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佛教與神道教之爭
2024-10-02 04:03:39
作者: 櫻雪丸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說話間,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
公元552年,百濟國的使者造訪了倭國,他們奉君主聖明王之命,為當任的欽明天皇帶來了三樣禮物:一尊佛像、一套佛具以及一部佛經。
同時,還有一封聖明王親筆寫的信。
在信里,百濟國王是這樣說的:所謂佛法,是一種比其他任何經典都要高深的東西,其中的奧妙,即便是聖賢孔子或是周公也無法揣測。這玩意兒本源於天竺,後傳入三韓,頃刻間就為大眾所敬仰。由於佛經中有過預言,稱佛法將會繼續東傳,我想來想去,覺得東邊也就你們倭國了,所以才特地遣使送經,希望能讓此物在貴國發揚光大,以普度眾生。
信不長,百來字,但所包含的信息卻不少。
首先,至少在當時日本的上流社會,儒教或者說漢學,已經十分普及了,不然百濟國王是不會拿孔子周公來舉例的。
其次,文中所提到的三韓,指的是朝鮮半島。那會兒半島的政治格局已經產生了不小的變化,從原先「主要有三國」變成了現在的「只有三國」——高句麗、百濟和新羅。
第三,百濟王在信中對佛教傳來的途徑做了光明正大的篡改,把佛教說成了是直接從印度傳來的東西,完全忽略了中國的存在。
但不管怎麼說,這封信以及那些個佛教用品,對於欽明天皇而言還是很有吸引力的,他當即捧起佛像仔細觀摩,然後敲了敲木魚,把玩了一會兒念珠,最後打開了那部佛經。
讀完之後,天皇深感佛法無邊,其樂無窮。激動之餘,又覺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於是第二天就把群臣給召喚到了殿前,先是說了一通佛法奧妙,接著便問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要不要把佛教當成倭國的官方宗教,普及一下?
一時間眾大臣們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就在這混亂的當口,突然就站出來一人,先口稱大王聖明,再表示自己對於佛法精妙早有耳聞,今日又喜見殿下皈依極樂,心中怡爽萬分,至於讓佛教在倭國全境普及,那更是天大的好事,自己絕對支持。
話音剛落,猛然間又跳出來一人:「大王,我倭國自古便是神之國度,有八百萬眾神護國,今日若是貿然棄之不顧而奉他國之神為尊,恐怕是要遭報應的。」
頃刻間,剛才還嘈雜萬分的殿堂上一下子就安靜了,大王以及群臣都默不作聲地擺出了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然後盯著說話的這二位,靜靜地等待著他們各自的下一段發言。
其實接下去也沒什麼有營養的話了,兩位直接展開了人身攻擊,一個說你是死板腦袋不知變通的老古董,另一個則說你是裡通外國別有用心的賣國賊。
寬闊的殿堂內鴉雀無聲,只聽得那兩人鏗鏘有力你來我往地咒爹罵娘,而底下的大夥則紛紛抄手圍觀,心裡還在琢磨著這場吵架誰會贏。
其實這對冤家的結仇歷史由來已久,長期以來殿堂之上但凡有點爭議性話題,他們總是要跳出來以口為刀以舌為劍地廝殺一番,不分出個子丑寅卯青紅皂白決不罷休。
看著越吵越凶眼瞅著就要擄袖子開打的兩人,欽明天皇連忙擺手制止:「物部卿,蘇我卿,你們都各退一步吧。」
天皇口中的物部卿,全名物部尾輿,就是堅持八百萬眾神的那個;而蘇我卿,名叫蘇我稻目,他力挺要在日本搞佛光普照工程。
