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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3:52:08 作者: (日)大山誠一郎

  事情要從兩天前說起。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六——我造訪了坐落在長野縣黑姬高原的民宿——「時計莊」。

  為了偵查去年十二月初在那野市發生的資本家遇害案,我所在的縣警搜查本部搜查一課第二強行犯搜查四組忙得天旋地轉。連元旦都只放了兩天假,緊隨其後的便是沒完沒了的工作,害得好幾個四組和片區的警員累垮了身子。於是大家便根據搜查一課課長的指示,開始輪流休小長假了。我也請了一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這三天假,準備去黑姬高原滑雪。「時計莊」就是我選中的住處。

  

  這座小巧精緻的民宿坐落在黑姬山腳下,占地面積大約兩百坪[1],主體建築分上下兩層。民宿本身平平無奇,不過他家的院子裡倒是有一道獨特的風景——

  主體建築的南側由兩部分組成。一半是停車場,另一半是鋪著草坪的庭院,而院子裡竟然有一座小小的鐘樓。鐘樓是個頭頂紅色尖頂的四稜柱,總共七米高,邊長三米左右,牆面刷得雪白。四面牆上分別嵌有圓形的時鐘。總而言之,那是一座非常可愛的鐘樓,仿佛是從童話故事裡蹦出來的。據說民宿的名字也是根據它取的。

  客房共有七間,兩間在一樓,五間在二樓。我住101號房。這個房間在一樓南側,位於通往二樓的樓梯西側。白色的牆壁配上木地板、小號雙人床、木質書桌、電視……論設備,這間屋子跟城裡的酒店別無二致,但它的面積要大得多。最關鍵的是,窗外的景色實在太美了。能看到院子裡的鐘樓不說,馬路對面還有一望無際的樹林,銀裝素裹。我所在的縣是很少下雪的,所以一見到那麼多雪,我就不由得興奮。

  在民宿內走動時可以穿自己的鞋子,也可以換成各自房裡的拖鞋。我換了拖鞋。

  經營這家民宿的老闆和老闆娘都是五十五歲上下。老闆叫里見良介,老闆娘叫萬希子。我是在住宿預訂網站找到時計莊的,介紹頁面上說,老闆里見良介在大酒店當過許多年的主廚,所以美食是民宿的賣點之一。

  我在附近的滑雪場過了把癮,然後在下午四點來到民宿的餐廳——因為我聽說那個時間段有紅茶和蛋糕供應。如果把我也算進去,那天的時計莊共有五人入住。餐廳足有三十張榻榻米那麼大,卻只有五個客人,難免會顯得有些冷清。

  「大家要不輪流做個自我介紹吧?」

  三十歲上下的圓臉女子開口說道。一看那張臉,就知道她是個很開朗外向的人。

  「好啊。」

  一個四十五六歲模樣,面相和善的男人說道。其他人也紛紛點頭。

  「既然是我提的,那就從我開始吧。我叫上寺千惠,是公司職員。我聽說這邊的飯菜特別好吃,就慕名而來了。」

  「多謝惠顧。」

  正在端茶送水的里見萬希子微笑著鞠了一躬。

  「我叫野本和彥,也是公司職員。」

  面相和善的男人說道。

  輪到我了。我說自己是公務員。

  第四個自我介紹的是位英氣俊朗的少年。

  「我叫原口龍平,今年上初一。」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上寺千惠貌似對這位少年產生了興趣。龍平點頭回答:「嗯。」

  「嗬,才上初一就一個人出遠門啦,好厲害呀。為什麼要特地來這兒啊?上初中的孩子應該更喜歡去別的地方吧?」

  「我奶奶很喜歡這家民宿,只是這幾年身體不好,一直沒機會。她總是跟我說,等身子養好了,一定要再來住住。可是她去年過世了……所以我就替她來了。」

  「那你爸爸媽媽呢?」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父母都住在國外。我念的是寄宿制初中。」

  哎呀,原來是這樣啊!——里見萬希子很是驚訝,忙問:

  「您的奶奶叫什麼名字呀?」

  「孝子,中井孝子。」

  「啊,是中井孝子女士……二十年前我們剛開這家民宿的時候,她就是每年必來的老主顧了。天哪,原來您是那位中井女士的孫子呀……」

  說到這兒,里見萬希子對廚房裡的丈夫喊道:

  「老公,中井孝子女士的孫子來了!」

  「歡迎歡迎!」

  里見良介走出廚房,畢恭畢敬地向少年鞠躬。對老闆夫婦而言,那位中井孝子女士一定是一等一的貴客。

  「原來中井女士去年過世了啊……是因為生病嗎?」

  里見良介問道。龍平嘴上答「嗯」,但他開口之前猶豫了那麼一瞬間,所以我猜想他奶奶也許並不是病死的。

  「太遺憾了……不過有她的孫子替她完成遺願,我們也是由衷地高興啊。祝您這幾天玩得開心!」

  「謝謝。」

  「替奶奶完成未盡的心愿……多孝順的孫子啊!」上寺千惠感慨萬千地說,「要是我老了以後也有這麼個孫子就好了。不過在那之前,得先找個男朋友呢……」

  最後一個自我介紹的男人有一張扁扁平平的臉。

  「我叫黑岩健一,也是公司職員。」

  他幾乎是在小聲嘀咕,貌似不太想跟別人說話。

  之後,五位住客決定在老闆娘的帶領下,去院子裡參觀鐘樓。

  鐘樓和民宿相隔近十米。它沒有一扇窗戶,只在西側開了一扇門。

  里見萬希子一推開樓門,一片空空蕩蕩的空間便展現在我們眼前。高高的天花板上掛著一顆光禿禿的電燈泡。角落裡擺著一台除雪機。樓門沒有裝鎖,不過也沒人會特意闖進這種地方偷除雪機,所以老闆夫婦也就無所謂了吧。

  「為什麼要建鐘樓呀?」

  野本向老闆娘提問。

  「您知不知道鎌倉站西口有座小小的鐘樓呀?」

  「不知道啊。」

  「那鐘樓原本建在老站廳的屋頂上,人稱『尖帽子鐘樓』,深受當地居民的喜愛。不過在一九八四年翻新站廳的時候,鐘樓被移到了西口的廣場。外子[2]在鎌倉的酒店當了好多年的主廚,天天都能見到那座鐘樓,非常喜歡,所以在開民宿的時候,我們就在院子裡建了這座小鐘樓。」

  「原來是這樣啊。」

  「只是這座鐘樓長得跟鎌倉站西口的不完全一樣。鎌倉的是把原本在站廳屋頂上的部分擺在了新造的底座上,所以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的設計是不同的,人可以從下半部分穿過去。我們家的鐘樓打從一開始就設計成了一個整體,下半部分可以當儲物室用。」

  「開車過來的時候,它也會成為特別醒目的標記呢。」

  「嗯,是呀。這也是我們建鐘樓的目的之一。」

  說著,里見萬希子面露微笑。

  到了下午五點多,天空中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雪一直下到七點多,在雪白的地面上鋪上了一層新的白色地毯。

  從七點到八點半,住客們齊聚餐廳,享用西式全席。除了各種冷菜、麵包、土豆冷湯、燜煎鱈魚和裡脊牛排配鵝肝,還有洋梨冰淇淋做甜點,佐餐飲品是咖啡。不愧是以餐食為賣點的民宿,飯菜著實美味。上寺千惠一邊嚷嚷「這麼吃絕對要胖的」,一邊卻用叉子不停地往嘴裡送菜。

  黑岩那張扁平的臉上原本毫無表情,卻在晚飯時浮現出了幾分感嘆的神色。為美味佳肴感動當然不是什麼壞事,可他有個相當糟糕的習慣——用餐時,他總喜歡把手中的刀叉搓來搓去。

  「原口同學長大了想做什麼呀?」

  野本一邊用刀切菜,一邊向少年提問。

  「我想當警察。」

  「嗬,想當警察呀,真有出息。」野本用讚嘆的口吻說道。

  我望向龍平那張英氣逼人的臉。雖然我不知道他具體想進哪個部門,但是聽到小朋友說他以後想從事自己的職業,是個人心裡都會有幾分欣喜的,沒有任何的附加條件。

  與此同時,我也察覺到了些許異樣。在聽到「警察」的那一剎那,黑岩握著刀的手好像突然停了一下。也許他只是覺得龍平的夢想有些意外,吃了一驚,但我又覺得事情好像沒有那麼簡單。

  「龍平當了警察肯定特別帥!」上寺千惠眯起眼睛說道。

  我中途去了趟洗手間。在回餐廳的路上,剛好遇到了同樣準備去洗手間的龍平。我向他表明身份,告訴他我就是搜查一課的,邀請他晚餐後來我屋裡聊聊。少年喜出望外。

  八點半用完晚餐後,我請龍平到我屋裡,在不違反保密條例的範圍內,跟他講了講怎麼樣才能當上警察,還有在警校接受的訓練以及畢業後的日常工作。少年聽得格外認真,兩眼放光。

