心腸!」奧地利的安娜喊道。
博納修太太吻過王后的手,把信藏在胸前,像一隻鳥兒似的輕盈地離去了。
十分鐘後,她就到家了;正如她對王后說的那樣,她丈夫出獄以後她還沒有看見過他;所以她壓根兒不知道,主教大人的恭維和賞賜已經使她丈夫改變了對紅衣主教的看法,再說,德·羅什福爾伯爵在兩三次造訪過後已經成了博納修最好的朋友,他沒費多大勁兒就讓博納修相信了,綁架他老婆毫無半點惡意,只不過是一種政治上的警告而已。
家裡只有博納修一個人:這可憐的傢伙正在挺費勁地收拾屋子,他剛回家那會兒,只見屋裡的家具差不多全給砸了,柜子里也差不多全掏空了,因為所羅門王所說的那三種來去無蹤的東西,司法人員本來就沒包括在內。至於那個女用人,一見主人被抓,她趕緊就逃。這可憐的女孩子嚇破了膽,一口氣從巴黎跑到了她的勃艮第老家。
看見妻子進得屋來,可敬的針線鋪老闆就向她報告自己平安歸來的好消息,博納修太太向他表示祝賀,並告訴他說,她好不容易擠出點時間,就馬上趕回家看他來了。
可這個馬上,讓他足足等了五天之久,換了別的時候,博納修師傅準會覺得自己等的日子似乎太長了些;可是這一回,他去見到了紅衣主教,隨後羅什福爾又來看過他幾次,所以他頗有些大事情要考慮考慮,而誰都知道,只要一動腦筋考慮事兒,時間就過得特別快了。
何況,博納修考慮的儘是些美滋滋的好事兒呢。羅什福爾管他叫朋友,叫親愛的博納修,還時常對他說,紅衣主教很器重他。針線鋪老闆只覺得飛黃騰達就在眼前了。
博納修太太也在考慮問題,不過,話得說明白,那可是跟飛黃騰達之類的野心毫不相干的事兒;這些日子來,她情不自禁地時時要想起那位英俊的年輕人,他是那麼勇敢,看上去又是那麼多情。博納修太太十八歲就結了婚,一直生活在朋友和丈夫的圈子裡,這些男人,是不會懂得怎樣在一個命薄心高的年輕女人心裡激起感情的波瀾的,對一些粗俗的挑逗,博納修太太向來就冷漠處之;可是,尤其是在那個年代,世家子弟的頭銜對於市民階層的女人來說,是很有誘惑力的,而達德尼昂正好就是個世家子弟;況且,他身上穿的是禁軍制服,除了火槍手制服以外,這可就是最受女人青睞的制服了。我們前面也說了,他既年輕,又英俊,而且富有冒險精神;他談起愛情來,讓人覺著他在戀愛而且渴望被人愛;所有這一切,對於贏得一個二十三歲少婦的歡心而言,真可以說是綽綽有餘——博納修太太剛好芳齡如許。
所以,這對夫妻雖說已有一星期沒見面,而且在這一個星期里發生了那麼些跟他倆都有關係的大事情,但見了面,彼此卻都有些小心翼翼;不過,博納修先生還是顯出一種真心的喜悅,伸出雙臂向妻子迎上去。
博納修太太把前額伸給他吻。
「咱們談談吧。」她說。
「談談?」博納修驚訝地說。
「是啊,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可也是,我也有幾個挺嚴肅的問題要問你呢。請先說說你給綁架的事吧。」
「這會兒別談這個了。」博納修太太說。
「那麼談什麼呢?談我的被捕?」
「這事我當天就知道了;不過,既然你什麼罪也沒犯,既然你什麼陰謀也沒參加,既然你壓根兒就不知道半點會連累你或別人的事情,所以這件事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說得倒輕巧,太太!」博納修看到老婆對他這麼不關心,心裡老大不開心地說,「你知道嗎,我在巴士底的牢房裡待了一天一夜哩。」
「一天一夜轉眼也就過去了嘛;得,咱們別再談你被捕的事兒,我來看你是有正經事要說。」
