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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與黑(下)下卷

2024-10-02 04:00:19 作者: (法)司湯達

  她並不漂亮,

  也不搽脂抹粉。

  ——聖勃甫

  第一章 鄉村情趣

  噢,田園風光,

  何時方得讚賞!

  ——維吉爾

  他進客店吃中飯,店老闆問:「先生想必是等驛車上巴黎?」

  

  「有車,無論今天或明天的,都可以。」於連說。

  他裝得不在乎的樣子,這時驛車到了。車上有兩個空位。

  「怎麼?是你呀,可憐的法爾戈。」日內瓦來的旅客,招呼跟於連一起上車的那位。

  「我以為你已搬到里昂附近,定居在羅訥河畔幽美的山谷里了呢。」法爾戈說。

  「還說去定居!連逃都來不及呢!」

  「怎麼!逃都來不及?你,聖冀羅,長得一副聰明相,難道犯了什麼法?」法爾戈笑道。

  「說來也差不離。內地這種煩人的生活,只好逃開。我喜歡清新的樹林、寧靜的鄉野,你是知道的。你過去常說我心游物外,想入非非。我歷來不喜歡聽人家談政治,而現在政治卻來趕我了。」

  「你是哪個黨派的?」

  「我無黨無派,倒霉就倒霉在這上面。我的政治,全在這裡:性喜音樂、繪畫,讀得一本好書,就是一大幸事。我快要四十四了,還能活多少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最多了吧?怎麼樣!依我看,再過三十年,我們的部長會更加機敏,當然廉明並不讓於今天的大臣。英國的歷史不失為鑑鏡,從中可以看到我國的未來。遲早會冒出個國王來,橫空出世,一心想擴大他的權勢;而當議員的野心,爭一席之地的尊榮,和像米拉波掙幾十萬家財的私慾,則攪得內地財主睡不安枕。他們自稱是自由黨,愛天下民。至於那些保王黨,一心想進貴族院,當王室侍從,懷著這種欲望四處奔競。國家好比一條大船,人人都想去掌舵,只為掌舵的報酬豐厚。而普通的乘客,難道連一角立錐之地都不可得了?」

  「講講你的遭遇吧!以你與世無爭的性格,應該無往而不適的。是不是近期的選舉,把你掃出了內地?」

  「我的倒霉事兒,由來已久。四年前,我正好四十,資財有五十萬法郎,而今天,年紀大了四歲,錢倒可能少了五萬:花山別墅一脫手,勢必要蝕掉這個數目。那別墅面臨羅訥河,論地勢真可說無與倫比。

  「在巴黎,我對所謂的十九世紀文明強迫大家客串的無盡喜劇,深感厭倦,渴望一種淳樸而簡單的生活。我在羅訥河畔的山區買了塊地,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那兒更美的地方了。

  「頭半年,村裡的教士和鄰近的鄉紳,都來巴結討好。我張筵設席,招待他們,說明我之所以離開巴黎,是為了這輩子再也不問政治,也不願聽人家談論政治。你知道,我一向不訂報。郵差送來的信越少,我越高興。

  「可惜,這種做法不中教士的意;我很快成了當地一大目標,各種不識相的請求,不好纏的事情,接踵而至。我本打算每年捐兩三百法郎救濟窮人,但他們以聖約瑟會、聖母會等宗教團體的名義強來索取,我硬是不給。於是他們對我百般侮辱。我也糊塗,居然生起氣來。早晨想出去領略領略山色美景,就不會不碰到什麼不順心事兒,弄得我無情無緒,淨想那伙人,淨想他們的惡言惡語。比如說,祈年賽會吧,出巡行列唱的歌,大概是希臘古曲,我很喜歡聽,但我的田畝就是得不到祝福,因為教士說,這家主人不敬神。有個老虔婆死了一頭牛,她說是因為鄰近有個魚塘,這魚塘是屬於我這個不敬神的人,這個來自巴黎的高士。過了一個禮拜,發現我的魚全都肚皮朝天,給人拿石灰毒死了。種種惡作劇,團團纏著我。治安法官,人倒是正派人,就怕丟差使,老是判我無理。寧靜的田野,對我不啻是地獄。一旦看我見棄於作為鄉村教會首領的助理司鐸,也得不到自由黨頭目退休上尉的支持,我就成了眾矢之的。甚至一年來一直靠我接濟的瓦匠,也來欺侮我;連車匠替我修農具,也明目張胆敲竹槓。

