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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新的一天

2024-10-02 03:59:29 作者: (法)司湯達

  他用唇去吻她的櫻唇,

  還用手梳理她的亂發。

  ——《唐璜》第一章第一七〇節

  虧得瑞那夫人過分激動和驚恐,沒覺察到於連的笨拙,倒給他留住了面子。轉瞬之間,於連已成了她在世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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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看到曙光初透,便催他快走:「噢!天哪,我丈夫要是聽到一點兒動靜,我就完了。」

  於連倒還有時間咬文嚼字,記得問了這麼一句話:「人生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嗎?」

  「啊!此刻覺得可憾事真多著呢!但認識你,真無憾可言。」

  於連不急於回屋,故意拖到天亮,做出不以為意的樣子,覺得這樣才有氣概。

  他抱著一個荒唐的想法,要顯得像個此中老手,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用心加以推敲。這番心計倒也有一點好處:早餐時光,重新見到瑞那夫人,他的舉止堪稱謹慎的典範。

  至於瑞那夫人,則不能看到他而不滿臉通紅,而不看他又一刻都活不下去。她察知自己怔忡不寧,想加掩飾卻適得其反。於連只抬眼看了她一下。起初,瑞那夫人還讚賞他知所謹慎。不久,發覺這飄忽一瞥竟是可一不可再的,不禁驚恐起來:「他不要不愛我了,唉!對他說來,我老得多了。比他大出十歲去呢!」

  從飯廳出來,到花園去的時候,她緊緊握著於連的手。這一愛的表示,非比尋常,於連一陣驚喜,側身看她,不免眼角傳情,因為在用早餐的時候,他覺得她非常婉麗,雖說當時只管低著頭沒看她,其實工夫都用在暗中玩味她那迷人的姿色。這含情的一瞥,對瑞那夫人真是莫大的安慰,雖然還不足以消除她所有的不安;而她的不安,卻差不多完全消除了她對丈夫的愧疚。

  早餐中間,這位做丈夫的毫無覺察,而戴薇爾夫人卻不然:覺得她表妹已瀕臨失足的邊緣。這一整天,出於親情,她敢於單刀直入,不惜用隱語,把瑞那夫人所面臨的險境,描繪得十分穢惡。

  瑞那夫人急於想跟於連單獨待一會兒,問問他是不是還愛她。女主人雖則不改溫婉的秉性,可有好幾次,差點兒要表示出來,叫她這位女友不要招人嫌。

  當夜,進花園的時候,戴薇爾夫人巧做安排,自己正好坐在瑞那夫人與於連之間。瑞那夫人本來還存著甜蜜的想頭:抓起於連的手放在唇邊偷吻,其樂何如!——不想竟連說句話都不可得!

  這樁拂意事,使她益發焦躁。有一情況,她想起來更後悔不迭。就是昨夜於連摸到她閨房來,她曾責備他做事太唐突,此刻卻怕他今夜不再來。瑞那夫人早早離開花園,回房待著,又耐不住,便走去耳朵貼著於連房門諦聽。雖則疑惑與熱情交相煎逼,到底還是不敢推門而入。如此行事,豈不下賤之甚。內地不是有句俗話,「自送上門,丑不可聞」嗎?

  府中的僕人,還沒有全睡。為謹慎起見,她最後還是回到自己房裡。兩個鐘頭的等待,不啻兩個世紀的折磨。

  於連對他所謂的職責,一向是恪守不渝的;凡定下要做的事,都按部就班,一一做去,絕無絲毫差池。

  時鐘剛敲一點,他便悄悄溜出房間,確信男主人已睡得很沉,便走進瑞那夫人房裡。這一夜,在情婦身邊歡愉更勝,因為他沒有時時刻刻想著要扮演什麼角色。所以眼睛能看到娛目之色,耳朵能聽見悅耳之音。瑞那夫人說起自己年紀,更增加了他幾分自信。

  「哎!我大出你十歲,你怎麼會愛我呢?」她胸無城府,連說了幾遍,因為這個想法,無形中對她是個壓力。

  想不到會有這種隱憂,而且看來還是實在的,這倒使於連幾乎忘了怕鬧笑話的惶恐。

  因出身微末,怕被她看作下等情人的蠢見也隨之消失。於連情歡逾常,他那羞怯的女主人隨之放下心來,從而也感到一點兒歡快,恢復了一點兒識力。幸虧這天他沒有那麼多假模假樣,不比隔夜,把赴約幽會當作一場征戰,而不是一樁人生樂事。她要是看出他在硬扮角色,這可悲的發現,會把她所有的佳趣都剝奪殆盡。因為除了年齡不相稱外,她看不出還有什麼其他原因可以導致可悲的結局。