「怎麼?你回來是有正經事要說!這麼說,你並不是想回來看看丈夫,看看分別了一個星期的丈夫嘍?」針線鋪老闆大為惱火地說。
「當然,先是看丈夫,然後才是這件事。」
「那你就說吧!」
「現在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倆的好運說不定全指望它了。」
「打從我上回見到你以來,太太,咱們已經時來運轉嘍,要是再過幾個月,咱們的運道就會變得叫人眼紅,我也不會感到吃驚。」
「對,如果你願意照我吩咐你的話去做,准錯不了。」
「你吩咐我?」
「對,我吩咐你。現在有件非常神聖的重大事情要做,先生,而且你也能從中掙到好多錢。」博納修太太知道,只要跟丈夫說到錢,她就算捏到他的軟處了。可是一個男人,哪怕他是個針線鋪老闆,只要跟黎舍留紅衣主教談過十分鐘話,就會變成另一個人了。
「掙好多錢?」博納修伸長嘴唇說。
「對,好多好多。」
「大概有多少呢?」
「差不多一千皮斯托爾吧。」
「這麼說,你要我做的事挺重要嘍?」
「對。」
「做什麼呢?」
「你馬上動身,帶上我給你的一封信,這封信你說什麼也不能丟,而且務必當面交給收信人。」
「去哪兒?」
「倫敦。」
「讓我去倫敦!得了吧,你是在開玩笑吧,倫敦關我什麼事。」
「可是有人希望你能去。」
「什麼人?我把話說在頭裡,我可不想盲目地去做事了,我不光要知道我得去冒什麼樣的險,而且要知道我是為誰去冒這個險。」
「派你去幹這事情的,是位很顯赫的人物,等著你去的也是位很顯赫的人物:你得到的報償將會讓你喜出望外,我可以先對你許下這個願。」
「又是什麼鬼花樣,老是這種名堂!謝謝,現在我可不吃這一套了,紅衣主教先先已經讓我開了竅。」
「紅衣主教!」博納修太太喊道,「你見到紅衣主教啦?」
「是他差人把我請去的。」針線鋪老闆挺得意地回答說。
「而你就這麼冒冒失失地去啦?」
「話得說回來,當時去或不去也由不得我做主,因為有兩個警探押著。我可有一句說一句,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主教大人,所以倘若能不去,我還真巴不得呢。」
「那他折磨你啦?他威脅你啦?」
「他伸手給我,還管我叫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你聽見嗎,太太?——我是偉大的紅衣主教的朋友啦!」
「偉大的紅衣主教!」
「敢情你對這個稱呼感到不以為然了,太太?」
「談不上什麼不以為然,我只是想說,一個大臣的恩寵是轉眼即逝的,只有瘋子才會去投靠一個大臣;要投靠就得投靠權勢更大的主兒,那些主兒的權勢是不會由於某人突然變個主意,或者突然出了件什麼事情就受到影響的。」
「你這麼說真叫我不高興,太太,除了我有幸為他效力的這位大人物,我可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權貴。」
「你為紅衣主教效力?」
「對,太太,作為他的手下,我不想讓你卷進危害國家安全的陰謀里去,也不想讓你去為一個既不是法國人,又長著一副西班牙心肝的女人效力。萬幸的是我們有偉大的紅衣主教,他那警惕的目光一刻也不會懈怠,隨時都能看透這副心肝。」
博納修只不過是在一字一句地複述他聽羅什福爾伯爵說過的一句話;可是即便如此,他那可憐的妻子,她原本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丈夫身上,還為此在王后面前替他打過包票,這會兒不由得渾身打起戰來了,這既是對自己差點兒招來禍患感到後怕,也是為自己眼前的束手無策感到惶恐。但是,她因為知道丈夫膽小怕事,而且非常貪財,所以還存著一線希望,想把他勸回來。