  「為了有個靠山,能贏幾場官司,我入了自由黨。但是,像你說的,見鬼的選舉到了,有人要我的選票。」

  「選一個不認識的人?」

  「倒不是不認識,而是太認識了。我悍然拒絕。這個冒失的舉動,後果很可怕!這一下,跟自由黨也反目成仇,處境更難熬了。我相信要是助理司鐸心血來潮,說我謀殺女傭人,說不定自由黨保王黨兩派里會跑出二十個人來做證,說是親眼看到我作案的。」

  「你光想住在鄉下,而不想討好鄉鄰,甚至不願聽他們的嘮叨,真是大錯特錯!……」

  「好了,現在這個錯總算補救過來了。花山別墅正在標價出售,逼不得已,我情願損失五萬法郎。不過我很高興,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偽善與煩惱的地獄。要找鄉村的寂靜與平寧,在法蘭西,唯一地方,倒在巴黎的五層樓上,面對紅塵十丈的愛麗舍大街!不過,我又擔心,由於向教區提供聖餅,會不會在所住的胡勒區,重新開始我的政治生涯。」

  「拿破崙在台上,就不會碰到這類事了。」法爾戈兩眼灼灼,既是憤慨,又是惋惜。

  「那敢情好!但是你那位拿破崙,皇位怎麼沒能保住呢?我今天吃的苦頭,都是他造成的。」

  聽到這裡,於連更入神了。一聽第一句話,他就明白,拿破崙派法爾戈,就是瑞那先生童年的朋友,一八一六年被市長一腳踢開的;而哲學家聖冀羅,該是省里一位署長的兄弟,那位署長就有一手,善於用低價把公共房產拍賣到手。

  「而所有這一切,都是你那位拿破崙造成的,」聖冀羅繼續說,「一個正派人,本與世無爭,到了四十歲,手頭積蓄已達五十萬,竟無法在內地安身,求個太平。那些教士和鄉紳,還非把人趕走不可。」

  「啊!別說他的壞話。」法爾戈嚷道,「法蘭西還從來沒像他在位的十三年裡,受到各國這般的尊崇。那時所做的一切,確乎震古爍今,偉大得很!」

  「你那皇帝,願魔鬼把他帶走吧,」四十四歲的男子繼續說道,「他只有馳騁在疆場上,只有在一八〇二年整頓財政時,才堪稱雄才大略。以後的作為,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呢?他搞的顯官近臣,煊赫排場,以及蒂琉璃宮的覲見盛典,無非是君主政體下無聊玩意兒的翻版。這一版再修改修改,還可以風行一二百年。貴族和教士想開倒車,率由舊章,但是要叫老百姓買帳,他們還缺少個鐵腕人物。」

  「老兄這番高論,真不愧當過印廠老闆。[1]」

  「是誰把我從自己的田產上趕走的?」印廠老闆憤憤道,「還不是那些教士!拿破崙通過教務專約把教士重新請回來,待他們,跟國家待一般醫生、律師、天文學家不同,也跟待一般老百姓不同;一般老百姓,國家根本就不管他們的死活。要是拿破崙沒封什麼男爵伯爵,今天還會有這麼多驕橫的貴族嗎?當然不會有了,時世已經變了。鄉間除了教士,就數小貴族最叫我生氣了,是他們逼得我進自由黨的。」

  談話了無止休。這個話題,法國還可以談上半個世紀。聖冀羅一再說他在內地無法安身,於連便靦腆地插了句話,舉瑞那先生作為反證。

  「敢情,年輕人,你是個好人,」法爾戈高聲說道,「他為了免做魚肉,才做了刀俎,而且是可怕的刀俎。不過,我看瓦勒諾已把他擠對得可以。你認識那傢伙嗎?那才是十足的壞蛋。等到哪一天瑞那先生看到自己給撤職,取而代之的就是那個瓦勒諾,看你東家會怎麼說?」

