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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教士林產自由

2024-10-02 04:01:43 作者: (法)司湯達

  一切生物的第一要則,是保種,是生存。播下毒芹,焉能指望長出麥穗來!

  ——馬基雅弗利

  這位神態莊重的人物接著往下說,可以看出他頗具識見。他臚陳大端,出言吐語和婉穩重,於連聽來很覺受用。

  「第一,英國方面不會再拿出一個金幣來幫我們忙。經濟學和休謨學說,在那裡風行一時。連聖人都不會拿錢給我們用,豪爽的布魯漢姆輩,只會奚落我們。

  「第二,沒有英國的金洋,歐洲的君主不可能為我們打兩場仗。而即令打兩場仗,也遠不足以對付小有產階層。

  「第三,法國有必要成立一個有軍隊做後盾的政黨,不然,歐洲的君主連打兩場仗的險也不肯冒。

  「第四,我要明確提出來的是:『撇開教士,法國不可能組成有武裝的政黨。』這句大話我敢說,是因為我可以提出證據。一切都應歸教士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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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因為教士日夜操心,加上得到能人指點,而能人遠離風暴的中心,在境外兩千里的地方……」

  「哦!是羅馬,羅馬!」屋主人叫了起來。

  「是的,先生,是羅馬!」紅衣主教傲然答道,「不管你年輕時流行過什麼機趣的笑話,我要大聲宣告:在一八三〇年,只有教士,受羅馬策勵的教士,他們講的話,小百姓才聽。

  「五萬教士,在宗教領袖指定的日子裡,可以都講同樣的話,而百姓,士兵畢竟出自百姓,聽教士的聲音最易感動,而世上那些小詩卻未必……(這句話帶人身攻擊,激起一陣「嗡嗡」聲。)

  「教士的才能,有遠勝你們之處,」紅衣主教提高了嗓門說下去,「你們為在法國組織一個有武裝的政黨——朝這一主要目標所要採取的步驟,我們教會業已完成。」此處,他列舉若干事實……「八萬支槍,是誰送到旺代的呢……

  「只要教士沒有收回林產[41],他們還是什麼也不擁有。戰事一起,財政大臣就得通知司庫,停止一切支付,但神甫除外。其實,法國並不信奉宗教,倒是喜歡打仗的。誰驅使老百姓去打仗,准就加倍得民心。因為打仗,說得粗俗點,就是餓死耶穌會教士;因為打仗,就是把這些傲慢的怪物——法國人,從外國干涉的威脅下解救出來。」

  紅衣主教的話,聽得大家連連點頭……他接著說:「奈瓦爾先生應該脫離內閣,他的名字對公眾只是無謂的刺激。」

  聽到這句話,眾人都站了起來,議論紛紛。「他們又要把我打發出去了。」於連暗想,但是連精明的主席也忘了於連在場。

  所有的目光都在搜尋,於連終於認出一人,就是那位奈瓦爾首相;於連在雷茲公爵府的舞會上,跟他曾有過一面之雅。

  這時,像報紙形容議會情形常說的,混亂達於極點。足足過了一刻多鐘,才重新安靜下來。

  於是,奈瓦爾先生起立,用使徒般的聲調說:「兄弟不會做出擔保,說本人對內閣並不戀棧。

  「事實已經證明,本人的名字引起眾多溫和派的反對,從而加強了雅各賓派的力量。兄弟很願退引,但天意微茫,能有幾人測得。」說到這裡,他眼睛盯著紅衣主教,「不過,兄弟肩負著一個使命。上天對兄弟說:『你或者把腦袋丟在斷頭台,或者在法國重建君主制,把議會削弱到路易十五治下的程度。』——而這一點,諸位,我奈某一定辦到。」

  說畢落座,全場默然。「真是一個好演員。」於連想。他像往常一樣,錯把人想得太聰明了。經過一夜熱烈的爭辯,尤其是開誠布公的討論,使奈瓦爾先生大為感奮,此刻更加堅信自己負有使命。此人素有膽量,可惜卻無識見!

  「我奈某一定辦到。」這句漂亮話一出,頓時一片寂靜,只聽得鐘敲半夜十二點。鐘擺的聲音,於連聽來覺得帶點滯重,帶點陰沉,心中惘惘然似有所觸動。

  會議過了一會兒又開始,爭論得更起勁了,尤其幼稚得令人難以置信。於連有時想:「他們會毒死我的。這類事,怎麼能當著一個平民的面說呢?」

  鐘敲兩點,大家還爭論不休。屋主人瞌睡已打了半天。拉穆爾先生不得不搖鈴,叫人來換蠟燭。奈瓦爾首相是一點三刻走的,首相曾從身旁的鏡子裡不時打量於連的相貌。他一走,大家覺得自在多了。