「嗬!你當上主教黨了,先生,」她大聲說道,「嗬!你居然為折磨你的老婆、侮辱你的王后的那幫人去賣命!」
「跟所有的人的利益相比,區區幾個人的利益又算得了什麼呢。我是站在那些拯救國家的人一邊。」博納修誇張地說。
這又是一句羅什福爾伯爵的話,他聽伯爵這麼說過,這會兒覺得可以派派用場。
「你別國家國家的,你知道國家是怎麼回事嗎?」博納修太太聳聳肩膀說,「我勸你還是當個安分守己的老百姓,還是轉到能讓你得到更多好處的方向來吧。」
「嘿!嘿!」博納修說著,拍拍一隻鼓鼓囊囊的袋子,讓它發出金屬的錚錚聲,「你對這東西該怎麼說,愛說教的太太?」
「這些錢是哪兒來的?」
「你猜不出嗎?」
「紅衣主教給的?」
「他給的,還有我的朋友羅什福爾伯爵給的。」
「羅什福爾伯爵!就是他綁架我的呀!」
「有這可能,太太。」
「可你居然收受這傢伙給的錢?」
「你不是對我說過那次綁架完全是出於政治原因嗎?」
「對;可是那次綁架的目的,是要讓我出賣我的女主人,要用酷刑逼我招供,說出損害我尊嚴的女主人的名譽,甚至危及她的生命的供詞來。」
「太太,」博納修接口說,「你那個尊嚴的女主人,是個不講信義的西班牙女人,而紅衣主教做的都是好事。」
「先生,」年輕女人說,「我以前只知道你怯懦、吝嗇、愚蠢,可我還不知道你這麼卑鄙!」
「太太,」博納修從來沒有見過妻子發這麼大的火,不由得讓震怒的妻子給鎮住了,「太太,瞧你在說什麼呀?」
「我說你是個卑鄙的傢伙!」博納修太太繼續說,她覺得丈夫有點被自己說動了,「啊!你,你在搞政治!而且是主教黨的政治!啊!你就為了錢,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全都出賣給了魔鬼。」
「不對,是紅衣主教。」
「都是一碼事!」年輕女人喊道,「黎舍留就是撒旦。」
「住口,太太,住口,人家會聽見的!」
「對,會聽見的,你這麼膽小,我真為你感到羞恥。」
「你到底要我怎麼辦呢?你倒是說呀!」
「我剛才說過了:我要你馬上動身,堂堂正正地去做我交給你做的事,以這作為條件,我可以把這些過節全都忘了,可以原諒你,而且,」她向他伸出手去,「可以仍然對你有情有義。」
博納修又膽怯又吝嗇;但是他愛自己的妻子:他軟了下來。一個五十歲的男人,是不會對一個二十三歲的女人犟到底的。博納修太太看見他在猶豫,就說:
「怎麼樣,你打定主意了嗎?」
「可是,我的好太太,你也得想想,你要我做的是什麼事哪;倫敦離巴黎可遠呢,真是夠遠的,再說你交給我去辦的事兒,沒準還是挺危險的。」
「那有什麼,你防著點不就行啦!」
「你聽著,太太,」針線鋪老闆說,「你聽著,我決定不去了:這些個鬼花樣讓我感到害怕。我見過巴士底監獄。哦!真嚇人哪,巴士底!只要一想起那鬼地方,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們用酷刑威脅我。你知道什麼叫酷刑嗎?他們往你的腿肚子下面塞木樁子,直到骨節咯咯發響!不,我說什麼也不能去。見鬼!你幹嗎自己不去呢!說實話,我看我到現在為止一直把你看錯了:我還以為你是個女中丈夫,挺有血性的呢!」
「可你呢,你是個娘們,是個卑鄙的娘們,又傻又笨。噢!你害怕了!好呀,倘若你不馬上動身的話,我就讓人用王后的名義逮捕你,把你關進你那麼怕去的巴士底監獄。」