  「那時,他就跟他的罪惡面面相覷了,」聖冀羅說,「這麼說來,維璃葉你很熟了,年輕人?好得很!拿破崙,讓他和他的帝制騙局都完蛋吧,是他做成了瑞那與謝朗的兩頭政治,從而引出瓦勒諾與馬仕龍的稱霸局面。」

  這次談話涉及陰暗的時政,於連聽了頗感吃驚,方從偷香竊玉的綺思里分出心來。

  巴黎已遠遠在望。乍見巴黎,竟無多大感觸。瞻望自己的前途,他所設想的種種空中樓閣,還得跟剛在維璃葉度過的二十四小時所留存的憶念,爭鬥一番,才能破空而出。他發誓對密友的孩子絕不丟下不管,萬一教士得勢,推行共和而迫害貴族,他寧願放棄一切,也要保護他們。

  維璃葉的那晚,他把梯子擱在瑞那夫人臥室的窗邊,要是房間裡是個陌生人,或者就是瑞那先生本人,那會是什麼結局呢?

  但最初兩個鐘頭,他的舊相好誠心要趕他走,而他摸黑坐在她身旁嘵嘵申辯,想來也別有風味!像於連這樣的心靈,這些回憶,會終生魂牽夢縈。這次幽會的其餘細節,則已與十四個月前兩心相知的最初時節,融渾一片。

  於連從深情的夢想中驚回,因為車子已開進盧梭街,在驛舍的院子裡停住。這時,有一輛雙輪輕便馬車走近來,他吩咐車夫:「上麻爾蔓松。」

  「在這個時候,先生,去幹嗎呢?」

  「不關你的事!走吧。」

  任何真正的痴情,千思萬想,總是圍著痴情本身打轉。在巴黎,一個人一旦瘋魔什麼,常常顯得滑稽可笑,比如你的鄰居總認為別人老在打他主意;箇中原因就在於此。於連到達麻爾蔓松的激奮心情,此處不贅。反正,他落了淚。怎麼!今年[2]砌的幾堵難看的白牆,豈不把這座美麗的花園劃小了?——是的,往事已矣;但對於連,正如對後世的人一樣,阿爾克拉、麻爾蔓松和聖赫倫那[3],都是拿破崙遺蹟,無分軒輊的。

  當天晚上,於連進戲院之前,猶豫再三,他對這種墮落場所,頗有些特別的想法。

  同樣,一種深切的疑慮,妨礙他去欣賞生氣勃勃的巴黎,而只對他崇拜的英雄所留下的史跡,格外動心。

  「行啊,我算到了陰謀與偽飾的腹地!弗利賴神甫的幾個靠山,在這兒倒是實權人物。」

  他原先的計劃是,見彼拉神甫之前,把該看的都看到。到第三天晚上,探究未來的好奇,壓過了這一打算。神甫用冷峻的語氣,向他解說在特·拉穆爾侯爵府,等待他的是怎樣一種生活。

  「經過幾個月,如果你不頂正用,就仍回神學院,當然是正大光明地回去。侯爵是法蘭西的大貴族,你就住在他府上。你要穿黑服,樣子像是居喪,而不是當作教士。我會給你聯繫一所神學院;每禮拜去三次,繼續讀你的神學課。每天中午,你安坐在藏書室,侯爵會教你為訴訟等事宜起草信件。他在來件上,旁批一兩言,提示覆信的內容。我曾誇下海口,說不出三月,你就能覆信,呈送侯爵簽字的信件,十有八九已能通過。晚上八點,你把侯爵的書桌歸整好;到十點,就自由了。

  「很可能哪位老夫人或諂諛之徒,會暗示你,只要把侯爵的來往信件給他們看一看,你就能得到許多好處,或者更露骨些,把大的金子塞到你手裡……」

  「啊!先生!」於連羞紅了臉。

  「這倒奇怪了,」神甫苦笑一下,「窮得像你這樣,又在神學院過了一年清苦日子,還能志高行潔,義憤填膺。那真要閉眼不問世事才行!」

  「難道是血緣關係?」神甫好像在低聲自語,「真奇怪,侯爵會認識你……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瞧著於連補充道,「薪水一上來,他先開一百路易。此人做事,全憑一時興致,這是他的缺點。他還會跟你發小孩脾氣。他要是感到滿意,你的薪金日後可加到八千法郎。」

