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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3:52:11
作者: (日)大山誠一郎
第二天,一月二十八日。早餐從八點開始。
快到八點的時候,我、上寺千惠、野本和彥和原口龍平在餐廳坐定。黑岩健一還沒現身,但八點一到,老闆娘就開始上菜了。早餐有蛋卷、香腸、蔬菜沙拉、南瓜湯、吐司、橙汁和咖啡。
「好好吃喲!這個蛋卷真是又松又軟!」
上寺千惠讚嘆連連。原口龍平表現出了旺盛的食慾,把盤子一個接一個掃蕩乾淨,不愧是正值青春的少年。跟前一天的晚餐一樣,早餐也十分美味。這也許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奢侈的早餐了。
「黑岩先生還沒來呀,怎麼回事啊……」
過了一會兒,吃完早餐的上寺忽然意識到還有人沒來。
「是啊,可能他還沒起來吧。」老闆娘回答。
「要是他沒來,他那份早飯要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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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會等到九點,到點了還沒來就撤了。」
「唉——這麼好吃的早餐,太浪費了。」
我抬手看表,這都快八點半了。
「我去喊他來吧。」
說著,老闆娘走出餐廳,卻在片刻後一臉困惑地回來了。
「他不在屋裡……」
「不會是去洗手間了吧?」上寺問道。
「可他屋裡的床好像也沒人躺過……」
聽到這兒,我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十一點看見黑岩走進了鐘樓。我一提起這件事,龍平便點頭說:「是有這麼回事。」
「去鐘樓?大半夜跑鐘樓去幹什麼啊……」
老闆娘一臉訝異。
「我也覺得奇怪,可他總不會是去偷除雪機的吧……」
老闆娘把黑岩的事情告訴了身在廚房的丈夫。老闆說:「我去鐘樓看看吧。」說完就往餐廳外面走。不知為何,我竟產生了一絲不祥的預感,決定跟他一起去。
出了餐廳,我才想起自己還穿著拖鞋,便說:「我回房間換雙鞋。」
「您住101號房對吧?那就從後門出去吧。後門離您的房間更近一些。」
我回到101號房,換了鞋,和等在走廊的老闆一起走向位於走廊盡頭的後門。
後門前方的地面比走廊低一截,鋪著混凝土,地上放著一雙長靴。老闆換下拖鞋,穿上長靴,推門出去。
屋外白雪皚皚。白色的地面上,印著三排腳印,都是朝後門的左邊去的。腳一踩到雪,刺骨的寒氣便洶湧襲來,我不禁哆嗦了幾下。
三排腳印的盡頭都是鐘樓。其中一排是從後門走向鐘樓的腳印,另外兩排印子的「腳」要稍大一些,在後門和鐘樓之間走了個來回。
「大一點的腳印好像是我現在穿的這雙長靴留下的呢。」
老闆如此說道。我對比了他的腳印和雪地上原有的大腳印,果真一模一樣。看來大腳印的主人借用了放在後門口的長靴。
我問老闆:「長靴是幾碼的啊?」
「26。」
另一種腳印比它小了一圈,所以應該是25碼。
26碼的長靴腳印在後門和鐘樓之間走了一個來回,但25碼的是有去無回。這意味著25碼鞋的主人還在鐘樓中。
在民宿的所有人員中,唯有黑岩至今沒有露面。這說明穿25碼的人就是他,而且他現在還在鐘樓里。
鐘樓里應該是沒有暖氣的。莫非從昨晚到今晨,黑岩一直在冰涼的鐘樓里待著嗎?我只覺得不祥的預感越發強烈了。
「請您小心避開原有的腳印。」
聽到我說出這麼一句話來,老闆面露驚訝。
「啊?為什麼啊?」
「總之請您不要踩到地上的腳印,跟在我後面吧。」
老闆一臉的莫名其妙,但還是照辦了。
我們朝鐘樓走去,與三排腳印保持著數米的距離。穿長靴的人貌似在中途停過,但穿25碼鞋的人是徑直走去鐘樓的,途中沒有停過。去往鐘樓的長靴腳印在好幾個地方踩到了25碼鞋子的腳印,這說明穿長靴的人是後去的。
抵達鐘樓後,我打開大門一看……鐘樓中的燈還亮著。不祥的預感成真了。
黑岩仰面朝天,倒在鋪著木板的地上。身旁的老闆嚇得倒吸一口氣,呆若木雞。我走向黑岩……
