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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多思則多憂

2024-10-02 03:59:39 作者: (法)司湯達

  日常發生的事,其奇奇怪怪的一面,往往掩蓋了激情造成的真正不幸。

  ——巴納夫

  

  於連在拉穆爾侯爵住過的房裡,歸整家具,拾得一張折成四疊的厚紙。在第一頁末,讀道:

  謹呈 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王室授銜騎士,暨等等等等,拉穆爾侯爵大人閣下。

  這份呈文,字跡粗劣,只夠廚娘的水準

  侯爵大人:

  我一生信奉教理。九三年,可憎的回憶,圍城期間,我在里昂,甘冒槍林彈雨之險,去領聖體。每當禮拜天,還上教堂望彌撒;復活節瞻禮,我也從不缺席,哪怕在九三年,可憎的回憶。我的廚娘,大革命前我雇有傭人,她每禮拜五都做齋飯。我在維璃葉頗孚眾望,而且,我敢說,乃當之無愧。遇有迎神遊行,我同神甫和市長一起,走在華蓋之下。凡重大節日,我都擎一支自費購買的大蜡燭。有關上述這一切的證件,均存巴黎財政部。請侯爵大人恩准具陳人經營維璃葉彩票行,特此奉懇,因為該職司不久就會空缺,現任主管已病得不輕,而且在議員選舉時有胡亂投票等情事。

  特·肖任拜啟

  呈文邊上,有一條批語,署名為特·穆瓦羅。批語是這樣開頭的:

  「遞本呈文之良民,我咋(昨)天有辛(幸)與大人提及」云云。

  「這麼說來,連肖任這小人也在指點我該走什麼路了。」於連暗想。

  國王駕幸維璃葉之後的一禮拜內,當今王上啦,拉穆爾侯爵啦,阿格德大主教啦,一萬瓶葡萄酒啦,可憐穆瓦羅摔下馬、未得勳章、卻需養病一月才能出門啦,等等,相繼成為眾人的話題,也引發無數的流言,愚蠢的解說,可笑的議論。甚囂塵上的,是認為把木匠的兒子於連塞進儀仗隊,是極端不當的事。關於這個題目,最好聽聽布商大佬的議論,他們沒日沒夜在咖啡館鼓吹平等,嚷嚷得把嗓子都喊啞了。據說,這件要不得的事,是傲慢的瑞那夫人一手辦成的。理由嗎?但看索雷爾小神甫那雙俊眼和那張嫩臉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回葦兒溪不久,最小的孩子斯丹尼發起高燒來。這一下引得瑞那夫人悔恨不迭。她第一次這麼日夜焦慮,責怪自己不該相愛。猶如神靈顯跡,似向她點明所犯過錯之大。雖然稟性誠篤,但直到此刻,她沒曾想到自己在天主眼裡罪孽會有如此深重。

  從前,在聖心修道院時期,她敬奉天主曾達於狂熱的地步;在眼前這情況下,她害怕神譴的心理也不相上下。她憂心如焚,這般惶恐,簡直不可理喻。於連發覺,曉之以理,非但不能使她寬懷,反而惹她生氣,視作魔鬼的語言。因為於連也很喜歡小斯丹尼,跟她談談孩子的病倒還投合。但病情不久就嚴重起來。抱恨終日,瑞那夫人竟至於輾轉反側,夜不成眠。整天板著臉,不說一句話,若要開口,那準是向天主與世人認罪了。

  「我求求你,」單獨相對時,於連對她說,「千萬不能跟任何人說。你的苦楚,說給我一人聽吧。如果你還愛我,就別聲張。因為你就是說出來,斯丹尼的燒也不會就退。」

  好言勸慰,全不管用。只怪他不明白瑞那夫人的想法。瑞那夫人認為:天道忌全,為了使主息怒,就得惱恨於連,否則只好眼看兒子死去。正因為對情人恨不起來,所以才這麼深自痛苦。