物部尾輿是物部家的族長,論起這一族的歷史,真可謂是源遠流長,據說能夠一直追溯到神話時代,而且代代都是倭大王身邊的重臣。進入公元5世紀後,物部家主要負責倭國的兵器製造以及管理,在倭王武時代,他們家族的地位達到了頂峰,包括物部尾輿本人在內,一連好幾代都擔任了國家的最高執政官——專業名稱叫做「大連」。
在當時的倭國朝廷里,物部尾輿主要負責軍事以及法務。
另一個蘇我稻目,則是主管經濟,以及外交事務的官員,並且還擔任了「大臣」一職。
在那個時代的倭國,所謂「大臣」並非泛指,而是一個和「大連」一樣的專門職務,其主要職責也是輔佐大王處理政務,大連和大臣,其實就相當於中國的左右丞相。
物部尾輿和蘇我稻目,說白了就是倭國的兩大權臣。
關於這場佛教之爭,兩位冤家採取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這其實本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他們能夠團結一致那才叫新鮮。至於箇中原因,一般認為物部尾輿是政治方面的保守派,不容易認同外來文化;而蘇我稻目是開明派,容易接受新生事物。
甚至還有人乾脆武斷地認為,物部尾輿是守舊的,蘇我稻目是進步的。這就純屬扯淡了。
物部尾輿之所以反對佛教流入倭國,其主要目的,是為了守護國家。
話說自邪馬台的卑彌呼女王之後,經數代巫女神官的悉心努力,日本的本土宗教神道教在公元6世紀的時候已是頗具規模且深入人心。神道教其實是一種相當原始的多神信仰宗教,其主旨通俗說來就是講究萬物皆有靈,萬物都能成神。根據神道教的說法,森林中存在著森林之神,稻田裡有稻田之神等等,而日本列島,正是一個被眾神佑護著的國家,倭國大王(日本天皇),則是一個能夠與神對話,被神派下凡間治理國家的半神。
故而在物部尾輿眼裡,神道教等於倭國,也就等於是倭王。
因為只要倭國的國民們信了神道教,那麼自然而然地也會相信倭王是半神,一旦大夥相信自家的國王是半神,那麼只要不碰著太出格的狀況,這王權基本就能跟神權畫上等號,也就是說,能夠得以永存——畢竟這世上願意與神相抗衡的人實在不多見。
於是,守護神道教在倭國內的唯一性就變得十分必要了。說白了保護神道教就是保護倭國,保護倭王政權。
而現在百濟王把佛教輸入倭國,無異於一場思想侵略,一旦這種異端宗教蔓延開來,很有可能對日本的本土文化乃至本土政權造成巨大的衝擊。
作為一個家族歷史幾乎能和國家歷史持平的人來講,物部尾輿顯然會拼盡全力不讓上述情況發生。
至於那蘇我稻目大力支持佛教,也絕非是什麼開明睿智的表現,純屬事出有因。
這因,出在他祖宗的身上。
雖然蘇我稻目一直標榜自己是日本上古時代著名棟樑之臣、被後世日本人奉為半神的武內宿禰之後,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蘇我家的祖先叫蘇我滿智,本名木滿智,是渡來人。只是他渡來日本的理由非常讓人無語。
這位老兄本是百濟國重臣,自幼便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方圓百里的姑娘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會被迷得神魂顛倒。
因為是重臣,所以跟國王走得很近;因為跟國王走得很近,所以也能經常接觸到後宮的女性。
於是這木滿智利用職務之便以及身體優勢跟當任國王的母后搞上了。事情敗露之後,這傢伙當然是沒法再在百濟混下去,只能背井離鄉去了日本。
說穿了蘇我稻目就是聖明王的同胞,對於他而言,聖明王就代表著自己的祖國,聖明王的希望就是家鄉人民的希望,聖明王想讓佛教在日本傳播就代表著祖國同胞想讓佛教在日本傳播,自己作為百濟人民中的一員,雖然已經移民,可身上依然流著百濟的血,所以只要是來自百濟的要求,自己有義務也有責任去幫助實現。