黑岩穿著黑色大衣,戴著黑色手套,穿著黑色的鞋子。不遠處的地上躺著一個鐵啞鈴。那東西原本是放在娛樂室的。
我蹲在黑岩旁邊,碰了碰他的右臂。屍僵已經相當嚴重了,身子也涼透了。再看那雙瞪大的雙眼,角膜已經開始渾濁了。這說明他至少已經死了六小時了。頭部有一處凹陷,十有八九是被啞鈴砸出來的。
「怎、怎麼回事?黑岩先生遇害了嗎?」
老闆用瑟瑟發抖的聲音問道。
「好像是的。」
在普通人面前,我總想佯裝平靜,然而光是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就已經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我是搜查一課的人沒錯,但畢竟是剛出道的新人。算上這次,我這輩子總共只見過五具遭到兇殺的遺體。我掏出智慧型手機,撥打110報警電話。
然後我又用手機拍攝了黑岩的鞋底,對老闆說:「我們先出去吧。」隨即走出鐘樓。
我看了看地上的25碼鞋印,又看了看黑岩鞋底的照片。兩者完全吻合。這排鞋印就是黑岩留下的,不會有錯了。那麼長靴踩出來的腳印就一定是兇手留下的了。為了不留下自己的腳印,兇手換上了平時放在後門口的長靴,也就是老闆這會兒穿著的那雙鞋,從後門走去鐘樓,事後又走了回來。
穿長靴的人在去鐘樓的路上踩到了幾次黑岩的腳印,可見最先去鐘樓的是黑岩,然後才是兇手。昨晚十一點,我目睹了黑岩前往鐘樓的那一幕。在十一點十分之前,我一直望著窗外,卻沒有目擊到前往鐘樓的兇手。
這便意味著,兇手是在我拉上窗簾的十一點十分以後前往鐘樓的。換言之,案發時間是十一點十分以後。
我們回到餐廳,告訴大家黑岩遇害了。上寺發出一聲慘叫。野本面色鐵青,呆立不動。龍平面露緊張的神色。老闆娘則撲向剛回來的丈夫,緊緊揪住他的手。
在我撥打報警電話的二十分鐘後,負責這片地區的長野中央署和長野縣警搜查一課的警官們趕到了。得知我是同行,他們頓時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這恐怕是因為,他們覺得我會給出比普通人更為客觀的證詞吧。而且我是搜查一課的人,所以他們會透露一些情報給我。
警官們首先調查了民宿周圍的雪地,看看地上有沒有腳印,結果連一個腳印都沒找到。換言之,兇手就是民宿里的人——就在野本和彥、上寺千惠、原口龍平、里見良介、里見萬希子和我之中。
接著,警官們又調查了大家的鞋子尺碼。因為兇手穿的長靴是26碼的,大於26碼的人就可以被排除了。
問題是,所有人的碼數都小於等於26——野本和彥穿25碼,上寺千惠穿24碼,龍平也是24碼,里見良介是26碼,里見萬希子是23碼,我是26碼。所以所有人都能穿上那雙長靴。對平時穿23碼的人來說,26碼的長靴也許是太大了,但只要在腳尖塞點東西就行了,而且長靴跟普通的鞋子不一樣,腳踝以上的部分也是被鞋子裹著的,稍微大一點也不至於掉下來,因此23碼的人完全有可能穿著26碼的長靴走路。到頭來,警方還是沒能通過鞋子的尺碼縮小偵查範圍。
然後,警方又將注意力轉向了長靴腳印的步幅。經過測量,步幅是七十四到七十七厘米。身高一米六五到一米七的人在雪地上走,就會形成這樣的步幅。身高符合這一條件的人是野本和彥、里見良介與我。上寺千惠與里見萬希子的身高是一米六左右,龍平只有一米五五。從這個角度看,野本和彥、里見良介和我之中必有兇手。
然而,沒人能保證兇手會按自己的步幅走。既然兇手為了不留下自己的腳印特意換上了長靴,那他就完全有可能故意邁開步子走,不讓警方知道他的正常步幅。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意味著兇手是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的人——符合這一條件的是上寺千惠、里見萬希子和龍平。搞了半天,步幅也沒有成為鎖定嫌疑人的有效線索。
用作兇器的鐵啞鈴的確來自娛樂室,是兇手偷拿的,但沒人知道它是什麼時候被拿走的。恐怕民宿內的所有人都有機會做這件事。