  「你先避一下吧,」有一天女主人對於連說,「看在天主份上,離開這宅子吧。你在這兒,會斷送我兒子性命的。」

  「這是主對我的懲戒,」她低聲又說,「主是公道的,我唯有低首歸心。我犯的罪太可怕了,之前一直沒引起良心責備!這是主棄絕我的第一個跡象,我該加倍受罰。」

  於連深受觸動。他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做作或虛誇之處。「她以為愛我會要了她兒子的命,而這可憐的女人愛我又遠勝於愛她兒子!是呀,無可懷疑,悔恨會把她折磨死的;由此可見感情的偉大。但是我,這麼窮,這麼不懂事,這麼沒教養,有時舉止又這麼粗魯,怎麼能激發出這樣一種愛呢?」

  一天夜裡,孩子病得更凶了。清晨兩點,瑞那先生來探望。孩子熱度很高,小臉燒得通紅,連父親都不認得了。突然間,瑞那夫人跪倒在丈夫腳邊,於連看出她會全部招認,毀了自己的。

  幸虧瑞那先生覺得她舉止乖張,很不耐煩。

  「我走啦,再見!再見!」他一邊說,一邊忙不迭要走。

  「不,你聽我說,」女主人跪在他面前,想把他攔住,「我把實情都告訴你吧。孩子是死在我手裡的。是我生下他來,又要了他的命。現在老天來懲罰我:在天主眼裡,我就是兇手。我該毀掉自己,辱沒自己。也許做出這種犧牲,才能消得天怒人怨。」

  瑞那先生倘有點兒想像,箇中情形就全明白了。

  「胡思亂想,」他嚷嚷著甩開他女人,她正拼命想抱住他膝頭,「全是胡思亂想!於連,等天一亮,就派人去請大夫。」

  說完,回房睡覺去了。瑞那夫人跪倒在地上,人懵懵懂懂的,於連想去扶她,她像抽風一般,忙把他推開。

  於連瞠目不知所措。

  「這就是通姦的報應!」他心裡想,「那些刁猾的教士……還倒真有理了呢。世事會這樣嗎?他們作惡多端。反倒得天獨厚,對罪惡有了真切的了解?!事情會這樣奇怪!……」

  瑞那先生走開已有二十分鐘,於連一直看著他所愛的女人,她頭靠在孩子的小床邊,一動不動,像失去知覺似的。「這個天分很高的女人,掉進了苦海,就因為認識了我。」他心裡想。

  「一小時一小時過得很快。我能為她做點兒什麼呢?得當機立斷。這事牽涉到的,不僅僅是我一人。那些臭男人和他們無聊的做作,與我何關?我能為她做點兒什麼呢?……離她而去?那無異是讓她一人去面對苦難。這個木頭丈夫,幫不了忙,只會害她。他那粗鄙性子,說出幾句難聽的話來,真可以把她逼瘋,逼得從窗口跳下去。

  「如果撇下她,不再監守在旁,她會統統向丈夫招供的。誰知道,也許不顧她帶來的偌大陪嫁,這做丈夫的會揚鑼搗鼓地大鬧。她可能統統告訴……天哪!……告訴馬仕龍那壞東西;馬仕龍身為神甫,藉口這六歲孩子生病,整天待在屋裡不走,不會沒有意圖的。她在傷痛中,加上對主的敬畏,會忘了所知關於此人的種種,而只看到他是個教士。」

  「你快走開。」瑞那夫人睜開眼來突然喝道。

  「只要於你有利,我會萬死不辭,」於連答道,「我從來沒這麼愛過你,我的天使;或者不如說,正是從這一刻起,我才開始像應當應分的那樣愛你。遠離了你,而且明明知道你是因我而這麼痛苦的,我何以自處呢?但是,現在的問題不是我痛苦不痛苦。你要我走,可以,親愛的。但是,我一走,不再守著你,不再介於你與你丈夫之間,你就會把一切都告訴他,那你就會毀了你自己。你要想到,他會用卑鄙的手段,把你掃地出門。整個維璃葉,整個貝藏松,都會談論這樁丟人事。他們會把所有過錯都推到你頭上,叫你忍辱負重,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那我正求之不得呢,」她挺身嚷道,「讓我受苦吧,再好不過啦!」