別以為這是誇大其詞胡編亂造,儘管蘇我家跟百濟王室在多年前有綠帽糾紛,可那畢竟是當年木滿智一念之差,其實他是非常熱愛祖國的。這點從蘇我家子孫的名字上就能體現出來:木滿智的兒子叫蘇我韓子,蘇我韓子的兒子叫蘇我高麗,而蘇我高麗就是蘇我稻目他爹。
所以從小就耳濡目染著愛國主義教育的蘇我稻目能夠站在百濟國那邊支持佛教,實屬正常。
再者,作為一介渡來人,蘇我稻目很明白,要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要想戰勝根深蒂固的物部家族,不玩點新意鐵定不行。
說難聽點,蘇我稻目其實就是把佛教當邪教用,先讓欽明天皇信上這玩意兒,再讓全日本都跟著一塊兒信,這樣一來興許就能壓過神道教,順便把以物部家族為首的老古董們趕出朝堂。要是運氣再好點,說不定還能把佛教當成國教,那麼到了那個時候,自己這個把佛教帶進日本的大功臣,甚至還能成為教主,不光是表面風光還是實際好處,都將是無可估量的。
講到底,這場佛教之爭,其實是當時日本土著貴族階級與渡來人集團之間的爭鬥。
再說那朝堂之上,望著幾乎要打起來的物部尾輿和蘇我稻目,欽明天皇只得表示:這佛教一事,姑且就到此為止吧!佛經留著自己沒事的時候當小人書看看,畢竟還算有趣;至於佛像,既然蘇我稻目你那麼推崇,那就賞給你吧,你自己帶回去拜也好當裝飾也罷,那都是你的自由,寡人就不管你了。
就此,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雙方第一輪交手的結果是平局——誰都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且誰都還有後路。
這天退朝後,蘇我稻目捧著那尊佛像回家了。
為了表示敬重,他特地在離家不遠的地方造起了一座寺廟——這是日本歷史上最早的廟宇——然後恭恭敬敬地把佛像請了進去,並且每天參拜,早中晚各一次,比吃飯都要來得頻繁。
另一邊,欽明天皇見這哥們兒如此虔誠,便把那部佛經也賞給了他。就這樣,蘇我稻目每天拜完佛後就念經,念完經跑去跟大王交流思想,兩人儼然成了一對好道友,惹得那物部尾輿又眼紅又無奈。
按照這樣的態勢發展下去,只要不出意外,那麼欽明天皇早晚會被蘇我稻目說服,在日本大規模推廣佛教。
可偏偏這意外還真就發生了。
話說就在這一年,確切地說就在蘇我稻目造起日本第一座寺廟之後的當月,日本的近畿地區發生了一場相當嚴重的瘟疫,一時間被感染者無數,且不論人畜,只要沾上便數日間命喪黃泉。
望著滿世界的那一具具還來不及掩埋的屍體,物部尾輿仰天長嘯,大喝三聲「神不棄我」,然後以百米狂奔的速度跑到欽明天皇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喘道:「大大大大大王,這就是信了外教的報報報報應!」
欽明天皇沒吭聲。因為他不知道物部尾輿是在說誰。
目前倭國上下,已經信了佛的有兩個:一個是蘇我稻目,還有一個就是大王本人。
原本是神的代言人,結果現在卻信了其他宗教,這報應怎麼看都是上天降給大王的。
物部尾輿一看大王面有不爽之色,馬上就知道是什麼原因了,於是又伏下了身子:「大王,據臣觀察,這次瘟疫,定是由蘇我稻目引起。」
欽明天皇忙問為什麼。
「百濟王獻佛經於大王,這本是兩國邦交,無可厚非,可蘇我稻目卻心懷不軌,接二連三地蠱惑大王,意圖以佛代神,這才引起了群神憤怒,導致了瘟疫。現在只要大王能夠不再聽信稻目的一派胡言,重新尊神信道,想必那瘟疫很快就會過去的。」
因為連日來的災情,欽明天皇早已身心俱疲,現在又被物部尾輿這麼碎碎念了一番,更是沒了主意,只能一手扶著額頭一手伸前擺了擺:「物部卿,那就交給你去處理吧。」