  更換蠟燭之際,背心先生低聲對鄰座說:「天知道此公會對王上說什麼!準會把我們說得很可笑,斷送我們的前程。

  「應該承認,今天會上他這樣自負倒是少見,甚至牛里牛氣。入閣之前,他也常來這裡。但是一升高官,臉就變了,把一個人所有的情趣都淹沒了。他自己應能感到。」

  首相一走,拿破崙的叛將就閉目養神。這時,他談起自己的健康,自己打仗受過的傷,然後看了看表,逕自走了。

  「我敢打賭,」背心先生說,「將軍月下追首相去了。必定是向首相道歉,說自己不該蒞會;不過,他會聲稱,我們是給他牽著鼻子走的。」

  等睡眼惺忪的下人把蠟燭換畢,主席說:「諸位,我們最後磋商一下,彼此不要強詞奪理了。我們應想想照會的內容,這照會再過四十八小時,就將送到我們國外的朋友面前。剛才談到內閣成員。我們現在可以說了:既然奈瓦爾先生已離我們而去,閣員的人選又關我們何事?他們日後自會來巴結我們的。」

  紅衣主教狡猾地一笑,表示讚許。

  「依我看,把我們的立場歸納一下,想來不難。」年輕的阿格德大主教說話很沖,這還算是壓抑了高漲的宗教狂熱。此前,他一直沉默不語。他的眼睛,據於連觀察,起初是柔和而平靜的,討論進入第二個鐘頭才灼灼如焚。此刻他的心情,像維蘇威火山,熔岩四溢。

  「一八〇六到一八一四年間,英國錯只錯了一個地方,」他說,「就是沒有對拿破崙本人採取直接行動。此人封官賜爵、登極稱帝之時,已是他天賦使命結束之日。至此,其身可為獻祭,別無他用。《聖經》里不止一處指示我們誅暴安良之法。(這裡,引了幾句拉丁文原文。)

  「今天,諸位先生,我們要誅除的已非一人,而是整個巴黎。全法蘭西都在群起效尤,模仿巴黎。每省武裝五百個人,頂什麼用?再說,還要冒風險,而且是沒底的事。把法蘭西牽扯進只關巴黎一地的事,有何必要?巴黎,以其報紙和客廳,惹禍招災,患害無窮。讓這個花花世界毀滅吧!

  「教會與巴黎的衝突,該有個了結了。這個災難,甚至也涉及王室的世俗利益。拿破崙治下,巴黎為什麼一聲不吭?問問聖霍什的大炮[42]就知道了……」……

  於連一直到凌晨三點,才跟拉穆爾先生一起出來。

  侯爵又歉愧又疲乏。在他還是第一次,對於連說話,語氣裡帶點懇求的意味。他要於連擔保,決不向外界透露會議上「過度的狂熱」——這是他的原話;於連是因緣際會,才得叨陪末座。「不要輕易告訴我們的外國朋友,除非他硬要了解我們這批狂熱的青年。政府倒台,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他們遲早會當紅衣主教,可以到羅馬避難。而我們,躲在自己的古堡里,看來就逃不過鄉民的毒手。」

  於連記的會議發言長達二十六頁,侯爵據以擬就一份秘密照會,到四點三刻才準備妥當。

  「累死我也,」侯爵說,「這份照會,結尾欠明達。生平行事,沒有比這一樁自己更不滿意的了。好吧,小朋友,去休息幾個鐘頭。免得你給人劫走,我得親自把你鎖在你房裡。」

  第二天,侯爵把於連領進一座孤零零的古堡,離巴黎相當遠。古堡主人,神態詭秘,於連判定是教士。有個人交給他一張護照,用的是假名,但總算載明了真實的去向。這他一直是佯裝不知的。他獨自坐上一輛敞篷馬車。

  對他的記性,侯爵沒有任何可慮之處;秘密照會的文字,於連已給侯爵背過幾遍。侯爵最怕的是,於連中途遭攔截。

  離開客廳時,侯爵情見乎辭,對於連說:「最要緊的,是要裝得像紈絝子弟,出門去遊歷,消磨消磨時光。昨晚的集會上,冒牌同黨或許就不止一個。」

  旅程很快,只是心情鬱郁不歡。侯爵的身影剛從視線里消失,於連就忘了秘密照會,忘了重大使命,只想著瑪娣兒特對他的蔑視!

  車過梅斯,在幾里外的一個小村莊打尖,驛站長告說無馬可換。此時已是晚上十點;於連甚感怫然,就吩咐先開晚飯。他到門前隨便走走,趁人不備,悄悄溜進馬棚那大院,果然不見有馬。

  「不過此人的做派有點怪,那粗鄙的目光老在我身上轉。」於連心裡尋思。

  要他多加提防的話,正如我們看到的,他已不那麼在意了。他考慮等吃過晚飯,就溜之大吉。為了解一點地方上的情況,他走出自己房間,想到廚房去圍爐烤烤火。沒想到在那兒見到大名鼎鼎的歌唱家謝羅尼莫,真高興得無可形容。

  那位那不勒斯人,坐在火爐旁的一把靠椅上,長吁短嘆,嘴巴不停,一個人說的話比周圍二十個既驚又詫的德國農夫還多。

  「那些人把我坑了,」謝羅尼莫衝著於連說,「我答應明天在美因茨演唱,還有七位親王要遠道來聆聽。咱們還是到外面去透透氣吧。」神色之間,頗有含義。

  大路上走出一百步去,不致被人聽見了,歌唱家才對於連道:「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驛站長是個痞子。剛才我在外面溜達,碰到一個野孩子,給了二十個子兒,他什麼都告訴了我。村子的另一頭,馬棚里就拴著十二匹馬。有個信使要路過這兒,明擺著是要從中作梗。」