  「不過,這事一鬧大,也會叫你丈夫倒霉的!」

  「我就要糟蹋自己,自甘卑污,這樣,或許可以救我兒子。這般丟人現眼,人人都看得見,或許可算得是當眾贖罪?依我的淺見,我對主能做的犧牲,也無過於此了……或許天主會矜憐我拳拳之忱,而饒了我兒子!只要你指得出還有什麼更凶的懲罰,我馬上撲上去。」

  「還不如讓我來懲罰自己呢。我也有罪。要不要我去進苦修會?那裡的生活,嚴刻自律,可以平撫你的主……啊!天哪!斯丹尼的病,我願以身相代……」

  「啊!原來你也喜歡他,你!」瑞那夫人立時站起來,撲進他懷抱。

  隨即,又不勝厭惡地把他推開。

  「我相信你!相信你!」她跪下來繼續說道,「唉,我唯一的朋友!為什麼你不是斯丹尼的爸呢!那樣的話,我愛你勝過愛你兒子,就不是什麼可怕的罪過了。」

  「你允許我留下來嗎?今後,我就像弟弟那樣喜歡你,可以嗎?這才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贖罪方法,可以消弭萬能之主的怨怒。」

  「而我,」她倏地站起來,把他的頭捧在手裡,跟她的眼睛隔開一點兒距離,「而我,把你當弟弟來喜歡,可以嗎?我做得到嗎?」

  於連聽後,眼淚涌了上來。

  「我聽你的話,」他倒在她腳邊,「不管你下什麼命令,我都聽你的;眼下只剩這條路了。我現在頭腦昏亂,一點兒主意都想不出。如果我一離開,你向丈夫招認,就會毀了你自己,連帶把他也毀了。鬧了這樁笑話,他這輩子就休想當議員了。我留在這裡,你會認為你兒子的死是我引起的,你會痛不欲生。要不要試一試,我暫且走開,看看有什麼影響?如果你願意,為我們的過錯,我來懲罰自己,離開你一個禮拜,如何?你指定一個地點,我去躲一個禮拜。比如說,到布雷修道院去。但是,你得發誓,我不在期間,你一個字都不能對你丈夫說。你記著,你要說了,我就回不來了。」

  她應許,他走了,但不到兩天就給叫了回來。

  「沒有你在眼前,我簡直沒法信守諾言。要是你不在這裡,時時刻刻用目光命令我守口如瓶,我會跟丈夫說的。啊,這可怕的生活,每一個鐘點,都像漫漫一長天。」

  最後,蒼天見憐,對這位可憐的母親發了慈悲:斯丹尼慢慢過了危險期。但是堅冰已經打破,她的理智已知罪孽之大,心裡再也不能恢復平寧。歉疚之感,盤踞不去,在一顆這樣真誠的心裡,是當然的事。她的生活,擺動於天堂與地獄之間:看不到於連,就像掉進了地獄;匍匐於他腳邊,無異於進了天堂!

  「我已不存任何幻想,」她對他說,甚至在敢於縱情歡娛的時光也這麼說,「我咎由自取,無可挽回。你還年輕,受了我的誘惑,老天會饒恕你的;但是我,該下地獄。我從某種跡象看出來了。我著實害怕:誰看到地獄會不怕?不過內心深處,我一點兒也不後悔。要我再次失身的話,我還會如法炮製的。只要上天別在今世懲罰我,別懲罰到我孩子頭上,我就心滿意足了。」換了別的時候,她又會狂呼道,「至少你,我的於連,你很快活,是嗎?你感覺我愛得深不深?」

  於連生性多疑,又自負不淺,尤其需要一種肯於犧牲的愛;但面對一種如此偉大,如此分明,而且時時刻刻都在做出的犧牲,他也頂不住了。他對瑞那夫人不勝慕戀。「她儘管是貴族,而我,一個木匠的兒子,卻為她所愛……我在她身邊,並不是一個身兼情人的僕人。」擔憂一去,於連重又墮入愛的瘋狂,連帶著又產生致命的懷疑。

  「我們能在一起消磨的日子也有限。」女主人看到於連對她的愛似有懷疑,便排解道,「至少,我要使你非常快活!咱們得抓緊點兒!也許明天,我就不再屬於你了。如果上天罰到我孩子頭上,即使我願意為你活在世上,事實上也辦不到了,我不能不這樣想,是我的罪孽害了他們的性命。受到這樣的打擊,我會活不下去的。即使想活也不成,我會發瘋的。」

