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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次外交戰:倭五王的對華政策

2024-10-02 04:03:35 作者: 櫻雪丸

  繼一與之後,中日兩國官方外交的再度展開,是在公元413年。

  話說這一年春夏交接的時候,一行來自倭國的使者,抵達了首都建康。當時的中國已經是東晉時代,定都建康,即今天的南京。當時的皇帝是晉安帝司馬德宗。

  這個司馬德宗據說是個弱智,連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都整不明白,堪比當年西晉時的那位問手下饑民沒飯吃為何不喝肉糜的惠帝司馬衷,所以當時東晉的政治大權基本都落在王公重臣們的手裡,朝外的許多將軍也多擁兵自重,這其中就包含了後來取代東晉自立九五的南朝劉宋的開國皇帝劉裕。

  此次遣使而來的倭國國王一般被認為是日本的第十七代履中天皇。而中國人也給他起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名字,叫讃,史稱倭王讃。

  倭王讃的父親是仁德天皇,此人乃是日本歷史長河中的一朵奇葩,幾乎沒人不愛他。

  

  這主要得歸功於那本萬能的《日本書紀》,在該書中,仁德天皇幾乎被描繪成了一個集天下所有明君優點於一身的偉大君王,堪稱日本早期歷史中的紅太陽。

  在仁德天皇即位之前,便發生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

  且說應神天皇有好幾個兒子,其中被立為太子的並非仁德,而是王子菟道稚郞子,只是這位菟道稚郞子殿下覺得自己並沒有繼承大統的能耐和覺悟,所以便一心要把王位讓給弟弟大鷦鷯尊。

  但大鷦鷯尊不肯,他堅持認為王位就是哥哥的,自己永遠是輔佐王兄的臣弟,所以堅決不能接受,於是兄弟倆便開始互相謙讓了起來——這些情節我估計八成是從中國歷史里山寨來的,至於是哪段我不知道,或許是伯夷叔齊,或許是其他兄弟謙讓的故事,比如孔融讓梨什麼的。倒不是我寒磣人家,只因為這無憑無據而且還原度那麼高,實在是讓人不得不犯點嘀咕。

  不過有一點我們要實事求是,那就是過程儘管可能是山寨的,但這結果,則多半應該是原創的。

  話說在數度讓位都無果的情況下,菟道稚郞子為了讓國家能有一個更好的儲君,更美的明天,毅然決然地操起了一把刀,往自己的脖子抹了過去。

  他自殺了。

  這樣一來,繼承人便只能是大鷦鷯尊了。

  說句實話,在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確實猜中了過程,但我真的沒有猜到結局。

  就這樣,大鷦鷯尊含著眼淚坐上了寶座成為了仁德天皇,他發誓要當一個明君,好讓哥哥含笑九泉。

  他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在成為一國之君後,仁德天皇並沒有搬進早就為他準備好的豪華宮殿裡,而是在今天大阪府地區的周邊讓人造了一間小屋,而且還是茅草屋,然後住了進去。而且,仁德天皇的穿戴打扮,也跟一般農民無異。

  雖說自己勤儉,但天皇對老百姓卻非常大方。

  據傳有一天,仁德吃過午飯微服私訪,發現大白天田間一個人也沒有,於是便問隨從,說農民們都去哪兒了?

  隨從回報,說現在正好是飯點,大夥都在家裡準備飯呢。

  仁德天皇看了看四周,琢磨了一會兒,表示不對。

  為何沒有炊煙?

  做飯生火必然有煙,但此時的田間卻是一望無際的高可見度,這讓天皇起了疑心。

  最後經過調查,天皇才明白,原來當地的農民因為家裡窮,普遍每天都只能吃一頓飯(當時日本人一般沒有吃晚飯的習慣),所以每到午餐時刻,大家都只能以休代飯,在家干躺著睡一會兒,以避免體力流失。

  天皇知道後非常痛心,覺得自己沒能當好領導人,弄得子民連午飯都吃不上。於是當下便下發了一道聖旨,免去了這塊地方農民的三年賦稅。

  除了愛民為民之外,仁德天皇搞經濟建設也是一把好手。

  在以秦家人為首的渡來人集團的輔佐下,仁德天皇開始對全日本,尤其是自己執政的中心大阪地區周邊進行了規模浩大的基建工程。

  首先被造起來的是一座大堤,名字叫做茨田堤,作用是根治了淀川的年年大水,同時也使周圍的大片肥沃土地能被有效利用。

  接著,在秦家的幫助下,仁德天皇又在大阪豬甘津上,架起了日本歷史上的第一座橋。

  然後他還把大阪周圍的交通幹道整修一新,以便讓物流更加通暢。

  三年後,仁德天皇登高望遠,發現三年前自己曾經宣布免稅的那塊地方,現如今已經到處都升起了裊裊的炊煙。

  他高興地笑了。

  綜上故事所述,仁德天皇在死後得到了一個在那幾百年來沒有一個天皇能得到的高端諡號——仁德。

  但事實卻絕非如此,或許仁德天皇的政績是確有其事,他真的造過大堤,也真的造過橋修過路,可你要真跟我說他是個有仁有義、憂國愛民的住茅草屋的仁君,那我只能回你倆字:扯淡。

  還記得我們之前說的大仙皇陵麼?就是仁德天皇的陵寢。

  試想,一個願意住在茅草房裡且看到農民吃不上午飯就立馬宣布免稅的仁君,可能會動用大批民力,花上十幾年時間給自己造一座墳麼?

