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鄉公上

2024-10-02 03:35:12 作者: 華杉

  正元元年(公元254年)

  1 春,二月,殺中書令李豐。

  當初,李豐十七八歲時就已經有清高的名聲,海內一致稱讚。他的父親、太僕李恢卻不以為然,下令他閉門自修,不許結交賓客。曹爽專政時期,司馬懿稱病在家,李豐時任尚書僕射,在兩人之間,都保持距離,所以沒有與曹爽同被誅殺。李豐的兒子李韜,娶了魏明帝的女兒齊長公主。司馬師秉政,任命李豐為中書令。但是,太常夏侯玄有很高的威望,因為是曹爽的親戚,不能掌實權,鬱鬱寡歡。張緝是皇后的父親,閒居在家,也不得志。李豐和他們二人都是好友。司馬師雖然擢升任用李豐,李豐內心卻向著夏侯玄。李豐在中書工作兩年,皇帝數次召見他談話,不知道他們談什麼。司馬師知道是在講自己,請李豐相見,責問他,李豐不據實相告,司馬師大怒,以刀柄捶殺李豐,將屍體送給廷尉,於是逮捕李豐的兒子李韜以及夏侯玄、張緝等,全部關進廷尉監獄。鍾毓負責辦案,說:「李豐與黃門監蘇鑠、永寧署令樂敦密謀說:『拜貴人那一天,諸營士兵都屯駐在宮門,陛下駕臨前殿之時,脅持陛下,再率領眾官兵士,就地誅殺大將軍。陛下如果拒絕支持,就劫持皇上,把他拉開。』又說:『密謀以夏侯玄為大將軍,張緝為車騎將軍,他們都知道這個計劃。』」

  二月二十二日,誅殺李韜、夏侯玄、張緝、蘇鑠、樂敦、劉賢,都夷滅三族。

  當初,夏侯霸逃亡入蜀,邀夏侯玄同去,夏侯玄不從。後來,司馬懿薨逝,中領軍、高陽人許允對夏侯玄說:「不用擔心了!」夏侯玄嘆息說:「士宗(許允字士宗),你這麼不曉事嗎!司馬懿如在,還能把我們當朋友同僚家的晚輩看待,司馬師、司馬昭兄弟,對我們就沒那麼包容了。」等到這次下獄,夏侯玄拒絕回答任何問題,鍾毓親自審問,夏侯玄正色對鍾毓說:「我有什麼罪!你身為九卿,卻為丞相府做一個令史的工作,跑來審問我!你要什麼口供,你自己寫就是!」鍾毓知道夏侯玄是名士,氣節清高,不可屈服,而案子又必須結案,於是連夜寫作口供,都和指控的案情相符,流著淚給夏侯玄看,夏侯玄看了,點頭而已,一直到走向東市刑場,面不改色,舉動自若。

  李豐的弟弟李翼,為兗州刺史,司馬師派使者去逮捕他。李翼的妻子荀氏對李翼說:「中書事發,可以趁詔書未到,逃到吳國去,何必在此坐著等死!你的左右,可以同生共死的有誰?」李翼想了半天,沒有說話,妻子說:「你做這麼大一個州的刺史,都找不到一個可以和自己同生共死的人,要跑也跑不掉!」李翼說:「兩個兒子還小,我不走,就只是連坐死我一個罷了,可以保全兩個兒子。」於是坐等逮捕,被殺。

  【華杉講透】

  

  李翼不走的原因,他是因哥哥犯罪而連坐,按法律,只連坐他一人。如果他叛逃,又沒能跑掉,那妻子兒女全家都要被殺了。

  李翼妻子充滿智慧,說他當那麼大的官,都找不到可以和自己同生共死的人,沒人幫忙,要跑也跑不掉。這是李翼做人做官的雙重失敗了。做那麼大官,好歹總有幾個死心塌地的身邊人,而品德修養高的,不認識的人都願意有機會為他赴湯蹈火,逃亡路上隨便走進一戶人家,報出真名,人家都不會舉報你,還協助你逃亡。要別人對你有這樣的感情,總是因為你對別人也有這樣的感情,你一直為大家付出,才能讓大家都覺得值得為你付出,心甘情願為你冒殺頭的危險。