剛剛還滿臉悲憤正氣凜然地痛斥蘇我稻目「新邪信、犯天怒」的物部尾輿一聽這話,立刻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彎腰鞠躬告退,表示這就回去準備準備,然後替天行道劍斬妖魔。
三天後,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齊刷刷地開到了蘇我家造的那座寺院門前,領頭大將自然是物部尾輿。
看大門的蘇我家丁正欲上前問個究竟,可話都還沒說出口,物部尾輿就大手一揮:「綁了!」
於是幾個人就立刻被捆得跟粽子似的丟在一旁。
接著,物部尾輿又言簡意賅地下達了第二條命令:「給我抽。」
如狼似虎的士兵拿著鞭子衝進廟裡見人就揍,當然,剛才那被捆起來的幾個家丁也自然沒有被遺忘,一人挨了至少二三十下。
綁完抽完,物部尾輿下了第三道命令:「把佛像搬出來,再把這地方給燒了。」
大火熊熊升起,日本史上第一座寺廟就這麼完蛋了。
最後,物部尾輿率隊來到河邊,召開了一個「滅佛大會」。
具體就是把這尊佛像給拋入河中,再向八百萬神靈禱告一番,說我們已經驅逐了邪教,所以請諸神發發慈悲,趕緊收了神通,結束這場瘟疫吧。
不過,因為佛像是木頭雕制而成,故而丟入河中它會浮起來,於是物部尾輿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這玩意兒砸了個粉碎,所以當聞訊趕來搶救的蘇我稻目奔到河邊時,只看到了尚未被河流沖遠的一片小木片。
說來也怪,滅佛之後,瘟疫真的消失了。於是物部家上下無不得意洋洋見人高三分:「你看,多虧我家老爺子果斷燒了蘇我家的番廟,這才拯救了黎民蒼生。」就此,神佛之間的第二輪較量,以神道教代表物部尾輿的大勝而告終。
可是勝利的一方心中卻並不滿足。
其實大夥心裡都明白,物部尾輿雖說是把寺院一把火燒了,但實際上他最想放火的地方,很明顯是蘇我稻目的家。
至於那幾十鞭子,也當然是抽在蘇我稻目身上才好。
只是他做不到。
雖然是一介渡來人,可蘇我家跟倭國王室的關係卻非同一般。
蘇我稻目有兩個女兒,一個叫堅鹽媛,一個叫小姐君,兩人天生麗質堪稱絕色,並且雙雙嫁給了欽明天皇,這就等於說稻目是倭國大王的雙料岳丈。
所以物部尾輿想要砸佛像燒寺廟,這沒問題,可要把大王老婆的親爹給弄死,那就很有難度了。
於是他只能暫時隱忍,等待著下一次機會的到來。
而另一方面,蘇我家也並未放棄自己的信仰或者說理想,雖說是被燒了經文寺廟還砸了佛像,但這事過去之後沒多久,蘇我稻目便又叫來了工匠,依著他的回憶重新雕了一尊佛像,然後擺放在家裡天天和他兒子一起奉拜。
稻目的兒子名叫馬子,這是因為他生於馬年的緣故,而末尾的那個子字,雖說在如今的日本都是女孩起名的專利,但在當時,卻是男女通用的。
欽明天皇知道此事後,並未作出過多干涉,而是採取了默許的態度。
物部尾輿儘管心有兩萬分的不爽,可也沒轍。
於是兩派人馬便進入了一個暫時的和平階段:誰都憋著勁想搞死對方,但因為時機未到所以誰都不曾先下手。
就這樣春去秋來地過去了三十多年,物部尾輿和蘇我稻目先後去世,兩家由各自的兒子物部守屋與蘇我馬子繼承,而欽明天皇也於公元571年駕崩,繼大統的是他的第二個王子敏達天皇。
公元584年,百濟人鹿深臣來到倭國,將一尊石雕佛像送給蘇我馬子當禮物,馬子大喜之餘,又向鹿深臣進一步提出要求,表示自己曾經讀過佛經,但對其中意思不甚了解,看你這樣子似乎也像是個懂行的,能不能教教我?
鹿深臣連忙擺手,說自己其實也是個門外漢,送送佛像還行,要說帶領念佛經,那絕對要念歪。不過既然你蘇我大人如此有心向佛,不如乾脆招募幾個和尚,讓專業的來教你,豈不更好?
於是馬子又問,我上哪兒找和尚去?
