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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見世面

2024-10-02 04:00:22 作者: (法)司湯達

  真是可笑而又動人的回憶:我年方十八,初次進入沙龍,覺得那麼孤單無靠!哪個女人瞟我一眼,就會覺得手足無措。越想取悅於人,便越是笨手笨腳。對一切的一切,都形成最錯誤的看法。要麼無緣無故地傾心相與,要麼把那個端詳我的人認作死敵。不過那時,生性羞怯雖帶給我不少苦痛,但是,一個美好的日子,終究是美好的!

  ——康德

  於連站在庭院當中,儘自發怔。

  「你樣子放靈醒點,」彼拉神甫囑告道,「你剛才的想法倒夠驚世駭俗的,但你實際上還是個孩子!賀拉斯說的nil mirari(不動聲色),到哪裡去了?試想,這群僕人看到你在這兒存身,就會變著法兒奚落你。他們把你看成是平起平坐的,你的地位一旦高於他們,他們就會憤憤不平。表面上一團和氣,給你出謀劃策,指點幫忙,實底里是唯恐你不捅個大婁子。」

  「那就較量較量吧。」於連咬咬嘴唇,又恢復了多疑的習性。

  他們兩位在進到侯爵書房之前,先在二樓穿過幾個客廳;這些客廳,噢,讀者諸公,華麗固無論矣,但非常憋氣。假如原封不動奉送給你,你一定不肯去住的;那是議事沉悶得叫人打哈欠的地方。但於連卻來了精神。「住得這麼美輪美奐,怎麼還會怏怏不樂呢!」他私心這麼想。

  最後,兩位客人來到這富麗宅第中最簡陋的一間房間。房裡勉強有點光亮:見到一位矮小的乾癟老頭,眼睛炯炯有神,戴著金黃色假髮。神甫轉過身來,為於連做介紹。那位就是侯爵大人。於連簡直認不得,只覺得他彬彬有禮,已不是布雷修道院見到的那個神態倨傲的大貴人。於連覺得,他假髮套上頭髮未免太茂密了點。仗著這一觀感,怯意頓消。侯爵的祖上,還是亨利三世的知己;但於連覺得,這位名門之後氣派不大,長得精瘦樣兒,十分好動。但很快發現,侯爵的謙恭有禮,更甚於貝藏松的大主教,與之交談,十分愉快。這次接見統共不超過三分鐘。出來的時候,神甫對於連說:「你剛才盯著侯爵,好像要給他畫像似的。對他們所說的禮數,我不甚了了,不久你知道得就會比我多。不過,你那種大膽直視,我總覺得不夠禮貌。」

  他們又坐上街車;車夫趕到林蔭道旁停下。神甫領於連接連走進許多軒敞的客廳。於連注意到,這類客廳里都沒有家具。他正望著一座華麗的鍍金擺鐘,上面的一組雕像,依他看,題材頗淫逸不雅。這時,走過來一位穿著漂亮的先生,堆著一臉笑。於連點了點頭,略略致意。

  這位先生對他一笑,隨即把手搭在他肩上。於連一驚,急忙退讓一步,臉都氣紅了。彼拉神甫,儘管一向老成持重,也笑出了眼淚。原來這位,是裁縫師傅。

  神甫出門的時候,對於連說:「我讓你自由兩天吧。兩天之後,你才可以去拜見拉穆爾侯爵夫人。你剛剛到這個花花世界,換了別人,會把你當小姑娘看。你如果註定要墮落,那就立刻墮落吧,省得我憐痛愛惜,為你操這份心了。後天早上,裁縫師傅會把兩套衣服送過來。幫你試穿的徒工,你要給五個法郎。此外,千萬別讓這些巴黎人聽出你的口音來。你只要開口說句話,他們就有法子來取笑你。這就是他們的本領。後天中午,你到我住處來……走吧,去墮落吧……我忘了告訴:你得去定做長筒靴、襯衣和帽子,地址在這裡。」

  