  當初,李恢與尚書僕射杜畿以及東安太守郭智友善,郭智的兒子郭沖,有學問修養,但是相貌平平,州里的人並不稱道他。郭沖曾經和李豐一起去見杜畿,兩人退下後,杜畿嘆息說:「李恢沒有兒子了,不但沒有兒子,連家也沒有了。郭智死而不亡,因為他的兒子足以繼承他的家業。」時人都認為杜畿沒判斷,等到李豐被殺,郭沖為代郡太守,正是繼承了他父親的事業。

  正始年間,夏侯玄、何晏、鄧颺都有盛名,想結交尚書郎傅嘏,傅嘏不接受。傅嘏的友人荀粲覺得奇怪,問他緣故,傅嘏說:「太初(夏侯玄字太初)的志向超過了他的能力,唯一的本事就是製造虛名,而並無實才。何平叔(何晏)談起來全是遠見,實際上只看眼前,喜歡跟人辯論,但是並無追求真理的誠意,這正是所謂『利口覆邦國』的人(出自《論語》,子曰:惡利口之覆邦家者,痛恨利口巧言傾覆國家的人)。鄧玄茂(鄧颺)做事,有始無終,既要名,又要利,卻沒有一個原則節制,喜歡跟自己同聲同氣的,排斥跟自己意見不同的。話很多,又好妒忌,誰比他好,他就妒忌誰。話多,是非就多;妒忌,就沒有朋友。我看這三個人,都將敗家,我離他們遠一點,都擔心還不夠遠,被他們闖的禍連累,更何況去親近他們呢!」

  傅嘏和李豐關係也不好,對同僚說:「李豐對人,都是虛情假意,又性格多疑,欣賞自己的小聰明,醉心於權力利益,如果他負責樞機工作,必死無疑!」

  【華杉講透】

  傅嘏這段評論,入木三分,可謂鏡鑒,當反覆仔細體察。抄錄原文如下:太初志大其量,能合虛聲而無實才。何平叔言遠而情近,好辯而無誠,所謂利口覆邦國之人也。鄧玄茂有為而無終,外要名利,內無關鑰,貴同惡異,多言而妒前,多言多釁,妒前無親……豐飾偽而多疑,矜小智而昧於權利。

  這一段呢,是辨別假名士與真名士的關鍵。什麼是假名士呢?假名士的全部本事,就是成為名士,除此以外沒有了,就是傅嘏說夏侯玄的話:「能合虛聲而無實才。」他在監獄裡的從容就義,也是名傳千古啊,但是,他沒有實際才能。

  假名士為什麼又能有那麼多擁躉粉絲呢?就是傅嘏說何晏的話:「言遠而情近,好辯而無誠。」言遠,好辯,大家就都崇拜啊,聽他言辭高遠,辯才無礙,令人沉醉。但是情近、無誠的毛病呢?因為大家都情近,大家都無誠,所以看不出來。

  所謂言遠而情近,大家聽那些高論不過是一種娛樂活動,感覺自己也很高遠的一種自嗨的愉悅感,大家並沒有當真,並沒有想去知行合一,切實篤行,所以都沒過腦子,只是愉悅自己而已。誰要是指出真相,那就成了皇帝的新衣里的那個小孩,把天聊死了。

  所謂好辯而無誠,辯論者只是爭勝,屢變以求勝,沒有固定立場。圍觀者只是觀戰,享受耳目之愉,跟看打架一樣,辯論者和圍觀者,都沒有誠意,都沒想在真理處相遇。所以也沒人覺出來什麼「無誠」。