鹿深臣說據我所知,我們百濟有幾個僧人曾經來你們倭國隱居,只要蘇我大人用心去找且誠心拜訪,就一定能夠找到。
雖然沒明白為什麼韓國的和尚要去日本隱居,但根據鹿深臣的進一步指點,蘇我馬子還真的在倭國境內找到了好幾個百濟僧人,不光有和尚,還有尼姑,她們的法號分別是善信尼、惠善尼以及禪藏尼。
其中這善信尼,她爹叫司馬達等,是南梁的移民,到日本的時候,據說還帶了一尊彌勒佛像跟佛舍利,所以很受蘇我馬子的重用。
這便是日本歷史上最早的尼姑了。
歡喜之餘,蘇我馬子立刻自費將那三人養在家中,整日裡都向她們請教佛法問題。
就這樣到了第二年(公元585年),因為學習刻苦過頭等原因,他病倒了。
而且這病似乎還挺重,蘇我家上下頓時就慌了神,遍請名醫,好不容易才把他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但心裡卻落下了陰影。
蘇我馬子生怕自己是受了什麼詛咒或者中了什麼邪,所以不顧大病初癒身體還不利索,讓人專門找來了一個跳大神的巫師,在家裡焚黃草升香菸,想請各路神仙來驅驅晦氣。
結果那巫師在燒了一串鬼畫符的木片(當時日本紙張非常稀少且價格昂貴),又跳了一曲莫名其妙的舞蹈,再自言自語了一堆誰都聽不明白的念叨之後,對蘇我馬子說:「蘇我大人,您這不是病,而是詛咒。」
馬子長嘆一聲,表示果然不出所料,說吧,是哪個不要臉的在背後下咒?
「其實是蘇我大人您的父親,蘇我稻目大人。」
「什麼?」馬子一驚,心想我爹死了那麼些年每年忌日也沒少上貢品,怎麼就盯上我了?
「您還記得當年被砸碎了丟入河中的佛像麼?正是這尊佛像的怨念在作祟。」
所謂作祟,是一個標準的神道教概念。只不過那巫師說佛像在作祟,這不但扯淡,而且還有侮辱佛教的嫌疑。
但蘇我馬子卻信了,是真信還是裝樣子我們不得而知,但他確實在占卜過後,跑到王宮裡對著敏達天皇號啕大哭,說自己被佛像給詛咒了,看樣子是活不長了,請大王無論如何救我一命。
救命的具體方法是趕緊再造一座寺廟,每天念經拜佛給佛祖道歉。
看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蘇我馬子,敏達天皇動了惻隱之心,再加上馬子口口聲聲表示這次並非是在全國範圍里推廣佛教,而是僅限於他們一家人拜佛,所以敏達天皇表示,那你就去造寺廟吧,寡人准了。
於是在第一家寺廟被燒的幾十年後,日本的第二家寺廟終於又建了起來。
只不過一個信佛的人請人來用神道教的方式占卜,而且還對結果表示相信,這實在很難將他認定為真正意義上的佛教信徒。
說句實話,其實蘇我馬子跟他爹蘇我稻目一樣,未必是真的心中有佛祖,只是挖空心思想把佛教當成搞政治鬥爭的一項工具。
結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蒼天有眼,反正這種做法很快就遭到了報應。
就在馬子重新光明正大地開始拜佛念經後,一場嚴重的瘟疫再度降臨日本大地。
這場瘟疫之所以被稱之為「嚴重」,是因為敏達天皇本人據說也被感染上了。
物部守屋自然不肯放過這樣的天賜良機,忙不迭地就跳了出來,跟當年他爹似的主動請纓要去清理「邪教」。
已經病怏怏的敏達天皇早就喪失了判斷能力,再加上最近這幾十年裡,只要一拜佛便會來一場瘟疫,幾乎都成了自然規律,所以大家都覺得很有可能真的是來自上蒼的懲罰,於是敏達天皇下了旨意,說是要收回之前的成命,禁止一切人等公開或是私下拜佛念佛。
至於那個廟,也就交給物部家處理了。
物部守屋興高采烈地領旨遵命,出了王宮大門便直奔家中,帶領士兵浩浩蕩蕩地朝寺廟方向殺將過去。
當時蘇我馬子正巧在廟裡對著佛像祈禱好運降臨,結果好運沒來厄運倒是真的出現了。
幸而物部守屋還算給面子,望著一臉憤怒衝出來的馬子,表示老子今天不打你,只燒你的廟,砸你的佛,你要是識相就趕緊滾開,順便把那幾個尼姑給交出來,不然別怪刀槍無眼。