  於連看了一下寫這幾個地址的筆跡。

  「這是侯爵的手筆,」神甫說,「他是個勤快人。事事都預先考慮,寧可自己動手,省得頤指氣使。把你留在身邊,就是希望這類麻煩事兒,你可以為他分勞。這就要看你機靈不機靈了,這人急性子,往往話說半句,關鍵在於你是不是能把事情一一辦妥。這日後自會見分曉。你要諸事留神!」

  於連照指定地址,一句話也不消說得,走進一家家能工巧匠的鋪子。他注意到,接待人員,都畢恭畢敬。皮鞋店老闆把他姓名記入簿冊時,寫作:於連·特·索雷爾先生,加了一個表示貴族身份的「特」字。

  在拉雪茲公墓,遇到一位熱心人,此人十分殷勤,言論更其自由,自告奮勇給於連指路,去憑弔奈依元帥墓;拿破崙的這位名將沒立墓碑,當是出於高明的韜略。分手時,這位自由黨人熱淚盈眶,幾乎緊緊把他抱在懷裡;這可好,於連的懷表不翼而飛了。經一事,長一智。到後天中午,他去見彼拉神甫,神甫對他注視良久。

  「你大概要變成公子哥兒了。」神甫神色嚴正。於連身姿顯得十分年輕,穿一身黑服,像戴重孝似的;實在說來,儀表可謂得體。只是善良的神甫自己太鄉氣,看不出於連走路時還擺動肩膀,這在內地是風雅而神氣的姿勢。見到於連,侯爵對他的風度,觀感與神甫截然不同,甚至提議:「如果讓索雷爾先生去學跳舞,你老不反對吧?」

  神甫一愣。「噢,不反對,」他結末才說,「於連並不是教士。」

  侯爵兩級一跨,爬上一部狹窄的暗梯,親自把我們的英雄安頓在一間漂亮的頂樓里,這裡可以俯視爵府的大花園。他問於連在內衣店定做了幾件襯衫。

  「兩件。」這類瑣事勞這樣一位大貴人過問,於連倒有點惶惶不安。

  「很好,很好,」侯爵正色說道,口氣威嚴而緊切,沒有商量的餘地,倒使於連三思,「很好!再去定做二十二件。這是你頭一季度的薪俸。」

  從頂樓下來,侯爵喚來一名老僕:「阿三[4],這位索雷爾先生以後歸你侍候。

  幾分鐘之後,於連已獨自安坐在華美的藏書室里。人生難得此刻,真甘美無比。這種感奮心情為怕被人看見,便走去藏身在一個幽暗的壁角里;從這一隅,得以賞心悅目,觀看燙金髮亮的書脊。他心裡想:「所有這些書,都任我瀏覽。我在這兒,還會有什麼不高興呢?拉穆爾侯爵待我真是皇恩浩蕩,即以其百分之一而論,也足以使瑞那先生自慚形穢而有餘[5]。

  「不過,還有這些抄件要完成呢。」等這項工作做完,於連才敢走近藏書。當找到一部伏爾泰的集子,他幾乎欣喜欲狂,便跑去把藏書室的門打開,免得被人撞見。然後,把八十卷本每本都打開翻一翻,不亦快哉!書冊裝幀精美,不愧為倫敦優秀裝訂匠的傑作。其實,無須如此精緻,就能讓於連嘆為觀止了。

  過了一小時,侯爵進來,查看抄件,驚奇地發現,於連寫「cela」,連寫兩個「l」,成了「cella」。「神甫跟我說,此人如何如何有才學,看來也許是個神話!」侯爵大失所望,很委婉地對他說:「你拼寫方面,不十分有把握吧?」