  那麼,什麼是真名士呢?沒有真名士,真名士不是名士,如果要加一個定語,是「誠士」,就一個「誠」字,誠於中而形於外,進而慢慢有了名。但是,要始終堅持名勝於實為恥,實勝於名為善,要衣錦尚,不要讓自己的名氣超過自己的實力。

  2 二月二十三日,大赦。

  【華杉講透】

  大屠殺之後,就要大赦。讓大家安心:這回就殺到這兒了,不殺了。

  3 三月,魏廢皇后張氏。夏,四月,立皇后王氏。王皇后是奉車都尉王夔之的女兒。

  4 狄道縣長李簡送密信請降於蜀漢。六月,姜維入寇隴西。

  5 中領軍許允一向與李豐、夏侯玄友善。秋,任命許允為鎮北將軍,假節,都督河北諸軍事。皇帝因為許允要離開京師,下詔大會群臣,一起為許允送行。皇帝把許允召到身旁,許允與皇帝離別,涕泣唏噓。許允還未出發,有司上奏彈劾許允之前曾經浪費國家財物,於是許允被逮捕關押進廷尉監獄,後被判處流放樂浪,許允還未抵達,死在路途。

  6 吳國孫峻驕淫暴虐,國人側目。司馬桓慮密謀殺死孫峻,立太子孫登之子吳侯孫英,失敗,桓慮和孫英都被處死。

  7 皇帝因為李豐之死,心中不平。安東將軍司馬昭鎮守許昌,皇帝下詔命他攻打姜維。九月,司馬昭領兵入見,皇帝到平樂觀勞軍。左右勸皇帝在司馬昭辭別的時候,誅殺他,然後掌握他的部隊,對付司馬師。詔書已經寫好,皇帝懼怕,不敢發動。

  司馬昭帶兵入城,(胡三省註:平樂觀在洛陽城西,司馬昭軍隊已經西行,又折返回城,皇帝大勢已去了。)大將軍司馬師謀劃廢黜皇帝。九月十九日,司馬師以皇太后名義召群臣會議,說皇帝荒淫無度,沉湎女樂,不可以再做天子。群臣都不敢反對。於是上奏要求收繳皇帝璽綬,貶回藩國齊國。派郭芝進去向太后匯報,太后正與皇帝對坐,郭芝對皇帝說:「大將軍要廢黜陛下,立彭城王曹據!」皇帝於是起身離去。太后不悅。郭芝說:「太后有兒子,卻不能管教,如今大將軍已經做出決定,又勒兵於外,以備非常,只能順從他的旨意,還能說什麼!」太后說:「我要見大將軍,有話親口對他說。」郭芝說:「怎麼能見呢!趕緊把璽綬交出來!」太后屈服,命左右侍從將皇帝璽綬取出,放在座位旁。郭芝出去,向司馬師匯報,司馬師甚喜,又派使者送給皇帝齊王印綬,出去到西宮暫住。皇帝與太后垂泣而別,坐上王車,從太極殿南門出宮,群臣送別者數十人,司馬孚悲不自勝,其他人也多流淚。

  司馬師又派使者向太后索取皇帝璽綬。太后說:「彭城王是我的叔父輩,立他為帝,把我放哪兒呢!況且明皇帝難道應當永遠絕嗣嗎?高貴鄉公曹髦,是文皇帝(曹丕)的長孫,明皇帝的弟弟的兒子,從禮制上說,小宗有入繼大宗之義,請詳細考慮。」

  九月二十二日,司馬師重新召集群臣,向大家宣示太后的旨意,於是定下來,迎接高貴鄉公曹髦於元城。曹髦,是東海定王曹霖的兒子,時年十四歲,派太常王肅持節去迎接。司馬師又派使者向太后索取璽綬,太后說:「等我見見高貴鄉公,他小時候我認識他,我要當面把皇帝璽綬交給他。」