  「不過,你得明白,」神甫用尖刻的口氣說,「他出大錢,並不是因為你眼睛漂亮。關鍵是要派得上用場。換了我,就會謹言慎行,尤其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決不妄議。

  「噢,我幫你打聽了一下,」神甫說,「忘了告知拉穆爾先生家的情況。侯爵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已十九歲,人很漂亮,是一種狂人,到了中午,還不知午後兩點要幹什麼。人倒是有才情,有膽量,參加過西班牙戰爭。侯爵希望,不知是什麼道理,你跟這位年輕的諾爾拜伯爵能做個朋友。我曾介紹說,你精通拉丁文。或許想請你教這位貴公子,就西塞羅和維吉爾說幾句現成評語。

  「我若處在你的位置,就決不讓這公子哥兒開我的玩笑。他有什麼請託的事,儘管措辭十分客氣,但總帶點兒挖苦意味,我在遷就他之前,至少得讓他把要求再說上一遍。

  「不瞞你說,拉穆爾少爺一上來會不把你放在眼裡,因為你不過是一介平民。而他的祖上是朝中顯貴,由於涉嫌政治陰謀,於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在格雷佛廣場,斬首處決,死焉有榮。你呢,只是維璃葉一個木匠的兒子;再說,還是他父親花錢雇來的。這些差別你自己去掂量吧。這個家族的歷史,在莫赫利著作中自能尋到,來他們家吃飯的清客,不時會提一提這段掌故,稱之為微妙的暗示。

  「言歸正傳,諾爾拜·特·拉穆爾伯爵,身為驃騎兵上尉,日後少不得會成貴族院議員。少爺取笑你的時候,要注意應對的方式,不要事後跑來向我嘆苦經。」

  「我覺得,」於連憋紅了臉說,「對一個瞧不起我的人,根本不必搭理。」

  「他那種瞧不起,你還想像不出是什麼樣子。那恰恰是一種過甚其詞的恭維。你要是犯傻,就會上當;你要想發跡,就該讓自己上當。」

  「到了那一天,這一切我都適應不了,重返一〇三號齋室,多半會給看成不識好歹吧?」

  「那是肯定的,」神甫回答說,「所有巴結這份貴戚權門的人,都會對你加以誹謗。不過,到時我會出面,對他們說:Adsum qui feci,此事是我決定的。」

  於連有點兒難過,注意到彼拉先生用的是一種尖酸的,甚至是惡意的口吻,而這口吻卻把他話里願意挺身而出的好意,都抵消掉了。

  事實上,神甫對自己喜歡於連,良心上頗感不安;這樣直接干預他人的命運,不免存著一點兒宗教恐懼心理。

  「你還會看到,」神甫補充道,仍用剛才那種好心沒好氣的腔調,好像在了卻一樁繁難的義務一樣,「你還會看到拉穆爾侯爵夫人。這是一位高挑個兒的金髮美婦,虔誠,高傲,十分講禮貌,十二分的瑣細無聊。她的尊大人,是舒納老公爵,曾以貴族偏見有名於時。這位貴夫人,可說是貴媛命婦驕縱性格的突出縮影。她不隱瞞祖上曾參加過十字軍東征,而且還就看中這樣的家世。發財是很久以後的事,你覺得奇怪?我們不是在內地了,我的小朋友。

  「你在她的沙龍里,會看到好些達官貴人,他們講起王子皇孫,口氣極其輕慢不敬。至於拉穆爾夫人,每次提到哪位親王,尤其是哪位公主,為表示尊崇,聲音總放低一點兒。我當然不會勸你當著她面,說菲利普二世或亨利八世是怪物。須知他們是一國之君,這就賦予他們不管在何時何地都受人尊敬的權利,尤其是受你我這類沒有門第的人尊敬。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我們是教士,因為她會把你當教士看待;因為是教士,她就把我們看作為她靈魂得救所必不可少的侍僕。」