  千萬別跟我說大仙皇陵是在天皇死後由人民群眾自發起來給他修建的,用膝蓋琢磨一下就明白了,這皇陵鐵定不會是在天皇死了之後才開始造的,不然造上十幾年那屍體早就爛得沒法要了。那玩意兒肯定得是在天皇活著的時候,由他選個地方,再由他找人監工、施工,最後儘可能地趕在他死之前完工,等他駕崩了,風風光光地抬進去,到陰間繼續當他的九五之尊。

  其實這也實屬正常,中國的皇帝幾乎都是這麼幹的。

  所以我覺得實在沒必要為了掩蓋什麼而去刻意彰顯仁德天皇那份未必存在的仁和德,他不過是一個公元4世紀還非常落後的島國的國王,他的所作所為必然會有他的時代局限性,我們既沒有資格去指摘責備,也無需跟著潮流一塊兒唱讚歌,只要非常淡定地還原歷史就好。

  仁德天皇駕崩之後,履中天皇繼位,也就是倭王讃。

  倭王讃(履中天皇)出使東晉,在見過安帝之後,獻上了貢品,便回去了。沒有人明白這幫日本人到底有什麼目的,大家只當是普通的藩國朝貢。

  但這情況似乎又有些不對,因為畢竟距上次倭國來朝已經過去一百多年了,不光日本人改了朝,就連中國人也早已換了代,依照漢魏的慣例,你給完貢品之後,總該討一個封賞吧?

  可倭國使者卻什麼都沒要,連回賞都沒來得及拿,只告訴了晉安帝司馬德宗以及諸位大臣自己來自倭國,奉的是倭王讃的命令來建康上貢的,之後便匆匆離開,趕回倭國去了。

  這還真有點雷鋒叔叔的風範。

  八年後(公元421年),倭王讃再度遣使來到建康,獻上了貢品。

  這會兒的中國龍椅上又換了一撥人,司馬家族的晉朝在經過東西兩代之後終於滅亡,全國進入南北朝時期,而建康,則正是南朝劉宋的首都,皇帝是宋武帝劉裕。

  此次來朝,和上次一樣,倭國人依然是報過名號,放下禮品,轉身就走。

  然後被劉裕給叫住了。

  劉裕表示,你們倭國人在大洋彼岸,卻不辭萬里地跑來上貢,實在是誠心可嘉,所以朕打算賞你們點東西,說吧,想要啥?

  倭國人卻搖了搖頭,說我們什麼也不要,我們就是代表自家大王來送禮的,而且我們大王也特地囑咐過了,讓我們送完就走,別給人家添麻煩,也絕對不能要別人的回禮。

  說完,便告辭了。

  望著使者們那遠去的矮小背影,劉裕有點感動。

  不光是劉裕,底下的宋國大臣們都很感動。

  因為天朝歷來都見慣了周邊的那些小國每年拿著一堆不值錢的貢品跑中國來打算換取高額回賞,長此以往這幾乎成了蠻夷們的生財之道。

  雖說是天朝上國財大氣粗也不在乎,可久而久之總會產生一些諸如蔑視看不起之類的負面情感。

  而如今突然就來了這麼一票只講付出不求回報的主兒,這當然會讓人眼前一亮,頓感清新,好感倍增。

  再加上在拜會劉裕的時候,我估計日本人也肯定沒有少講「太伯之後」這樣的攀親台詞,所以對於當時定都吳地的南朝人而言,日本著實是一個既懂禮貌又可愛還貼心的鄰家小弟。

  元嘉二年(公元425年),倭王讃再度派遣使者,向劉宋獻上了貢品。此時武帝劉裕已經不在人世,繼位的是他兒子,宋文帝劉義隆。

  和前幾次一樣,倭國使者依然是放下東西便走,最多跟皇帝寒暄幾句套套近乎,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動作,壓根兒不提回賞或是求封之類的事情。

  元嘉七年(公元430年),倭王讃的使者又一次來到了建康。

  對此中國人已經沒什麼好多說的了,因為都習慣了,大夥如例行公事一般地接待了來使,收下了禮物,寒暄過後留著吃了一頓國宴,然後客客氣氣地目送他們出了宮門。

  雖說誰也不知道倭國人到底在打什么小九九,但至少有一點能夠得以確認,那就是日本的各類技術尤其是航海技術,在經過一百多年後,又實現了一次飛一般的跨越,不然他們實在沒可能渡海來朝得如此頻繁。

  元嘉十五年(公元438年),倭國使者又來了。但和上幾次明顯不同的是,這次的倭國使者穿戴非常樸素,一身白麻,臉上也充滿著悲愴之色,仿佛家裡死了人。

  一問,還真是,倭王讃去世了。

  此時的倭國大王,已經被換成了讃的弟弟珍,也就是日本歷史上被稱為反正天皇的那個。

  看著一身白喪的使者,劉義隆連忙寬慰,說人吃五穀終有一死,你們也節哀吧,別太傷心了。要不這樣,讃大王生前多次遣使朝貢,我們也沒回送給他什麼,現在既然斯人已去,乾脆就來個追封,由我們天朝大國賜他爵位諡號,你看如何?

  倭國使者聽完,悲傷地搖了搖頭,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老話:不用了,謝謝。

  第二句則是新創:陛下,您真要封賞,就封賞給我們現在的大王吧。

  其實這也沒什麼問題,畢竟追封不如現賞,做人嘛,實在一點的好。

  所以劉義隆很大方地表示那也行,就封倭王珍吧,封他當個倭國國王如何?

  倭國使者又搖了搖頭,從懷裡摸出了一塊寫得密密麻麻的木片,照著上面讀出了讓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之虎軀一震的第三句話:「請求天子陛下封我家大王為倭國王,征東大將軍,都督倭、百濟、新羅、任那、秦韓以及慕韓六國軍事。」

  以上這句話,提到了六個地名,除了倭之外,其餘五個都位於朝鮮半島,而這五個地方拼起來,則是整個朝鮮半島的南部,大致等於今天的韓國地區。

  換句話講,倭王珍(反正天皇)這次提出的封賞要求是:除了封自己為倭國王之外,還希望劉宋方面給予自己管轄南部朝鮮半島所有小國軍事的權力。

  劉義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還是當年那個放下禮物便走,名都不願意留的倭國嗎?