  「也許。」於連隨口答道,根本沒想到自己的筆誤。看到侯爵這麼和善,他大為感動,不禁回想起瑞那先生那副傲態。

  「弗朗什-孔泰來的這位小神甫,學到這個程度,看來時間都白費了,」侯爵心裡想,「只怪我太需要有個辦事可靠的人以為臂助。」

  「Cela只有一個l[6],」侯爵對他說,「以後凡是抄件,拼寫沒把握的字,最好查查字典。」

  六點的時候,侯爵把於連喚去,看他穿著長筒靴,臉上便明顯露出不悅的神色:「我應該怪自己,忘了相告:每天五點半,你該穿著整齊。」

  於連瞧著侯爵,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要穿上長筒襪。以後阿三會提醒你的。今天,我代你致歉吧。」

  說罷,拉穆爾先生領於連走進一座金碧輝煌的大廳。遇到同樣的場合,瑞那先生絕不會錯過機會,三腳並作兩步,搶先進入客廳。受他舊東家虛榮心的影響,於連加緊腳步,一腳踩在侯爵腳上,痛得侯爵搖頭咋舌,因為他本來就有痛風症。「啊!沒想到此人還這麼莽撞!」侯爵心裡想。他把於連介紹給一位身材高大、儀表威嚴的婦人。原來是侯爵夫人。於連覺得她樣子傲慢無禮,有點像布雷專區行政長官莫吉鴻的夫人光臨聖查理節宴會的架勢。客廳極盡奢華,於連簡直有點恍惚,拉穆爾先生說了什麼,他都沒聽清。侯爵夫人愛理不理地瞟了他一眼。賓客中於連認出有年輕的阿格德大主教,真有說不出的高興,幾個月前,在布雷修道院舉行的典儀上,主教曾降貴紆尊,跟他有過交談。於連心虛情怯,凝視的目光分外柔和;年輕主教看到了想必有點驚愕,卻懶得去認這內地人。

  客廳中雅集諸君,在於連看來,多少有點鬱悶和拘謹。巴黎人說話聲音都低低的,也不把一點點小事情誇大得野豁豁。

  有個漂亮後生,腦袋很小,留著髭鬚,臉色蒼白,身材很單薄,約莫到六點半才進來。

  「你老是叫人家等。」侯爵夫人讓他吻著手說。

  於連馬上明白,這位就是拉穆爾伯爵。乍見之下,就覺得這位少爺人物可愛。

  他暗想:「可能嗎,會是他用無禮的嘲謔,叫我在爵府存身不得?」

  端詳之下,於連發現這位諾爾拜伯爵足蹬長筒靴,還上踢馬刺;「而我,就該穿便鞋,顯得像個下等人!」大家隨即入席。於連聽到侯爵夫人提高聲音說出一句嚴厲的話來。差不多在同時,看到有位年輕姑娘,一頭金栗色的秀髮,體態娉婷婀娜,走來坐在他對面。她一點不討他喜歡。不過,仔細打量之下,於連私心承認,這麼美的眼睛倒還從沒看到過。這雙眼睛,透露出一顆非常冷漠的靈魂。後來,發現這眼神里有一種厭倦的表情。在察言觀色的同時,時時不忘顯得威嚴逼人。「瑞那夫人的眼睛也很美,頗得眾人讚譽,」他暗想道,「但和這雙眼睛毫無相同之處。」於連閱歷尚淺,還分辨不出,不時在瑪娣兒特——聽別人這樣稱呼她——眸子中閃耀的,是機智的光芒。而瑞那夫人眼睛發亮,那是熱情的火花,或者出於對惡行的義憤。晚宴臨結束時,於連才找到一個適切的字眼,以形容侯爵千金眼睛之美,曰顧盼見光彩。除此以外,她的相貌,酷似乃母;於連越來越不喜歡侯爵夫人,後來索性連看也不看了。相反,覺得諾爾拜伯爵,從各方面看,都令人傾倒。於連簡直給迷住了,沒有因為他比自己更富有更高貴而暗生妒意與嫉恨。