  「唉!你的過錯我能攬過來,由我一人來擔待,那多好,就像你上次那麼慷慨,對斯丹尼的病,願以身相代一樣!」

  於連對女主人的感情,因這場嚴重的精神危機,性質都變了。他的戀情,不再僅僅是對美貌的傾倒,不再僅僅是對擁有嬌姿艷質的得意。

  經此劫難,他們的歡情,具有一種更高的品位;兩人的情焰,程度也更熾烈。娛情悅意,充滿瘋狂。以世俗的眼光看,他們似乎更銷魂了。但是,相戀之初那種偷閒一刻的甘美,了無雲翳的歡快,易於得到的佳趣,再也尋覓不來。那時節,瑞那夫人唯一的擔憂,是怕於連愛得不夠熱烈;現在,他們的歡娛,有時帶有犯罪的色彩。

  在最快活,表面上也最舒泰的時刻,瑞那夫人會突然像抽風一般,攥住於連的手,驚呼:「啊!我的天,我看到了地獄!多怕人的懲罰!我真是罪有應得!」她纏著他不放,像常春藤攀附在牆上一樣。

  於連竭力想使這顆躁動不寧的心平靜下來,往往都徒勞無功。女主人抓起他的手,狂吻不已。接著又陰森森地遐想起來:「地獄,地獄對我也許是一種恩典:死前,在這世上還可以同他一起過上幾天。可是,地獄就在現世,那就是孩子的死……然而,以這為代價,我的罪孽或許就可贖清……啊,偉大的主!但願不要用這樣的代價,換得你的饒恕。可憐的孩子並沒有違迕你;我,只有我,才是唯一的罪人:我愛上一個男人,可嘆這男人不是我丈夫。」

  於連後來看到,表面上,瑞那夫人也有心情比較平靜的時候。她力圖一切由她一人承當,不願荼毒意中人的生活。

  在愛戀、悔恨、歡娛的交迭中,日子過得如閃電一般快。於連也渾渾噩噩,失去遇事三思的習慣。

  話說艾莉莎姑娘有樁小小的官司,要去維璃葉出庭。幾經接觸,發現瓦勒諾對於連很不善。她本來就恨這個家庭教師,不免常常談起:

  「我把實話說出來,先生,你就會斷送我的!」一天,她對瓦勒諾說,「你們東家之間,碰到大事情,都是一個腔調。我們窮苦的底下人,多說了幾句閒話,做東家的就永遠饒不了了……」

  聽了這幾句門面話,瓦勒諾很好奇,就迫不及待,用了一點兒手段,叫她擇要說來,結果得知一樁最傷他自尊的事。

  對這位當地最高貴的女人,六年來,瓦勒諾可謂殷勤備至,更倒霉的是,還鬧得滿城風雨。瑞那夫人對他一百個瞧不起,多少次弄得他面紅耳赤下不了台。而這高傲的女人,竟挑了一個裝成家庭教師的小工當情夫!最讓丐民收容所所長氣不過的是,堂堂市長夫人對這個情郎還特別多情。

  「而且,」貼身女僕嘆了口氣說,「於連先生沒費一點事兒,就把太太搞到手了。對太太,他也不改常態,依然是冷冰冰的。」

  艾莉莎是到了鄉間,才有了確切的把握,但她相信,兩人之間往來由來已久了。

  「沒錯兒,就為這個緣故,於連先生那時才一口回絕,不肯娶我,」她說起來,不無怨怒,「而我,還糊塗到去向瑞那夫人討主意,求太太去跟家庭教師說句好話。」

  就在當天晚上,瑞那先生接到城裡寄來的報紙,附有一封長長的匿名信,提供大量的細節,告訴他府上發生的一切。信是寫在淺藍色信紙上的,於連注意到瑞那先生看信時臉色刷白,還向自己投來惡怒的目光。市長的心緒,繚亂不堪,整個晚上都未見平復。於連有意巴結,想請教勃良第幾門望族的譜系關係,但終歸談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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