  看似一反常態,其實蓄謀已久。

  日本人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想要染指朝鮮半島,這對於倭國而言,早就不是一天兩天的夢想了。

  方才提到的那五個地方里,有一個叫任那的,本是百濟的領地,抑或是下屬小藩,地理位置在百濟和新羅兩國之間,而在4世紀末的時候,倭國曾對百濟用過一次兵,百濟沒打贏,被迫把那地方割讓給了日本人。

  也就是說,早在公元413年倭國和中國外交再開之前,他們就已經把勢力範圍擴張到了朝鮮半島,只不過當時日本列島和朝鮮半島這兩個地方都屬中華的藩國,所以日本人一下子也不敢太明目張胆,只是占了一塊任那,再加上雖說是占了地方,可那說到底不過是逞強一時的巧取豪奪,終究不是名正言順的長久之計,要想永久性占據任那並步步蠶食朝鮮,那麼唯一的可行辦法就是得到老大中國的許可,把朝鮮封給日本。

  可問題是中國人又不傻,你日本人要真的突然間跑過去直截了當地開口說,大哥我昨天剛搶了百濟的任那,你乾脆就順水推舟,把那兒賞給我當領地得了,那下場絕對是被掃地出門。

  搶東西是力氣活兒,但若是要把搶來的東西真正變成自己的東西可就是技術活兒了。

  於是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在此之前的那幾十年裡,倭國人之所以光上貢品不求回饋,純粹是一種策略,目的是為了積累好感,等到好感度上升到了差不多最高點的時候,直接要一票大的。

  而且,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日本人之所以之前幾次都不提出任何要求,那是因為在等待時機——中國變弱的時機。

  從整個宏觀歷史的角度來看,自西晉被滅、東晉偏安江南以來,中國的國力便呈現出逐漸衰弱的態勢,到了南北朝更是進入了一個稍有不慎便會被北方胡人滅國的危險境地,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對於那些境外藩國的控制力度,自然也就大不如從前了,說得更坦白些,所謂「藩國」,全然已經只剩下了個紙糊的虛名。

  在這種情況下,倭國提出要求把朝鮮南部諸國的各種權力賞給自己,劉宋方面縱然有心拒絕,實際上卻也是無力干涉的,況且,如果真的義正詞嚴地一口駁回,而倭國卻依然在那裡置若罔聞地繼續掌控任那地區,甚至進一步在朝鮮擴張勢力,那到時候丟人的絕對是當大哥的中國——連當了你幾百年小弟的國家都把你說的話當放屁了,那以後你還混個什麼?

  所以在做了種種考慮之後,劉義隆下了一道聖旨:封倭王珍為安東大將軍,倭國王,欽此。

  至於朝鮮那邊的事,宋文帝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權且裝傻,給糊弄了過去。

  不過,為了表示補償之意,在這次來訪的倭國使節團里,有十三人被分別封為了平西將軍、征虜將軍、冠軍將軍及輔國將軍等職位。

  這種要求之外的封賞意思是顯而易見的:朝鮮實在是不能給你們,拿著這幾個額外贈送的將軍名號就趕緊回去,算是給老哥哥點面子吧。

  只不過這種手段從來都只能當作權宜之計,終究不能長久。

  元嘉二十年(公元443年),日本人又來了。

  此次前來建康,第一件事是報喪,倭王珍病逝,王弟濟繼位,日本歷史上稱之為允恭天皇。

  說起來這個倭王濟(允恭天皇)也算是一代明君,幹過很多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情。

  他是第一個將中醫引進日本的人,據說有一年哥們兒重病,針石無效,情急之下便派人跑去新羅,學人家山賊綁了一個老中醫回來,三下五下地還真給治好了。那位神醫自然也不肯再放他回去了,便將他留在倭國,整日裡好吃好喝地供著,讓他專門給皇家治病,順便再培養人才。

  此外,倭王濟在當政期間,還修建了一座規模壯觀的宮殿,本來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只不過這宮殿的位置比較特別,在選址的時候,天皇摒棄了祖宗的傳統,不再把家安在大阪,而是上了奈良,具體說來是今天的奈良縣高市郡明日香村,古時候的名字叫大和國飛鳥地區。

  這地方在後來的兩三百年裡一直是日本的政治中心,而日本歷史上起始於公元593年的飛鳥時代,其語言也正是在此。

  除了各種里程碑之外,倭王濟還做過一件在日本古代史上比較震撼的事情。

  話說在他剛剛繼位沒幾年的時候,因為那會兒他哥反正天皇,也就是倭王珍的陵寢還沒造完,所以遺體暫且還不能入土,得著專人妥善看管,做一些防腐工作。而負責此項任務的傢伙叫玉田宿彌,乃是倭國重臣,他爹(一說爺爺)就是之前出現過的葛城襲津彥。

  不過玉田宿彌這小子命不好,剛剛接手了這個重大任務之後就趕上了一場地震,因為那年頭日本國內的科學認知水平極其低下,一遇到地動山搖就以為世界末日來臨,嚇得那玉田宿彌二話不說當場抱頭鼠竄,找了一個安全的地方當起了鴕鳥。

  於是這便犯下了大罪。

  身為負責照看先王遺體的臣子,出了大事你第一個想到的應該是那具屍體而不是光顧著自己逃命,現在既然你逃了,不管遺體有沒有受損,都是一種罪過。

  所以倭王濟派出大臣尾張連吾襲前去問責,可不曾想那玉田宿彌心知自己罪大惡極,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準備了一桌酒席宴請尾張連,背地裡卻在那席間安排了刀斧手,酒過三巡之後擲杯為號,剁得那哥們兒當下就成了一攤肉泥。