從兇手「就地取材」這一點不難看出,他是來了民宿之後才起的殺心。然而,黑岩好像沒有和其他住客鬧過什麼矛盾。「來了民宿之後才產生殺意」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警方要求我們在「時計莊」多住一晚。他們貌似想在明天上午搞定司法解剖,明確黑岩的死亡時間,鎖定嫌疑人。大家發了幾句牢騷,但還是照辦了。反正我的假是請到明天的,只要明天走得了,就不至於影響我偵查那野市資本家兇殺案。
老闆和老闆娘特別過意不去,一次次給我們鞠躬道歉,就好像他們是罪魁禍首似的。他們還主動提出,要免我們的房費。我們都婉拒了,說該付多少我們就付多少。我暗暗感嘆,老闆夫婦人可真好。等案子破了,一定要再找個機會來住住。當然,前提是「他們不是兇手」……
我們在警官們不露聲色的監視下過了一整天。這是我第一次被當成嫌疑人對待,心裡真是說不出的難受。他們好像沒有主動懷疑到我這個搜查一課警員頭上,但這並不能抹去我心頭的不快。去滑雪場自然是不行的,所以我、野本、上寺和龍平只能在娛樂室打打桌球,或回房消磨消磨時間,老闆夫婦則埋頭忙民宿的活。
龍平昨天說過,他的父母因為工作的關係住在外國,自己在寄宿制初中上學。長野縣警通知了他就讀的「久方學園」。當天下午兩點多,學校老師趕到了時計莊。得知警方要求住客多住一晚之後,老師提出陪龍平一起等,就住他那間。
一夜過去。二十九日早晨,司法解剖的結果出來了。據法醫推測,黑岩是在前天(一月二十七日)夜裡十一點到午夜零點的這一小時之內遇害的。我的目擊證詞說明兇手是十一點十分以後前往案發現場的,所以行兇時間就自然而然鎖定在了十一點十分到零點之間。
黑岩是十一點整走去鐘樓的。兇手大概是看準了鐘樓離民宿主體建築有將近十米的距離,而且沒有窗戶,爭吵或慘叫聲不是太響的話,也不容易被人聽到,於是才找了個藉口先把黑岩騙過去了吧。黑岩在鐘樓里等待兇手的到來,至少等了十分鐘。在十一點十分以後,兇手來到鐘樓。如果我在窗口多看一會兒,說不定就能目擊到前往鐘樓的兇手了。身為搜查一課的成員,我真是無地自容。
警官們已經找大家了解過二十七日夜間的行動軌跡了。下一步就是對照法醫推測的死亡時間,整理每個人的不在場證明。
先看野本和彥。八點半在餐廳用完晚餐後,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看了會兒電視。看到十一點多忽然想喝酒了,剛出房門準備去酒吧就碰到了我,於是就跟我一起去了。至於我們遇見的時間,我那晚在窗口看了會兒雪景,直到十一點十分,隨後就拿起手機準備出門了。當時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十一分,所以我遇見野本的時間應該也是十一分左右。在那之後,野本一直跟我在一起,直到午夜零點酒吧打烊。
綜合上述信息,野本可能實施犯罪的時間僅限於十一點十分到十一分的那一分鐘。然而,他根本不可能在短短一分鐘時間裡從民宿趕去鐘樓,殺害黑岩以後再趕回來。野本的不在場證明宣告成立。
再看上寺千惠。八點半在餐廳用完晚餐後,她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不過在當晚十點多就來到了位於餐廳的酒吧,然後一路喝到午夜零點。
不過在十一點二十分前後,她接到了朋友打來的電話,離席了十五分鐘左右。警方也找那位朋友了解了情況,對方表示,她那晚的確跟上寺通過電話。上寺不可能在打電話的同時行兇。「一邊打電話一邊走去鐘樓」倒是可行的,但「一邊打電話一邊行兇」根本不可能。要想完成這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必須一手舉著手機跟對面說話,一手掄起鐵啞鈴砸下去。又不是職業殺手,誰有這樣的本事啊。更何況真這麼做的話,電話那一頭的人一定會聽到黑岩的說話聲和慘叫聲。警方也考慮到了朋友做偽證的可能性,便讓她把通話內容重複了好幾遍,可朋友的證詞始終如一,具有連貫性,做證時也沒有絲毫可疑的舉動。於是乎,上寺千惠的不在場證明也成立了。
然後是老闆夫婦。在十一點十分以後,兩人曾多次離開餐廳辦事,所以有斷斷續續的空白時間。問題是,他們的空白時間再長也不過兩三分鐘而已。他們絕對不可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前往鐘樓行兇,再趕回民宿。因此老闆夫婦的不在場證明也成立了。