看著眼前那一排排殺氣騰騰的精壯漢子跟一桿杆磨得寒光閃閃的長槍大刀,馬子非常識大體地讓到了一邊,但嘴裡卻還不饒人:「你小子給我等著,我待會兒就去找大王,我要讓大王還我一個公道。」
物部守屋懶得跟他廢話,一句話都不說就酷酷地打了個手勢,接著三個士兵飛一般地衝進廟裡,旋即又沖了出來,並且各自手裡都多了一個人,分別是善信尼、惠善尼和禪藏尼。
三個尼姑被綁在了廟門口的木柱子上,先是活活曬了半天的太陽,然後當著圍觀群眾的面,被物部家的士兵剝光了衣服,再用鞭子抽屁股。
打完之後,和三十年前一樣,寺廟被一把火夷為平地,佛像則被拋入大海。
這次的佛像是石頭做的,所以丟得特別順利,「撲通」一聲響過之後便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而蘇我馬子,在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別無他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辛苦建起的寺廟從有到無。
但是跟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滅佛過後,瘟疫非但沒有減退,反而更加嚴重了。
於是一股奇怪的流言開始在奈良地區蔓延開來,說之所以瘟疫不退,全都是因為物部守屋砸了佛像的報應。
蘇我馬子則如抓了救命稻草一般趁機上奏敏達天皇,要求用佛教的祈禱方法來試試看能不能消退瘟疫。
但敏達天皇卻並沒有給予明確的答覆,甚至連見都不曾見馬子一面。
因為此時此刻他已經病入膏肓,快要死了。
當年八月,敏達天皇駕崩。
大王死了照例是要開一個隆重的追悼會,大夥齊聚一堂說說先王過去的威武事跡,再一起吃個飯什麼的,中國如此,日本亦然。
敏達天皇治喪委員會會長是物部守屋,整個追悼會從籌備到實行都由他一個人搞定。
在大會當天,眾大臣圍繞先王遺體三鞠躬走過場後,便是重臣的發言時間,即由幾位德高望重的臣子輪流讀一讀緬懷敏達天皇的發言稿。第一個發言的,自然是物部守屋。
守屋是個比較內向的人,平時不愛說話,大家都覺得他很酷,但實際上他是害羞不敢說,這回發言,他拿著稿子還沒念上兩句,就已經開始臉紅了,接著,身體也開始微微地顫抖了起來。
下面的蘇我馬子見狀,當然不肯放過這個羞辱他的好機會,一邊捂嘴偷笑一邊用足以讓物部守屋聽到的小聲量說道:「噗噗,你看那傻帽兒,活像一口嗡嗡作響的大鐘。」
蘇我派成員則非常配合地發出了一陣輕微的鬨笑。
物部守屋在上面的感受可想而知,但是又不能一甩稿子說老子不幹了,所以只能是咬緊牙關把發言稿念完,走下台的時候臉早就憋成了豬肝色。
守屋之後,是蘇我馬子。
馬子是個身材比較矮小的人,而且這一天他腰間還掛了一把長長的佩刀,所以當他走上前去之後,物部守屋立刻明白,報復的機會來了。
「嘿嘿,你們看那傢伙,像不像一隻被射穿了屁股的小雞?」
於是物部黨們也發出了一陣輕蔑的笑聲。
雖然這種低級趣味的玩意兒沒有絲毫的笑點,但當時的諸權貴們卻是不笑不行。
因為大夥都明白,這種當面如潑婦罵街一般的挑釁其實是一種信號,蘇我馬子和物部守屋兩者之間互相宣戰的信號,你跟著誰一起笑,就代表你將跟誰是一路人。
再說那敏達天皇死後,連個遺囑都沒留下,所以誰來當下一任大王就成了一個擺上桌面的大問題。
當時最為熱門的候選繼承人有兩個:一個叫池邊王子,一個叫穴穗部王子。
這兩位都是欽明天皇的兒子,算是兄弟。前者是堅鹽媛的兒子,而後者則是小姐君所生,換言之,他們都是敏達天皇的弟弟,蘇我稻目的外孫以及蘇我馬子的外甥。
其中,穴穗部王子因為稍微年長一些,再加之平時比較會做人以及跟物部守屋走得比較近,所以早在敏達天皇還活著的時候便已經成了熱門人物。即便是蘇我派成員里,也有不少人認為他會是下一代大王。
雖然蘇我馬子本人是一百個不願意看到王位的繼承者是一個跟物部守屋關係好得不得了的傢伙,但怎奈何形勢已然如此,自己也就只能幹瞪眼了。