  照常例,犯下這種違聖名殺欽差的勾當肯定難逃一死,但關鍵在於這傢伙是玉田宿彌。

  他爹是葛城襲津彥,他姐是磐之媛命,即倭王濟的親娘。也就是說,這次的罪犯是大王的親舅舅。再加上這廝還是將門虎子,手腕雖不如其父,卻也是好生了得,故而在聽到風聲之後,群臣普遍一片惶恐,有人還主動站出來勸諫大王,說玉田宿彌這小子勢力太大,真要處理他,搞不好就被反攻倒算了,所以乾脆就裝一次傻,由著他去吧,反正尾張連吾襲也不是什麼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死就死了吧,維護國內的穩定團結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但倭王濟卻全然不理會這些人,大手一揮然後迸出來四個字:把他做掉。

  當然,不能強做,要有技巧地做。

  數日後,倭王濟宣玉田宿彌覲見。

  在宣召之前,他還讓人特地補了一句,說是請客吃飯,只要玉田宿彌願意誠懇前往,那麼對於之前地震和殺欽差一事,可以既往不咎。

  也不知道玉田宿彌那天到底是吃了什麼吃壞了腦子,居然真會相信這種只要撮一頓就能免去彌天大罪的謊言,真的去了。

  到達宴會現場之後,都還沒坐下拿筷子,倭王濟便一聲令下,底下刀斧手四出,將玉田宿彌扎了個五花大綁。

  接著,大王宣布罪名,並當場下令拖出去砍了。

  與此同時借著這次機會,倭王濟還玩了一次大規模的肅清,把一些平日裡就看著不爽的、腦後或許有反骨的刺兒頭們或殺或免地通通清理出了朝堂。

  總體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開明且時常會打破陳舊規矩的統治者,同時他的行事手段也是前所未有的雷厲風行。

  這樣的一個對手,現在站在了劉義隆的跟前。

  而倒霉的劉義隆卻一無所知,他只知道倭王珍死了,眼前的這個使者是珍的兒子濟給派來的,除此之外一概不曉。

  其實這也是中國歷來和日本相鬥多次吃虧的最大原因——我們總把對方想成是化外番邦蕞爾小國,而對方卻早就把我們給摸了個裡外門清。

  當宋文帝劉義隆收下禮物之後,出乎意料的是倭國使者並沒有舊事重提,而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夠把已故先王的封號轉封給現任大王。

  這是一個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所以劉義隆並未吝嗇,下旨加封倭王濟為安東將軍、倭國王。

  倭國使者謝恩而去。

  劉義隆隱約感到這幫人可能還會再來。

  他猜對了。

  元嘉二十八年(公元451年),久違了八年的倭國使節團再次出現在了建康。

  在送完貢品打完招呼之後,他們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希望劉宋方面賞自家大王濟(允恭天皇)一個職務,一個能夠都督倭、伽羅、新羅、任那、秦韓、慕韓六國軍事權的職務。

  有個事得說一下,跟之前相比,這回倭國人給出的地名中,少了一個百濟,多了一個伽羅。

  少掉的那個我們不去考證為什麼少,單來提一下那多出來的。

  伽羅的具體位置如今已不可考,能夠確定的就是那地方位於朝鮮半島南部,極可能就在任那附近。

  反正倭國給出的那幾個地方儘管名稱跟上次有所不同,但意思和目的還是一樣的:想要朝鮮的軍事權,以便在半島擴張勢力。

  這應該算是意料之內的事情了,所以宋文帝也遵循舊例,開始糊弄,先是表示你們倭國使者千里迢迢而來,肯定是累了吧,要不要欣賞欣賞我們江南的歌舞?

  日本人搖搖頭,道了謝之後說,自己是來辦事的,真要載歌載舞,那也得在事辦成之後。

  宋文帝又表示,你們倭國真可謂是我劉宋最好的藩國,你們這些倭國使者也可謂是兩國之間友好的紐帶,這次前來,就讓朕給你們各自封官,以資鼓勵吧?

  日本人還是搖搖頭,謝完皇上隆恩,又表示還是請先把正事辦完了,再說封官許願吧。

  總之不管宋文帝如何扯開話題,倭國使者卻全然不為所動,每每都能把那已經被轉進或是岔開的議題重新給扭送回來,而且態度死纏爛打,近乎咄咄逼人。

  這下劉義隆真心鬱悶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他一小小的倭國,居然敢如此底氣十足地跟我叫板?

  仍是那句話,當我們還在雲裡霧裡的時候,人家早就把我們身上的汗毛都給數明白了。

  話說在倭使來建康的前一年(公元450年),發生了一件大事。

  那一年,北魏對劉宋用兵,發起大規模的攻勢,太武皇帝拓跋燾率兵一舉攻至長江,把江蘇六合都給占了,這讓劉宋朝廷上下極為震撼。

  但震撼之餘他們什麼也做不了,因為當年曾經把北魏打得跟孫子似的劉宋名將檀道濟已經在十四年前(公元436年)因北魏的離間計而死在了劉義隆的手裡,此時此刻,劉宋早已無可用之將,只能死守長江天險,看敵人蹂躪國土。

  至此,劉宋,或者說整個南朝在軍事方面進入了極大的被動境地。

  而倭國使者們顯然是在知道了此事的情況下,有備而來打算乘人之危的。

  至於這消息是如何傳到濟大王耳朵里的,那自然是多虧了渡來人們。

  當年日本的移民政策非常優惠,導致外國人的往來極為頻繁,所以到後來不光有搞生產的技術人員前來定居,就連一些軍事圈子裡的情報人員,往往也會跑來賣情報。

  在得知了劉宋壓力山大之後,倭王濟果斷出了手。

  而另一方面,建康的劉義隆卻是進退兩難有苦難言,答應吧,那等於是拋棄小弟朝鮮,很沒面子;可要拒絕吧,那就很有可能造成與倭國翻臉,雖然倒是不怕他們跟北魏一樣直接帶兵來攻,但這幫倭國人顯然會對朝鮮半島動武,到時候真把朝鮮給打下來自己又救不了,豈不更加丟人?