  「真有這種事?」於連佯裝天真。

  識破圈套,事情並不就完,關鍵是要能脫身:此事使謝羅尼莫和於連一籌莫展。末了,歌唱家說:「等到天亮吧,他們在懷疑我們。或許在打你我的主意。明天早晨,咱們要一頓豐盛的早餐,讓他們慢慢準備去,咱們出去溜達的時候,滑腿就逃;再另外雇馬,直奔下一站。」

  「那你的行李呢?」於連問,心裡想不要謝羅尼莫就是派來攔截他的。

  吃了晚飯,各自歸寢。於連還在睡頭一覺,忽被驚醒,原來房裡有兩個人在說話,樣子並不怎麼收斂。

  他認出一個是驛站長,提著一盞昏朦的燈。燈光照著於連叫人搬進房來的那隻旅行箱。驛站長旁邊,有個人正不慌不忙,在翻檢打開的箱子。於連只看到他黑色的衣袖緊裹著胳膊。

  「是件道袍。」於連暗想,輕輕抓起放在枕頭下的手槍。

  「別怕,他不會醒的,神甫先生,」驛站長說,「他喝的葡萄酒,還是你親自備下的。」

  「連文件的影子也沒有呀,」神甫答道,「倒帶了不少內衣、香水、髮油,以及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兒。看來是個只顧尋歡作樂的時髦青年,信使倒可能是另一位,故意裝義大利腔說話那人。」

  兩人走近來,在於連的旅行外套口袋裡掏摸。他很想把他們當賊殺掉。這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後果。他真想動手……「莽莽撞撞,不成了蠢材,不耽誤正事?」他心裡想。

  查完外套,神甫得出結論:「此人不是使節。」說罷走開去,真是走得好。「他敢到床上來搜我,就該他倒霉了!」於連想,「誰保得定不是來行刺的,我可沒這麼好說話。」

  神甫剛轉過頭去,於連眯眼一瞧,那才叫他驚奇呢:原來是卡斯塔奈德神甫!可不,這兩人儘管想壓低聲音說話,但是一上來,於連對其中一人的口音,就覺得有幾分熟。他恨不能把這個不要臉的混蛋,清除出人間……

  「那我的正經事怎麼辦!」他心下自問。

  神甫與他的同黨出去了。過了一刻鐘,於連假裝醒過來,大叫大嚷,把全屋的人都吵醒了。

  「我中毒了,」他嚷道,「難受死我了。」他想找個藉口,可以去救謝羅尼莫。但發覺謝羅尼莫喝了迷濛酒,正昏睡不醒。

  於連就怕這類玩笑,晚餐時留了一份心,只吃自己從巴黎帶來的巧克力。想叫謝羅尼莫快走,卻無法把他喊醒。

  「即使把整個那不勒斯王國奉送給我,」歌唱家說,「我也不肯放棄這機會,舒舒服服睡一覺。」

  「還有那七位君主呢?」

  「讓他們去等吧!」

  於連只好獨自先走。總算一路無事,到達大人物的府邸。

  他費了一上午工夫,也沒求見成。幸而四點光景,大公想外出透空氣,於連一見他出來,便毫不遲疑走攏去,求他廣結善緣,略加布施。離大人物只兩步遠了,於連掏出拉穆爾侯爵的表來,故意擺弄。「遠遠跟著我。」那人只扔出這句話,看也不看他。

  這樣走了半里路,大公突然拐進一家小咖啡館。就在這下等旅舍的客房內,於連十分榮耀,向大公背了四頁記錄。背完之後,對方說:「再來一遍。背得慢一點。」

  親王親自做了筆錄。

  下一站,你步行過去。行李車馬,就丟在這兒。再自己想辦法,抵達斯特拉斯堡;本月二十二日(當天是十日)中午十二點半,還到這咖啡館來。我先走,你過半小時再出來。切勿聲張!

  於連就聽到這麼幾句話,但已夠他無任欽佩的了。「處理大事,合該如此,」他暗自思量,「這位大政治家要是聽到那批狂徒三天前的嘮叨,不知會作何感想?」

  於連只花兩天工夫,就到了斯特拉斯堡。他覺得自己在那裡無事可做。返回的路程,特意繞了個大圈。「如果卡斯塔奈德這鬼東西認出是我,一定會緊盯不舍,不肯輕易放過的……叫我有辱使命,把我取笑一通,對他真是大快事!」

  卡斯塔奈德神甫,是聖公會安插在北部邊境上的警探頭目,幸好沒認出於連來。斯特拉斯堡方面的耶穌會士,雖然熱衷於稽查,卻壓根兒沒想到要刺探於連。於連身穿藍色外套,胸佩十字勳章,完全是一位只注意修飾容顏的少年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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