  「先生,」於連說,「看來巴黎我會待不長的。」

  「那最好不過。但是,你得注意,像我們穿道袍的人,只有靠名公巨卿,才能有出息。在你性格里,至少依我看,有某種不可捉摸的東西,你不發跡,就會發霉,沒有折中的餘地。這點,你應該明白。別人跟你說話,你面露不愉之色,人家自然看得出來。在這樣一個重社交的地方。你得不到人家尊敬,那就該你倒霉了。

  「如果不是拉穆爾侯爵一時興起,略加照應,你在貝藏松會落到什麼地步呢?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侯爵這一著非同尋常,只要你不是狼心狗肺,對他和他全家自會感恩戴德,終生不渝。有多少可憐的神甫,論學問比你強得多,當年在巴黎就靠做彌撒掙十五個子兒,到梭邦神學院宣講掙十個子兒過日子!……去年冬天,跟你講過紅衣主教杜布瓦這個壞東西早年的情形,想必你還記得。你還不至於自負到自以為比杜布瓦還有才幹吧?

  「拿我自己來說吧,我是個散淡的人,資質也平平,本打算終老神學院;也曾稚氣十足,想與神學院相依為命。唉,誰想得到!我提出辭呈的時候,也正是將要給人撤職的當口。我當時手頭的情況,你知道嗎?不多不少,統共五百二十法郎;沒有一個朋友,至多兩三個熟人。特·拉穆爾先生,我跟他素昧平生,是他把我從困境中提拔了出來。憑他一句話,人家就給我一個教區。區裡的教民都是殷實人家,跟粗俗的惡習根本不沾邊,而進款之多,尤使我感到歉愧,因為酬勞與辛勞簡直不成比例。我之所以嘮嘮叨叨講了半天,為的是叫你明白,做事要穩重點兒。

  「再說一句:我不幸脾氣暴躁,很可能日後鬧到你我不講話的地步。

  「如果因侯爵夫人的高傲,或她兒子的戲侮,你在這戶人家無法待下去,那麼,我建議你到離巴黎三十里的那個神學院去修完你的學業,而且,寧可往北走,不要朝南去。因為北方,文明多而不義少。還有,應當承認,」他壓低聲音接著說,「巴黎內外的報紙,足以使那些小霸王心驚膽戰。」

  「如果你在爵府無法存身,而還樂於跟我見面,那就請到我的教區來做我的副手,教區的收入可以與你平分。」神甫打斷於連感激的表示,接著說,「我得到這個美差,以及其他,也是托你的福。在貝藏松,你還情出格外,提議願對我有所饋贈。幸虧我那時還有五百二十法郎,如果一文不名,那就得靠你接濟了。」

  神甫的聲調已不像剛才那麼嚴苛。於連十分羞愧,感到眼淚就要奪眶而出,恨不得投入這位老友的懷抱。情難自抑之下,儘量裝出剛強的樣子說:「我從小在搖籃里,就招父親的恨,這是我的大不幸。如今,我不再抱怨命運,先生,你就是我的重生父母。」

  「好呀,好呀,」神甫大窘,就把神學院院長的一句口頭禪,拿來現成應用,「孩子,永遠別說『命運』這詞,應該說『天意』。」

  街車停了下來。車夫走到大門前,拉起銅門環:這兒就是拉穆爾府。免得過路人弄錯,門楣上的黑色大理石,刻著公館的名稱。

  這份炫耀,於連大不以為然。「他們對雅各賓怕得要死,在每道籬笆後,以為都可以看到羅伯斯庇爾帶著車子來捉人。驚恐萬狀的樣子,真可以把人笑死;同時,又在房子上大事張揚。倒不怕發生騷亂,好讓暴徒認出府主,打家劫舍!」他把這想法告訴了彼拉神甫。

  「天哪!可憐的孩子,恐怕不久你就得當我的副手,你怎麼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

  「這想法其實再簡單不過了。」於連說。

  門丁莊重的儀態,尤其是庭院的整潔,於連為之讚嘆不已。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這房子好不壯麗!」他對同來的神甫說。

  伏爾泰逝世前後,聖日耳曼區造起一批公館;拉穆爾府即是其中之一。房子的正面,看起來平板無奇。一時的流俗,與永恆的美,如此天差地遠,實未曾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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