  聊得久了,我有些累了,便起身離開沙發走到窗邊,稍稍拉開窗簾,望向窗外。由於那晚多雲,月亮和星星都沒露面,四周一片漆黑,並沒有因為地上有雪就亮一些。唯有刷了螢光塗料的鐘樓指針散發著淡淡的綠光。如夢似幻的光景讓我不由得看出了神。只是室內的燈光反射在窗玻璃上,看不太清楚。把窗戶打開就沒有這個問題了,無奈天太冷,沒法開窗。於是在徵得龍平的同意後,我把屋裡的燈關了。

  在黑暗中散發出綠色微光的指針剛好指著十一點。沒想到我們竟然聊了這麼久。龍平也走到我旁邊,望著窗外。

  「咦,那不是黑岩先生嗎?」

  龍平忽然說道。我定睛一看,果真有個黑色人影從右邊走來。雖然光線昏暗,看不清楚,但那張扁平的側臉顯然屬於黑岩。走著走著,黑岩貌似停下了,盯著主屋看了一會兒,然後再次邁開步子。

  「大半夜的,他跑出來幹什麼啊?」

  「地上都是雪,總不見得是在散步吧……」

  就在我們納悶的時候,黑岩繼續往前走,隨即消失在鐘樓的陰影中,左等右等都不見他出來。莫非他是從鐘樓西側的大門進去了?

  「他去鐘樓幹什麼啊?」

  「作為警察……我會聯想到盜竊啊。」

  「可鐘樓里只有除雪機啊……」

  「不過深更半夜的,沒人會特地跑去偷除雪機吧。那東西要點著發動機才能動,可一點著吧,又會發出很大的響聲,分分鐘就暴露了。」

  「也是啊,應該不會出事的吧——我也該告辭了。」

  「這就回去啦?」

  「嗯,都十一點多了,而且明天還要早起。多謝您分享的寶貴經驗,很有參考價值。」

  「我才要謝你呢。跟你聊過以後啊,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精神了呢。說不定再過幾年,我們就是同行了,好期待在警局見到你的那一天呀。」

  龍平對我道了謝,說了晚安,然後就出去了。

  我看了會兒窗外的風景。除了剛才的黑岩,並沒有第二個人出現在院子裡。當鐘樓的指針走到十一點十分的時候,我便拉上了窗簾。

  也許是因為剛跟一位懷揣著無限夢想的少年聊過吧,我的大腦處於亢奮狀態,一時半刻怕是睡不著了。這時,我想起餐廳的酒吧好像會開到午夜零點,於是便決定去喝兩杯。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十一分。

  出房門時,我恰好遇見了正從我房門口走過的野本。野本住102號房,就在我隔壁,比我那間更靠西。

  「我正要去酒吧呢,您也是嗎?」

  我開口問道。野本點頭道:「嗯,我看他們有不少稀罕的酒,就想去喝喝看。」

  走去餐廳一看,上寺千惠正坐在吧檯邊的凳子上。老闆和老闆娘就站在吧檯後面。

  「哎呀,歡迎歡迎。」

  上寺千惠喊道。她一手端著紅酒杯,心情貌似很不錯。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負責調製雞尾酒的是老闆。他的技術簡直比專業調酒師還高超,我要了一杯又一杯。螺絲錐子、咸狗、莫斯科騾子……廚藝一流,連調酒的功夫都那麼棒。這位老闆真是不得了。

  「我總覺得那個叫黑岩的人有點怪怪的,」上寺千惠用毫不客氣的語氣說道,又把話題拋給了老闆,「你說是不是啊,老闆?」

  「呃,沒那麼誇張吧……」老闆露出為難的表情。

  「哈哈,對不起對不起。做老闆的哪能說客人的壞話呀。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叫原口龍平的孩子真是太可愛啦。我要是他的同學啊,早就衝上去啦。」

  「他剛才還在我屋裡聊天呢。」

  聽我這麼一說,上寺千惠便一聲大喊:「什麼嘛,羨慕死我了!」真是個聒噪的女人。

  聊到十一點二十分左右,上寺千惠的手機接到了一通電話。她跟我們打了聲招呼說「我出去一下」,然後便走出了餐廳,過了大約十五分鐘才回來。

  「是我朋友打來的。她之前跟男朋友吵架了,這會兒又和好了,所以來跟我報喜。還跟我秀了半天恩愛,也不替我這條單身狗想想。」

  今天初次見面的人突然跟我說這些,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不過也多虧了她,酒吧的氣氛才能活躍起來。就連面相和善,表情卻很僵硬的野本都被她逗得時不時展露笑容。我們就這樣愉快地喝到了午夜零點酒吧打烊,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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