  況且這回倭國使者態度似乎也是一反從前地極為強硬,大有一副你不答應我就不走的架勢,讓劉義隆心中更加糾結。

  前思後想了半天,他終於作出了一個痛苦的決定:著倭國王濟(允恭天皇)都督倭、伽羅、新羅、任那、秦韓、慕韓六國軍事權;並加封安東大將軍(注意大字)、倭國王,欽此。

  此外,本次倭國使節團中,有二十三人被封將軍號。

  這無疑是日本外交史上的一次超級大勝利,也堪稱是世界外交史上的一次小小的奇蹟。

  畢竟一個連文字都還不曾有的化外夷邦能用智慧而非蠻力從一個老大帝國那裡虎口奪食,這著實是相當罕見的。

  而宋文帝劉義隆並不知道,他的這個完全出於無奈的決定,在某種意義上,等於是打開了潘多拉的匣子,給之後一千多年裡的整個東亞局勢,都帶來了巨大的隱患。

  再說那倭國使者,雖說是滿載而歸,可倒也不曾忘恩負義,心中依然掛念著老大哥。

  大明四年(公元460年),倭王濟遣使拜會宋孝武帝劉駿,當時劉義隆已經駕崩,劉駿是他的兒子。

  大明六年(公元462年),倭使再來,不過這次並非拜碼頭,而是特地前來照會劉宋朝廷,說我家大王因病醫治無效去世,現在世子繼位,請皇帝陛下照前例,把先王的爵位官號轉給新大王。

  新大王的名字叫興,日本人稱安康天皇。

  這是一個近乎例行公事的合理要求,所以劉駿沒有多磨嘰就下了一道內容為封倭王興(安康天皇)為倭國王、加安東將軍一職的詔書,同時還用相當客氣的口吻鼓勵了幾句,諸如倭國國王雖遠在海外,但卻心繫我劉宋,著實忠心難得云云。

  宣完聖旨,便命令送客。

  倭國使者還想說些什麼,但劉駿已經起身離開了。

  其實他心裡很明白,對方想說什麼,想要什麼。

  無非就是想讓自己把先代倭王的那「都督倭、伽羅、新羅、任那、秦韓、慕韓六國軍事」權讓現在的這位倭王興給一併繼承了唄。

  那肯定是沒可能的。

  當年是因為北魏人打到六合沒工夫跟你扯淡才不得已而為之,現在的劉宋雖談不上盛極一時可也是國泰民安,哪能再跟從前似的你要什麼就給什麼?

  你們倭國縱然有一百個不滿意也沒轍,因為之前你們也說得明明白白,是想要先王的「爵位官號」,爵位是倭國王,官號是安東將軍,這不都已經給你了嗎?

  當然,你若是一定要糾結那個「大」字,倒也無妨,反正,你倭國是別再想染指朝鮮半島了。

  倭國使者失望而歸,之後便一直都沒有來過。

  這其中的理由多半是由於倭王很生氣,可又不能和中國動粗,只能耍耍小孩脾氣,不跟你玩了;而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則是跟倭王興本人有關。

  這是一個不怎麼會治國安邦的統治者,整日裡遊手好閒調戲良家婦女,雖然比不上商紂夏桀等傳說中的極品暴君,可卻也是個不干好事的主兒。

  而且倭王興本不是王太子出身,故而即便是當了大王,地位也並不牢靠。他還有個哥哥,叫木梨輕,乃倭王濟的長子,兩人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

  只不過這個木梨輕是個不著四六的傻孩子,在情竇初開的青春期來臨之時,偏偏犯了一回賤,跟自己同父同母的親妹妹輕大娘公主搞到一塊兒,兩人不光同床共枕,還彼此之間互通情書。

  但由於保密工作沒做到位,很快就讓他們的親爹倭王濟給知道了,大王當然是相當憤怒,連手都抖了。

  你好歹也是堂堂太子,整這麼一出丟人現眼的把戲,那不是在找死麼?就這樣,木梨輕王子被氣急敗壞的倭王濟免去了太子頭銜,改由弟弟,也就是現在的倭王興繼位。

  只是那當爹的沒想到,這弟弟其實也是個下流胚子。

  而且這哥們兒比他兄弟的口味更重,信奉著好吃不如餃子,好玩不如嬸子這一千古歪理,在繼承大統之後,先是設計殺害了自己的叔叔大草香王子,然後將嬸嬸中蒂姬強行娶回家,封為王后。

  話說「大香草」和中蒂姬兩人有個兒子,叫眉輪王,當年不過七歲,卻人小膽大,當他知道這一系列慘劇的真相之後,在某個夜晚,拿著寶劍偷偷摸進了堂兄的臥室,然後將劍猛地刺入其胸口。

  倭王興就這麼死了。

  這是日本歷史上有記載以來最初的報仇事件,史稱「眉輪王之變」。

  撇開一切道德文章人情義理不談,單說被七歲小孩拿刀扎死這一條,也能看出這位大王實在不是什麼厲害的角兒。

  倭王興死後,因為沒有兒子,所以幾個弟弟便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王位候選人。

  其中,大泊瀨王子脫穎而出,在接連殺死自己的親兄弟八釣白彥王子和坂合黑彥王子之後,當之無愧地成為了一枝獨秀的王家獨苗,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倭大王。

  一般來講,如果N個兄弟里有N-1個都是人渣的話,那麼這剩下的最後一個,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會是曠世逸才。