博納修苦苦地想了起來;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了紅衣主教和王后發怒的模樣,並且把這兩種模樣反反覆覆作了比較:還是紅衣主教的震怒更叫他感到膽戰心驚。
「就讓王后的手下人來逮捕我好了,」他說,「自有主教大人會給我撐腰的。」
這一下,博納修太太明白自己已經走得太遠了,想到剛才說了那麼些話,她不由得有些後怕起來。她驚恐地面對這張呆夯的臉凝視了片刻,在這張臉上看出了一種冥頑不化的執拗神情,那些傻瓜出於懼怕而橫下心要一條道走到黑的時候,臉上常常就是這樣的表情。
「好吧,就算這樣吧!」她說,「說到底,沒準兒還是你有理呢:政治麼,男人家總要比女人家懂得多些,尤其是你,博納修先生,你跟紅衣主教都談過話了。不過,」她接著說,「我原以為自己的丈夫是個有情有義靠得住的男人,沒想到他對我態度這麼粗魯,碰到我一時心血來潮的時候都不肯幫我一把,這真叫我難受。」
「那是因為你的心血來潮來得太出格了,」博納修得意揚揚地說,「我實在放心不下哪。」
「那我就到此為止吧,」年輕女人嘆氣說,「得,咱們就別再談它了。」
「慢著,至少你得告訴我,要我到倫敦究竟是去幹什麼呀?」博納修說,他想起了羅什福爾關照過他,要他從妻子嘴裡套出點秘密來,但他想起得已經遲了些。
「這你就不用問了,」年輕女人說,她對丈夫已經有了一種本能的戒心,所以一心只想把話頭縮回去,「小事一樁,也就是女人家才會這麼來勁,想靠這筆買賣賺大錢唄。」
可是,她愈是不肯說,博納修就愈是覺著她不肯說的這樁秘密一定事關重大。於是他打定主意要即刻趕到羅什福爾府上去,告訴他王后正在物色信使上倫敦去送信。
「對不起,我得走開一會兒,親愛的好太太,」他說,「我事先不知道你要回來,所以跟朋友訂了個約會;我很快就回來,你稍等我一會兒,我跟那位朋友談完事,馬上就來陪你,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得送你回羅浮宮去。」
「謝謝,」博納修太太回答說,「你這麼膽小,對我半點用場也派不上,我還是一個人回羅浮宮得了。」
「隨你的便,太太,」針線鋪老闆說,「咱倆很快就能見面的吧?」
「那當然;下星期吧,我想,那時候我大概抽得出點空,可以回家來整理整理東西,它們也是得稍為收拾一下了。」
「那好;我會等你的。你不會怨我吧?」
「怨你!哪能呢。」
「那麼再見啦。」
「再見。」
博納修吻過妻子的手,一溜煙跑了出去。
「得,」博納修太太等到丈夫關上了沿街的門,只剩她一個人的時候,暗自對自己說,「這個傻瓜居然當上主教黨了!可我還在王后面前打過包票,對我那可憐的女主人保證過……哦!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喲!宮裡到處都是那種卑鄙的小人,王后會以為我也是那樣的人,會以為我是人家安插在她身邊的奸細了!哦!博納修呀博納修,我從來就沒怎麼愛過你;這下子就更情斷義絕了:我恨你!我發誓,我饒不了你!」
她正在這麼自言自語的當口,聽到天花板上有敲擊的聲音,便抬起頭來;一個聲音穿過天花板傳到她的耳邊:
「親愛的博納修太太,請您把胡同里的那扇小門給我開一下,我這就下來看您。」
[1]德·莫特維爾夫人(1621—1689):奧地利的安娜王后的心腹侍從女官,撰有多卷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