然而,讓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麼一位眼瞅著便能登上寶座的王子,親手毀掉了自己如花似錦的前程。
話說在敏達天皇的葬禮上,也不知道這位穴穗部王子早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突然就神經錯亂地大聲說了一句:「奶奶的,煩死了!」
底下人立刻小聲勸道,大人您慎言,這可是先王的靈前哪。
「娘的,活著的時候他是大王,死了他還是大王嗎?現在的大王應該是老子才對吧?」
這話說得那叫一個豪氣萬丈氣蓋雲天,當時全場的人就差給這位未來大王跪下了。
事後,蘇我馬子在重臣會議上表示,穴穗部王子這種張揚的性格實在不適合做大王,這下一任的寶座,應該由池邊王子來坐。
物部守屋雖然有心反對,可追悼會那天發生的事情大傢伙兒都有目共睹,穴穗部王子的個人形象早就跌入了谷底,所以守屋也只能隨了一回馬子,表示反正都是你外甥,那就讓池邊王子當大王吧。
就當諸重臣商量已定準備昭告天下的當口,突然門外闖進來一個報事的,用顫抖且結巴的聲調說道:「不……不好……好了!」
出大事了。
由於那位穴穗部王子不知道群臣們正在商議立自己的兄弟為王,還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這一回江山坐定了,於是便越發猖狂了起來。
他想到了敏達天皇的皇后炊屋姬,也就是自己的嫂子,是一個絕色美女,便趁著追悼會吃豆腐飯時多喝了幾杯壯起來的酒膽,帶著幾個隨從直衝對方所在的宮殿,打算做一些少兒不宜的蠅營狗苟。
好在事先有宮女看出了大事不妙,提前跑去通知了炊屋姬,這才讓她得以提前命令將殿門緊閉,同時還派人飛跑出去求援。
這個援,求的不是別人,正是蘇我馬子,因為如果按輩分算,馬子是炊屋姬的親舅舅。
當蘇我馬子帶著人馬趕到現場的時候,穴穗部王子正在門口叫罵。
其實他本來想硬闖的,但沒能成功,連續闖了七次都被擋了回去。
而這個擋駕的英雄,叫三輪逆。此人系大和地區(奈良縣)的豪族,敏達天皇的寵臣,天皇死後就一直守護在王后身邊,忠誠度極高。
不過三輪逆跟蘇我馬子的關係並不好,在之前物部守屋前來滅佛的時候,往寺廟裡丟火把也有他的一份。只是這人反佛教並非出於政治目的,而是純粹覺得佛教真的會引起瘟疫,僅此而已。
再說那蘇我馬子一群人一看到穴穗部王子,也不多廢話,立刻一擁而上,拖的拖勸的勸,說王子殿下您喝多了,趕緊回家去吧。
穴穗部王子雖然歇斯底里地喊著老子沒醉老子今天要睡嫂子,但終究架不住對方人多力量大,就這麼被硬生生地拖走了。
此事過後,穴穗部王子的人氣再度落到了一個新低點,而池邊王子則在一片擁戴聲中坐上了寶座,史稱用明天皇。
於是穴穗部王子理所當然地不高興了。
一直覺得天皇的位子和嫂子都是自己囊中之物的他,臨了居然什麼都沒撈著,這其中的不爽之情那是可想而知的。
不爽了就要發泄,這是人之常情,但同時也是一種非常原始的常情。
毫不誇張地說,只有最無能的人才會一碰到不高興就要拿別的人或東西出氣泄憤。很不湊巧,穴穗部王子正是這麼一個不會調節自己情緒的主兒。
他的出氣對象是三輪逆。
其實想想也能明白:池邊王子已經成了大王,惹不起;炊屋姬整日躲在深宮,惹不到;蘇我馬子位高權重還挺厲害,不敢惹;物部守屋跟其他人等與自己沒多少交集,惹不著;剩下的,就只有那天跟自己直接抗衡過的三輪逆了,更何況在敏達天皇死後,這傢伙就成了沒有靠山的軟柿子,惹起來也容易。
故而在闖宮事件沒幾天之後,穴穗部王子便找到了物部守屋和蘇我馬子,表示那天三輪逆雖說是為主擋駕,但在那過程中出言不遜,有辱罵王室的言辭,實屬大逆不道,應該殺之以宣王權之威武。
要說蘇我馬子到底是念了幾天佛的人,還算天良未泯,儘管當年跟三輪逆有過節,但此時一聽這話當場就急了,說你小子自己圖謀不軌被人拒之門外,現在難道還想報復不成?