  而這大泊瀨王子,正是那個剩下的。

  其實從性格上來看,他跟自己的那倆哥哥沒什麼太大的差別,既是個心狠手辣之人,也是個喜愛漂亮姐兒的好色之徒,只不過天才畢竟是天才,不管捅什麼婁子都能擺平,或者說天才跟傻子的重要區別之一,就是天才知道什麼婁子能捅什麼不能捅,怎樣的壞事能幹怎樣的不能幹,而傻子卻永遠沒有那個分寸。

  倭王武(雄略天皇)是靠殺兄弟搏出位的,這個之前說了,而在繼承王位之後,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他依然不吝大開殺戒。

  話說他們家有一個堂兄弟,叫市邊押磐王子,倭王興生前曾經開過一個玩笑,說是以後自己若是沒兒子,就打算把王位讓給這個堂弟。

  本來也就是一句說過就算的話,可偏偏倭王武在繼位之後當了真,他生怕這位市邊押磐王子來搶自己的王位,所以某日特地約他出去一起打獵,在森林裡,倭王武彎弓搭箭,直射市邊押磐王子後心,一箭命中之後,對方當場吐血倒地而亡。

  如果說弄死市邊押磐勉強算得上是維護王權,但接下來的事情,就只能說是殘忍無道了。

  在倭王武宮中,有一個叫池津媛的妹子,據說是百濟國的公主,被自己國家送到倭國用於和親,但不曾想這妹子甚是有個性,全然不顧自己的政治使命,非但不看倭王武一眼,反而還跟大王身邊的一個叫石川盾的青年侍衛好上了,孤男寡女乾柴烈火地這麼一來二去,百濟公主便有了身孕。

  被戴了綠帽子的倭王武並沒有如常人般暴跳如雷摔鍋子砸碗,而是面無表情地命令手下把兩人帶到了一間小茅草房,然後說道:「既然你們孤男寡女,那本王就讓你們乾柴烈火吧!」

  後來,那兩人就被活活燒死了。

  倭王武幹過的非人惡道之事還有很多,比方說他會相當無厘頭且無徵兆地突然問身邊人一些非常無聊的問題,例如天上有幾顆星星、寡人有幾根鬍子,只要對方沒答上來或是回答得不讓他滿意,那下場就是被當場砍死。

  因為以上種種,所以在歷史上,這位倭國大王便得了一個「大惡天皇」的外號。

  但與此同時,他卻也有著自己的另一面——文雅風流,勵精圖治,拓展武略。

  在被譽為日本《詩經》的《萬葉集》里,開卷第一篇收錄的便是倭王武的作品。

  主要內容是:帶著籃子正在摘菜的漂亮姑娘啊,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家的女子,又心向何方?我是這統治大和的君王,但我只想求得你的姓名與芳心。

  簡單說來就是歐洲童話里常見的橋段——年輕的公爵愛上了一個打水姑娘,然後開始搭訕。

  同樣是勾搭姑娘,倭王武的手法不得不說要比那兩個兄弟高得多了。

  而在治國方面,他也是頗有手段。話說當政期間,倭王武發現,當時作為日本支柱產業的紡織業,雖說各地作坊很多,但生產力卻大多相當低下,於是大王親自深入基層搞起了調研,經過考察,他發現之所以生產力低下,全是因為那些織布的不懂養蠶,往往把蠶寶寶都養在不怎麼產桑的地方,沒桑,自然也就蠶少;蠶少,絲也少;絲少了,布還能多嗎?

  所以大王當即下令,在全國範圍內選出桑葉產量最高的幾個地區,然後把所有的養蠶戶都集中到那裡,結果當年日本的絲絹產量果然出現了大幅度的上漲。

  除了搞內政,打仗他亦是一把好手。

  倭王武之所以被稱之為「武」,那顯然是因為他很能打。

  此人據說能夠單槍匹馬地獵殺一頭成年野豬。

  有勇之餘,他也有謀,但凡說到行軍作戰,就沒有這位大王不會的。

  當時的日本列島雖然對外宣稱是一個名為「倭」的統一政權,但實際上日本人心裡清楚得跟明鏡似的,自己那可愛的祖國自打有人住以來,就從來都不曾被真正地統一過。即便是一代女帝卑彌呼,其勢力範圍也僅限於九州島,後來雖然政權轉移至近畿地區,但四國、東北以及關東大部分地區,多為豪強林立各自為政,都不曾為倭王所轄。

  但倭王武決定改變這一切,在弄死了幾個哥哥確保了王權無憂之後,便馬不停蹄地開始發兵東征西討。

  第一個被刀槍所指之處是吉備國(今岡山縣)。

  說起來這事其實都是倭王武自己鬧出來的。

  卻說吉備國豪族吉備田狹有個老婆叫稚媛,長得貌若天仙,堪稱島國一絕。

  結果倭王看上那姑娘了,於是想了個很下流的手段,命吉備田狹去朝鮮的任那辦外交,趁著他離國的當兒,派人上門強搶人妻。

  於是吉備大人衝冠一怒為紅顏,勾結新羅再回國起兵作亂。

  倭王聞訊大怒,率兵征討,吉備田狹在拼死抵抗後,終因沒有打仗才華,加之新羅援軍遲遲未到等緣故而慘敗。

  不過倭王武總算是天良未泯,知道這回純屬自己理虧,所以沒有對吉備田狹開殺戒,而是放了他一條生路。

  之後,打上了癮的倭王開始了他偉大的日本統一戰,繼吉備國之後,播磨(兵庫縣內)、伊勢(三重縣)等國也紛紛遭到攻打,王師所到之處,豪強諸侯們無不望風而降,偶有負隅頑抗者,也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被武力鎮壓。

