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雞叫

2024-10-02 03:59:27 作者: (法)司湯達

  愛情一字,拉丁文作am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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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始於愛慕,終極於死亡,

  但在此前,是無盡的悵惘,

  憂傷,悲泣,欺騙,罪惡,懊喪。

  ——《愛情禮讚》

  於連常無端地自以為很機敏。他果真機靈,那麼,在第二天,對自己維璃葉之行所產生的效果,就該額手稱慶了。原來,他的怯頭怯腦,因人一走,大家都忘了。這天,他心情還是怏怏不樂。黃昏時,剛有個荒唐想法,就馬上告訴了瑞那夫人,也真匆速遽得可以。

  那時大家在花園裡剛坐定,不等天黑透,於連就把嘴湊近瑞那夫人耳際,顧不得會不會連累美人,就對她說:「夫人,今夜兩點,我到你房裡去,有話要對你說。」

  於連提心弔膽,生怕這請求會給接受下來。扮演引誘良家婦女的角色,他心裡也不輕鬆;要是順著自己性子,他寧願在房裡躲幾天,再也不見這兩位太太的。他明白,自己昨天的一著高招,已把前一天的好印象破壞完了,現在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這种放肆的話語虧他敢提出來,瑞那夫人回話的口氣,的確十分生氣,並沒誇大。從她簡短的答話中,於連咂摸出輕蔑的含義。雖然回答得很輕,他確信聽到了一個「去」字。於連推說有事要吩咐孩子,逕自到他們房間去了。回來後,就坐在戴薇爾夫人身邊,故意與瑞那夫人隔得遠遠的,這樣可免得去握她的手。談話都是正經題目,於連應付得很好,中間偶有短暫的沉默,也夠他傷腦筋的。他暗暗發急:「怎麼會想不出個點子來,逼她一逼,讓她做出點兒親熱的表示;正是這類毫不含糊的表示,使我在三天前相信,她是屬於我的!」

  於連把事情幾乎推向絕境,沮喪已極。不過,話說回來,要是事情順順噹噹的,或許更教他為難。

  到半夜分手時,他心情悒怏,相信戴薇爾夫人在鄙薄他,瑞那夫人也不會對他好到哪裡去。

  他情緒惡劣,心裡深感屈辱,一點兒睡意都沒有。放棄任何偽詐,放棄一切計謀,與瑞那夫人得過且過,像小孩子那樣滿足於每天許或有之的一點點快樂——這種想法,離他已有十萬八千里遠了。

  他絞盡腦汁,想出許多妙招,旋即覺得荒謬絕倫。總而言之,其苦萬狀。這時,古堡的大鐘,正敲響兩點整。

  鐘聲使他驚醒過來,如同雞叫驚醒司門神聖彼得一樣。看到已到緊要關頭,該面對這樁煩難事了。說實在的,打那放肆的提議照知之後,他連想都沒再去想!那提議接受時就沒聽到好聲氣!

  「我對她說過,兩點到她房裡去,」他一邊起身,一邊自語,「我可能毛手毛腳,粗里粗氣,像個鄉巴佬的兒子——這層意思,戴薇爾夫人已暗示得相當清楚了,但我至少不是軟骨頭!」

  於連有理由為自己的膽量得意,他從未勉強自己做過這樣為難的事。打開房門,他渾身戰慄,兩條腿都軟了,不得不倚在牆上。

  他沒穿鞋,走近瑞那先生的房間,貼門諦聽,裡面的鼾聲清晰可聞。這真教人無可奈何了。至此,退無可退,再沒什麼藉口可以不去她房間了。但是,天哪!他去幹什麼?他並沒什麼計劃;縱然有,心緒紊亂如此,也無法依計而行呀。

  最後,神情比赴死就義還要痛苦百倍,他走進一條狹小的甬道,由此可直達瑞那夫人的臥房。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推開房門,發出怕人的響聲。

  房裡有一星微光:壁爐下面點著一盞守夜燈。於連沒料到還有這樁不便。見他進來,瑞那夫人慌忙從床上跳下來。「啊,你瘋了!」她喊道。房裡頓時一陣混亂。於連忘了徒勞的計劃,恢復了天然本性,不能博得這樣一位美婦人的歡心,實在是人生的大不幸。對於她的責備,他只是跪在她的腳旁,緊緊抱著她的雙膝。她的話說得極難聽,他涕零如雨。

  幾個鐘點以後,於連走出瑞那夫人的臥室,用小說家言,他是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了。事實上,他可謂旗開得勝,這有兩方面原因:一是緣於他所引發的愛,二是對方誘人的姿色予他意想不到的感應;光憑他的笨拙勁兒,是萬難得勝回朝的。

  但即使在蜜愛幽歡的時光,他仍擺脫不掉古怪的傲氣,還想扮一個慣於征服女人的角色:兀自大動,以示殷勤,反而減去自己原本的可愛之處。他不去注意那被他激起的歡情,以及那使歡情更勝的嬌羞,卻不斷想著職責的念頭。他給自己定下一個理想的範本,怕稍有偏離,就會落下可怕的悔恨和永久的笑柄。總而言之,強烈的意識,既造就於連成為超卓之士,也適足以妨礙他去體味匍匐在她腳邊的快慰。正如同一個年方二八的妙齡少女,天生有令人銷魂的姿色,但為了赴盛大舞會,竟去塗脂抹粉,真是荒唐之至。

  瑞那夫人一見於連出現,就嚇得魂不附體,接著就心驚肉跳。於連的眼淚和絕望,攪得她心亂如麻。甚至到她對於連已拒無可拒之際,還把他推得遠遠的,而且真是出於羞憤,可隨即又投身在他懷裡。這種種做法,事先並無什麼計謀可言。她相信自己罪無可赦,該入地獄,為了密密遮掩地獄的慘象,頻頻予於連以狂熱的撫愛。總之,就人生樂事而言,於我們的英雄已一無所缺,甚至連剛征服的女人身上那暖人的潮熱也不少,假如他懂得消受的話。於連走後,使她神魂失措的雲情雨意並未消歇,同時令她撕心裂肝的悔恨交迸也未終止。

  「天哪!所謂幸福、愛情,就是這麼一回事嗎?」這就是於連回房後最初的感慨。很久以來的渴望,一旦如願以償,心靈反陷於驚訝惶惑之中,心裡本來一直有所企望,現在已無可企求,而才剛過眼的煙雲,尚未成為甜蜜的回憶。像一位受檢回來的士兵,於連認真檢點自己的行為,把細節一一回想過來,「職責攸關,我該做的,有沒有什麼缺失?我這角色,是不是扮得很成功?」

  是何角色?一個在女人面前慣於炫耀自己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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