  於連發覺侯爵坐在那裡,似有厭煩之狀。

  上第二道菜時,侯爵對兒子說:「諾爾拜,這位於連·索雷爾先生,是我剛羅致門下的幕友,想要大大栽培他一下,假如cella(『這』)能辦到的話。你要對他多加照應。」

  侯爵轉身對鄰座說:「他現在當我的秘書。他寫cela,有兩個l,來個加倍兒!」

  席上諸人都朝於連望去,於連正向諾爾拜點頭致意,過分謙抑了點兒;不過,一般說來,大家對他的眼神還感滿意。

  想必是侯爵談起過於連所受的教育,因為有位賓客,引賀拉斯來考他。於連心裡想:「正因為談賀拉斯,我才在貝藏松大主教面前一炮打響。看來,諒他們所知也只此作家。」這麼一想,心中有了把握。這種情緒變化,十分迅捷,因為他剛斷定,拉穆爾小姐絕不會是他心目中的女子。進神學院以後,他把所有人都看成壞坯子,再不輕易被他們嚇倒。飯廳的陳設如果不那麼豪奢,他會鎮靜得多。具體說來,是兩面大鏡子使他感到不自在,鏡子每面高可八尺,他談賀拉斯時,可從鏡子裡看到他的詰難者。以內地人而言,他的語句不算長。他的羞縮不安,或者對答如流時的春風得意,給他原本就漂亮的眼睛,更增添了神采。他被公認為令人愉快的少年。這類考查,使嚴肅的宴席,多出幾分情趣。侯爵遞了個眼色,要詰問者再難一難於連。「敢情他真略知一二?」侯爵想。

  於連一邊思索一邊回答,已經不那麼羞怯,可以賣弄一下,當然不是賣弄機智——不知巴黎人的措辭方式,機智是賣弄不起來的——而是賣弄新奇的想法,儘管表達得不夠優雅,也不夠切題,但大家看出,拉丁文他是精通的。

  於連的對手,是碑銘科學院院士,碰巧還是懂拉丁文的。他發現於連人文素養甚佳,便不怕他受窘,想法給他出難題。舌戰猶酣,於連終於忘掉飯廳的富麗,圍繞拉丁詩人暢敘己見,那是對方在任何書本上都看不到的。對方倒是正派人,居然對年輕秘書不吝恭維。幸而,這時飯桌上開始爭論賀拉斯的窮通問題:一說他很有情趣,縱情聲色,忘懷得失,寫詩就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文友瞎掰兒(Chapelle)為了自娛;一說他是個窮光蛋桂冠詩人,像誹謗拜倫的騷塞(Southey)一樣,侍奉宮廷,寫寫給皇上祝壽的諛詩。他們談到奧古斯特與喬治四世治下的社會狀況。這兩個朝代,貴族的權勢極大——但在羅馬,貴族的部分權能這時眼生生被保護文藝的梅賽納搶去,而梅賽納只是區區一騎士;談到英國,貴族把喬治四世的權限縮小到近乎威尼斯的一個總督。宴席一開始,侯爵就感到昏沉煩悶,聽到爭論,才脫出昏昏然的狀態。

  像騷塞、拜倫、喬治四世等現代人物的名字,於連是初次聽到,當然茫無所知。但只要提及羅馬史實,那是可從賀拉斯、馬夏爾、塔西佗輩的作品中獲知的,他就無可爭辯地高人一頭——這點大家都看出來了。於連與貝藏松大主教有過一次名噪一時的論辯,他從這位高級神職人員那裡偷得不少觀點,這次就毫不客氣據為己有;而這些論旨絕不是最不受賞識的。

  等平章詩人談到意興闌珊時,侯爵夫人才看了於連一眼;她有一條宗旨:凡是能逗丈夫高興的,俱加讚賞。「別看這年輕教士外表笨拙,內里或許腹笥甚寬。」院士對坐在旁邊的侯爵夫人說,於連也隱約聽到了。這類現成說法,正適合女主人的聰明程度,就把院士對於連的評語接受下來,慶幸邀院士來用餐做得得當。「總之,此人能逗我丈夫高興。」侯爵夫人心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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