  短短數年,倭王武便讓全日本都拜倒在了自己的刀槍之下,堪稱是日本的秦始皇。

  可以說,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整個日本列島,才開始了真正的統一。

  而在掃平列島之後,意猶未盡的倭王武(雄略天皇)又將眼光投向了海外。

  公元464年2月,倭國軍隊在朝鮮半島擊敗高句麗軍;次年5月,攻入新羅,雖然在一開始的時候遭遇挫敗,但最終還是拿下了對方的活開城。

  據說當時整個朝鮮半島都為之震撼,無論是軍師謀臣還是武官猛將,但凡聽到倭國人仨字,無不喪膽變色,不能自已。

  總體來說,這位倭王武應該是早期日本歷史記載中最強同時也最為真實的一個國王,他既不像神武天皇那樣宛若天神,也不似仁德天皇那般近乎聖人,而是有血有肉;既風花雪月也猥瑣下流;既殘暴兇狠也有情有義,總之,立體感很強。

  在坐穩了王位,安定了政治軍事之後,倭王武便理所當然地開始考慮起了外交事宜。

  當時日本的外交對象說起來其實也就兩個,一個是朝鮮半島,另一個是中國大陸。

  對於前者,日本人採取的是比較高壓的政策,而且也不怎麼把對方放在眼裡,比如之前提過的那位池津媛,雖貴為百濟國公主,可照樣被一把火燒成骨灰,可見在日本人心目中,朝鮮人儘管有文化有技術,但終究沒什麼太高的地位。

  而中國就不一樣了,那畢竟是古立天朝久稱上國的至高存在,雖說當下正處於南北混亂時期,可跟倭國相較,終究算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倭國很多事情還得靠著大哥,輕易不能怠慢。

  所以在經過斟酌之後,倭王武決定:外交中心應更傾向於和中國的交往。

  這是一個相當正確的決策,只是具體操作起來卻並不簡單。

  時為公元477年,距離上次倭國造訪劉宋已經過去了十五年。由於上一回被劉駿談笑間剝奪了都督南部朝鮮諸國的軍事權,所以在這十五年裡,心中憤憤不平的倭國跟劉宋之間沒有發生過一次官方高層往來,兩者之間的關係幾乎能用冷戰二字來形容。

  現在冷不防地就要改頭換臉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人的冷屁股搞破冰之旅,你覺得對方能答應這種如此明顯的行徑麼?

  這還只是其一。

  其二,你倭國人跟劉宋搞外交,主要目的無非就是想要個能在朝鮮半島伸黑手的名分,可這名分上次已經被人給回收奪走了,現在想再要回來,簡直如登天般困難。

  這就好比你從我這裡騙了一樣東西,後來我把這東西弄回去了,現在你要再想來問我要,我不但不會給你,還會對你心存一份戒心。

  故而在御前會議中,大臣們給出的建議是慢慢來,跟之前一樣,循序漸進,先送禮,當孫子,等好感度積累到一定程度了,再提條件。

  但是倭王只是搖頭,表示孤自有妙計。

  至於是什麼妙計,他不肯說,手下當然也不敢多問。

  這一年十一月,久違了十五年的倭國使者再度出現在了建康皇宮內。

  此時劉宋坐龍椅的那位已經換成了宋順帝劉准。

  順道一說,他是劉宋的末代皇帝。

  劉准,字仲謀,長相端華,宛如畫中之人。而且聰慧睿智,性格溫良。雖說是天賦出眾,但卻有個致命的弱點——那一年,他才十歲。

  其實劉宋的皇位本不該他坐,只是在升明元年(公元477年)的時候,重臣蕭道成殺宋廢帝劉昱之後,找了一個天資最高也最容易掌控的傢伙來當皇帝,那便是劉准。

  因為尚年幼,所以國中大事全部由蕭道成說了算。

  而蕭道成心中在想什麼,那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這路人,包括了倭王武。

  「在任何作戰計劃的制定過程中,最首要的因素便是情報。」

  倭王武從來都不曾忽略過任何來自於中國的情報。

  他知道該怎麼對付劉准和蕭道成。

  因為這次倭國使者講明是來朝貢並順便通報倭國王位交替之事,並沒有討論國際事務的打算,所以劉宋方面只安排了小皇帝親切接見,蕭道成本人則並不在場。

  雙方四目相對之後,倭國使者開始自我介紹。

  「在下自倭國而來,奉了倭、百濟、新羅、任那、伽羅、秦韓及慕韓七國軍事都督,安東大將軍(注意大字),倭國王武之命,前來拜會宋國皇帝。」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因為除了那「倭國王」之外,其餘的各種頭銜,全都是自封的。

  給人一種你不給我我就自己拿的感覺。

  作為一介下屬藩國,敢在天朝皇帝跟前如此言行,實屬大逆不道,堪稱有不臣之心,說白了就是想造反。

  望著膽大妄為的倭國使者,年幼的劉准一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底下陪同的臣子們也一聲不吭,因為大家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當場跳將起來大聲斥責一番?

  這似乎不妥。

  因為這時候如果跟倭國使者據理力爭的話,非但說服不了他們,反而很有可能會激發他們的不滿之情,從而加速對方在朝鮮半島的行動。

  而到了那時候,蕭道成是肯定不會提出發兵救援的,因為他正在忙著干私活,等著篡權奪位;至於那劉准,自然也是鐵定不可能去的,因為這孩子還等著別人來救他呢。

  更何況,即便那兩位有心去救,這北邊還有北魏呢。

  這些情況,倭王武早就熟知於心了。

  所以得出的論點是:對於倭國所干出的這種大逆不道的行徑,劉宋方面多半會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在倭國使者念完那一長串的頭銜之後,劉準點了點頭:「遠道而來,你們辛苦了。」