唯一沒有不在場證明的是原口龍平。十一點多離開我的房間後,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他說他跟我聊過之後非常興奮,頭腦清醒得很,但是想到第二天要早起,還是早點就寢為好,於是就關了燈躺到床上去了。
龍平自然成了頭號嫌疑人。久方學園的老師自不用說,我們幾個住客和老闆夫婦也表示強烈抗議,但警官們表示,龍平是有行兇動機的。
他才上初一啊,哪裡來的動機?大家都是將信將疑,警方卻在此刻道出驚天內幕……
據警方調查,黑岩在住客登記卡上填寫的地址是假的。而且司法解剖的結果顯示,黑岩做過整容手術。
莫非此人是逃犯,而「黑岩」是他的假名?警方產生了這樣的懷疑,便將他的指紋輸入警察廳的指紋自動識別系統,看看資料庫里有沒有他的案底。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黑岩是一年前被警視廳搗毀的大型特殊詐騙團伙的首領,真名叫「白田公司」。白田在千鈞一髮之際逃脫了警方的追捕,就此銷聲匿跡。
「特殊詐騙」就是電信詐騙,包括「是我是我」詐騙[3]、虛構帳單詐騙、退款詐騙、融資保證金詐騙、以購買金融產品等為名目的詐騙、以提供賭博必勝方法為名目的詐騙、以介紹異性交往為名目的詐騙,等等。白田公司率領的團伙就靠著這類手段賺取了十多億日元的不義之財。
被該團伙矇騙的受害者有近千人,龍平的祖母中井孝子便是其中之一。去年,她因為虛構帳單詐騙損失了三千萬日元,最後自殺身亡。深愛奶奶的龍平大受打擊。他想當警察的其中一方面原因,也許正是對特殊詐騙團伙的仇恨。
龍平碰巧入住這家民宿,在機緣巧合下察覺到黑岩就是白田,決心為奶奶報仇。他威脅黑岩要報警,讓他去鐘樓。十一點多離開我的房間之後,他去娛樂室拿了鐵啞鈴,在十一點十分之後前往鐘樓,殺害了黑岩……
這就是警方為龍平設計的劇本。龍平堅稱他並沒有察覺到黑岩就是害死奶奶的仇人,但警官們並不接受他的解釋。
警官們說我、野本和上寺可以回家了,並要求龍平與老師自願前往長野縣警配合調查。龍平答應了,收拾東西準備出發。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出門。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喊他一聲:「原口同學……」少年臉色鐵青,卻面露微笑道:
「以後要是有機會,請一定再陪我聊一聊。我會努力成為您的同行的!」
「龍平啊,下次跟姐姐一起喝茶啊!」
上寺千惠抹著眼淚,大聲嚷嚷。龍平再次微笑道:「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野本眼睜睜看著龍平與老師坐上警車,一臉茫然。就在老闆夫婦深深鞠躬時,警車漸漸遠去。
我實在不敢相信龍平就是真兇。跟我講述成為警察的夢想時,他是那麼神采飛揚,兩眼放光。無論有怎樣的苦衷,這樣的少年都不可能殺人的。然而,黑岩前往鐘樓的時間的的確確是十一點,而且在十一點到十一點十分之間,沒有一個人走去鐘樓——換句話說,黑岩是在十一點十分以後遇害的,千真萬確。而十一點十分以後沒有不在場證明的,就只有龍平一個。
我不願相信少年已經鑄成大錯,卻也無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能因為「不願相信他是兇手」,就輕易否定自己看見的(也許說「沒看見的」會更貼切些)一切。身為警察,我又怎麼能為了包庇龍平做偽證呢。
在回家的列車中,我絞盡腦汁,試圖推翻其他人的不在場證明,以洗清龍平的嫌疑。然而,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再這麼下去,龍平就要被送去少管所了。
由於這起案件發生在外縣,我是沒有搜查權限的。除非我能用極具說服力的推理證明龍平的清白,或徹底粉碎其他人的不在場證明,否則就無法對偵查工作產生任何影響。
一到家,我便撂下行李,如梅勒斯[4]一般沖向了「美谷鐘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