  瑞那夫人從未想到有什麼戀愛觀,在內地,一談到婚戀問題,除貧富懸殊之外,年歲差別,的確是插科打諢、夾槍帶棒的現成題目。

  幾天之內,於連以其血氣方剛的全部熱力,愛得發瘋發狂一般。

  「應當承認,」他心裡想,「她的靈魂像天使一般善良,而姿色更是天下少有。」

  扮演角色的想法,他差不多全忘了。說到任情處,甚至把自己的擔憂也告訴了她。這種呢喃私語,把他引發的激情,推到了巔峰狀態。「這麼說來,我並沒有走運的情敵。」瑞那夫人喜滋滋地想道。她壯起膽子問他,那幅他十分關切的頭像,畫的是誰。於連賭咒發誓,說那是一個男人的頭像。

  等一個人靜下來能想點事兒的時候,瑞那夫人不覺驚異:想不到世上竟有這樣的快活。

  「啊!」她心裡想,「早十年認識就好了,那時我還可算得是美人兒呢。」

  年齡這類想法,跟於連根本不沾邊。於他,愛情仍是野心之屬:一種占有的快樂。想他一個被人瞧不起的窮小子,竟然占有一位如此高貴嬌艷的少婦!於連傾倒的情狀,以及對看到她艷色嬌姿的欣喜,終於使瑞那夫人對年歲差別一點稍感寬慰。在比較開化的地區,一個女人到三十歲已經很懂得為人處世了。瑞那夫人只要略略通點兒人情世故,就會對他的愛能維持多久,感到心驚膽戰了,須知這類愛情,僅僅維繫於色授魂與,維繫於情場得意。

  於連把野心一拋開,也會忘乎所以,讚賞起瑞那夫人的帽子和衣衫。那種香氣,他聞了又聞,怎麼聞也聞不夠。他打開衣櫃的玻璃門,一站半天,裡面的一切,他都覺得華美、工巧,大為嘆賞。瑞那夫人軟偎在他身旁,凝視著他;而他,凝視著這些足可構成一份彩禮的珠寶衣物。

  「我很可以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呀!」瑞那夫人有時這麼想,「多麼熱烈的靈魂!跟他在一起,生活該多美妙!」

  對於連來說,女性武庫的駭人裝備,還沒有近觀的機會。思忖:「即使在巴黎,想來也不會有更美的東西了!」所以,對眼前的艷福,也找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瑞那夫人對他衷心讚佩,為他神魂顛倒,常常使他忘了那套無裨實用的理論。正是那種理論,在偷情之初,害得他縮手縮腳,幾乎變得非常可笑。有些時刻,儘管他虛假成性,覺得跟這位愛慕他的貴婦人,老實承認自己對一大堆小飾物不知有何用處,自是一種逸趣。情婦的門第,似乎也抬高了自己的身價。瑞那夫人這方面,對這位才華橫溢,他年必有出息的年輕人,在一些小關節上略加指點,也覺得意趣無窮。不是連行政長官和瓦勒諾先生也不禁要說他幾句好話嗎?在她看來,這一點上,他們倒還不算太蠢。至於戴薇爾夫人,觀感並不相同。箇中情形,她已猜到八九分,感到無可為力;自己明智的勸告,反招這個迷亂失次的女人厭惡,還不如一走了之。她之離開葦兒溪,也沒做任何解釋,別人也覺得不問為妙。瑞那夫人跟她道別,還流了幾滴淚。但事過不久,似乎備感快慰,因為這一走,她跟情郎可以朝夕廝守,幾乎整天不離左右了。

  於連也特別願意陪伴這位相好,體味到一份溫馨,因為每當獨處時久,傅凱那要命的提議,又會來攪亂他的心緒。新的人生開頭幾天裡,他這個從來不曾愛過,也從來沒被愛過的人,會心血來潮,覺得做個坦蕩君子亦是人生快事,差點兒要向瑞那夫人和盤托出:時至今日,野心一直是他生活的要義。傅凱的提議,引得他心癢難撓;他很想向女主人討教討教,只因發生了點兒小小的口角,阻塞了開誠布公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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