  他默認了。

  接著,倭國的使者又向劉宋朝廷通報了先王死訊以及新王繼位,再獻上了朝貢的禮物,一套例行公事之後,便起身告辭。

  第二年(公元478年),他們又來了。這次來建康,倭國使者們擔負著兩個巨大的重任:敘正以及遞交國書。

  敘正,就是把上一年自稱的那一連串頭銜給轉正,之前劉宋不過是默認,現在要讓他們光明正大地下聖旨給承認。

  只不過去年是都督七國軍事,今年則變成了六個,少掉的那個,是百濟。

  百濟被打殘了,兇手是高句麗。

  話說在三年前(公元475年),高句麗出兵南下,一舉攻陷百濟首都,還殺了百濟王,最後是在倭國的干涉性幫助下,百濟王子才勉強出逃,率領殘部遷到了一個叫熊津的地方,等候時機東山再起。

  而倭王武派人送到建康的那份國書,也正是與此事有關。

  這是日本歷史上第一份國書,全部用漢字寫成。主要分上中下三個部分。

  前半段先是自我褒獎,在文中,倭王武以誇張的手法向劉宋朝廷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經過大小几十餘戰,自己現在已經是完全一統江山的倭國國君了,雖說國力跟天朝上國還不能相比,但也算是東亞小強了。

  原文是:「封國偏遠,作藩於外,自昔祖禰,躬擐甲冑,跋涉山川,不遑寧處。東征毛人五十五國,西服眾夷六十六國,渡平海北九十五國,王道融泰,廓土遐畿,累葉朝宗,不愆於歲。」

  之所以摘錄出來,是因為我要著重引用裡面的一句話——「東征毛人五十五國。」

  這裡的毛人,就是蝦夷之地,即今天的北海道地區,從此可以得出,日本早在公元5世紀,就已經取得了對北海道的控制權。

  接著,倭王筆鋒一轉,開始控訴高句麗,大意是說那地方窮山惡水盡出刁民,從很久之前便經常劫掠邊境,現如今更是變本加厲,侵略百濟,實在是忍無可忍,此乃中段;在文章的最後,倭王武表示,自己作為東亞小強,從來都不畏強暴,一直有心攻打高句麗,為百濟復國出一把力,只是苦於前幾年來事情太多,自己先是死了爹後又亡了哥,光辦喪事都來不及,實在脫不開身,這些年總算是緩過來了,所以打算儘快出兵,希望天朝能夠給予支持,即便不出援軍給點名分也行,只要名正,那事也就多半能成了。

  落款是:都督倭、新羅、任那、伽羅、秦韓、慕韓六國軍事,安東大將軍,倭王武。

  你只要往前翻翻,看一看高句麗的地理位置便能知道,這一回,倭國不光想要南部的朝鮮半島,就連北部,他也不打算放過了。

  看完這份國書,相信你多半會由衷地感嘆一句:膽子忒大了。

  手越伸越長,東西越要越多。

  最要命的是,劉宋還不得不給。

  因為此時國內的形勢已經越發緊張了,蕭道成正緊鑼密鼓地加緊自己的大計劃,劉準則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地混吃等天黑。

  倭王武知道這會兒已然是誰都奈何不了他了,所以才敢如此放心大膽地討這要那。

  這種削尖了腦袋把空子鑽到底的精神給倭國帶來了巨大的回報,數日後,劉准下了一道聖旨,把都督倭、新羅、任那、伽羅、秦韓、慕韓六國軍事權賞給了倭王武,讓他如願以償的同時,還加封他為安東大將軍。

  而高句麗那邊,劉宋朝廷雖然沒有明確的表態,但實際上也等於是放手了,畢竟倭國索要的名分全都已經如數到手,那麼換句話講,劉宋等於是支持他們對高句麗用兵的。

  這不得不說又是一次大勝利,繼南部朝鮮半島之後,倭國連北韓也得到了——當然,目前還僅僅停留在名分上。

  至於勝利的原因,主要當然得歸功於倭王武的謀略——快速獲取第一手情報,然後趁著空隙見縫插針。

  建元元年(公元479年),蕭道成終於下手,派部將王敬則率兵進宮,逼劉准讓位,然後自登寶座,建立南齊政權,是為齊高帝。

  在離開龍椅前,年僅十二歲的宋順帝留下了一句悲愴至絕的肺腑之言:願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

  同年,幽禁中的他被負責監視的南齊士兵所殺。

  蕭道成當上皇帝後,倭國使者在第一時間便出現在了建康,以最熱烈的言辭代表倭國向蕭道成表示了祝賀,齊高帝當然很高興,當即加封倭王武為征東將軍。

  南北朝期間,倭國使者的最後一次到訪,是在天監元年(公元502年),這一年,梁武帝蕭衍接受齊和帝蕭寶融的禪讓,建立梁朝,倭國聞訊之後特遣使者前來祝賀,倭王武也因此又高升一級,被封征東大將軍。

  而倭王讃(履中天皇)、倭王珍(反正天皇)、倭王濟(允恭天皇)、倭王興(安康天皇)以及倭王武(雄略天皇)這五位倭國大王,在歷史上也被並稱為「倭五王」。

  至此,倭國與東晉南北朝的那些事,便算是說完了。

  在這將近一百年的交往史里,我們可以得出兩點結論:首先,每當倭國人跑中國來要這要那的時候,時機都掌握得非常漂亮,不是中國正在被人打就是馬上要變天,簡單說來就是每次在我們抽不出空兒騰不出手的時候,他們便莫名其妙地跑過來辦外交了。

  其次,自打從劉宋那裡得到了都督南部朝鮮半島諸國軍事權的名分之後,倭國對中國的外交方針,似乎發生了相當微妙的變化。

  在那之前,倭國人無論是來洛陽也好,來建康也罷,雖然也有求封討賞,但大多數情況下都只是朝貢,說白了就是來送禮的;而後來,則漸漸演變成了無事不上三寶殿,只要來,就必定有事,目的明確——或渡海前來拜會新皇帝,或是照會一下自己國內的改朝換代事宜,或是遞交國書,總之,就是來辦事的。

  請不要忽略這個細節,因為它標誌著倭國又將開始下一盤更大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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