但物部守屋卻非常不是東西地堅定站在了穴穗部王子的那一邊,表示這個三輪逆確實不是東西,自己早就看他不順眼了,這次居然還敢忤逆王子,殺,實在該殺。
爭論的最終結果是蘇我馬子不得不讓步。一來穴穗部王子堅持要殺,態度強硬且邊上有物部守屋幫著;二來馬子之所以開始的時候不贊同殺,純粹是出於一種道義良心上的考慮,現在經過幾個回合的爭吵已經逐漸清醒了過來,感到像三輪逆這樣的政敵顯然是去死比較好。
就這樣,穴穗部王子和物部守屋點起大軍,旌旗林立地準備出發——物部家是掌管軍事的,所以點個千把來人不成問題。
其中,王子本人也一身披掛,彎刀挎弓還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同時一臉的殺氣:「本王定要拿住那該死的三輪逆,然後親手一箭射穿他的頭顱!」
本來並不打算蹚渾水的蘇我馬子一聽這話,頓時心中就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連忙吩咐手下也給自己準備一匹馬,他打算跟著一塊兒去。
就這樣,一行人又來到了炊屋姬的宮殿大門口,穴穗部王子耀武揚威地要前王后把人給交出來。
叫了幾聲沒人應,王子大怒,下令攻門,同時自己也從馬上跳了下來,將刀拔出了刀鞘,一副欲親手斬殺三輪逆的架勢。
蘇我馬子趕緊上前將其一把拉住:「殿下,不可。」
「立於上位者,怎可親手殺人?如此和市井屠夫又有何異?」
憑良心講,縱觀歷史,蘇我馬子這傢伙絕對算不得好東西,但這句話,確實是老成持重的肺腑之言。
但穴穗部王子卻並不聽勸,不但不聽勸,反而還揚起了手中的寶劍直指自己的舅舅:「你要是再敢阻攔,那就先殺了你。」
而物部守屋也非常是時候地跳出來幫腔:「這是討逆,王子不身先士卒,怎麼給將士做榜樣?」
此話說得穴穗部王子心情萬分舒暢,於是也不再跟馬子多費口舌,在宮門被打破之後,便直接提著三尺長劍大步流星地帶著軍隊一起殺了進去。當他再次出來的時候,手裡已經多了一樣東西——三輪逆的項上人頭。
看見此景,蘇我馬子只能哀嘆一聲:「這個國家離天下大亂的日子不遠了。」
物部守屋聽到了,當即狠狠地回了一句:「像你這種小臣懂個屁!」
蘇我馬子無話可說,因為在歷史悠久的物部家族面前,他這一介渡來人之後確實顯得微不足道。
而且現在的形勢也早已嚴峻到了不再是鬥嘴就能解決的地步了,如無意外,自己的外甥穴穗部王子從此便要和物部守屋混在一塊兒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了,倭國的朝廷,便將徹底分為兩派。
倭國的天下,真的要大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