  冬,十月四日,高貴鄉公到了洛陽城北的玄武館,群臣奏請下榻前殿,高貴鄉公認為這是先帝住的地方,避開,住在西廂房。群臣又奏請以法駕迎接高貴鄉公入城,高貴鄉公不聽。

  十月五日,高貴鄉公進入洛陽城,群臣迎拜於西掖門南,高貴鄉公下車答拜。禮賓官員說:「按禮,不該答拜。」高貴鄉公說:「我也是人臣。」於是答拜。到了止車門,高貴鄉公下車,左右說:「以前都是乘輿而入。」高貴鄉公說:「我被皇太后徵召而來,還不知道是來做什麼。」於是步行到太極東堂,見太后。當日,即皇帝位於太極前殿,百官陪立者都欣欣然。

  大赦,改元,在河內郡為齊王曹芳修築王宮。

  8 蜀漢姜維從狄道進軍,攻陷河間、臨洮。將軍徐質迎戰,斬殺蜀漢蕩寇將軍張嶷,漢兵於是撤退。

  9 當初,揚州刺史文欽,驍勇果決過人,曹爽因為他是同鄉,對他偏愛。文欽仗恃曹爽支持,十分傲慢,經常欺凌同僚。等到曹爽被誅,他又喜歡虛報殺敵人數以邀功請賞,司馬師總是打壓他,文欽由此心懷怨望。鎮東將軍毋丘儉一向與夏侯玄、李豐友善,夏侯玄等被殺,毋丘儉也不自安,於是用計厚待文欽。毋丘儉的兒子、治書御史毋丘甸對他說:「大人擔鎮守一方的重任,國家傾覆而您卻晏然自守,將受到天下人責備。」毋丘儉同意。

  二年(公元255年)

  1 春,正月,毋丘儉、文欽矯太后詔,起兵於壽春,移檄州郡,討伐司馬師,上表說:「相國司馬懿,忠正,有大功勳於社稷,應該寬恕他的子孫,請廢黜司馬師,命他以侯爵身份回家,以弟弟司馬昭取代他的職務。太尉司馬孚,忠孝小心,護軍司馬望,忠公體國,都應親寵,授以重任。」司馬望,是司馬孚的兒子。毋丘儉又派使者去聯絡鎮南將軍諸葛誕,諸葛誕斬殺使者。毋丘儉、文欽率領五六萬大軍渡過淮河,向西挺進到項縣。毋丘儉堅守,派文欽在外為游兵。

  司馬師問計於河南尹王肅,王肅說:「當初關羽在漢水俘虜于禁,有北向爭天下之志,後來孫權襲取其將士家屬,關羽士眾一朝瓦解。如今淮南將士父母妻子都在內地,我們應緊急出動,一面抵擋叛軍前進,一面保護叛軍家屬,關羽瓦解之勢,就將重現。」當時司馬師眼睛裡長了一個瘤子,剛剛做了切除手術,創口非常疼痛。有人認為大將軍不宜親自出征,不如派太尉司馬孚去。唯獨王肅與尚書傅嘏、中書侍郎鍾會,力勸司馬師親自出征。司馬師猶疑未決,傅嘏說:「淮、楚兵勁,而毋丘儉等負力遠斗,其兵鋒難以抵擋。如果諸將作戰不利,大勢一失,您就敗了!」司馬師一躍而起,說:「我要乘車迅速向東出兵!」正月五日,司馬師率中外諸軍討伐毋丘儉、文欽,命弟弟司馬昭兼中領軍,留鎮洛陽,召東、西、北三方兵會師於陳郡、許昌。

  司馬師問計於光祿勛鄭袤,鄭袤說:「毋丘儉喜歡謀略,但是看不清形勢;文欽勇猛,但是沒有計劃。如今我大軍出其不意,江淮之卒,雖然銳利,但軍心不穩,應該深溝高壘以挫其銳氣,就像當年周亞夫平定七國之亂的戰略。」

  司馬師任命荊州刺史王基為行監軍,假節,統帥許昌軍隊。王基對司馬師說:「淮南叛亂,並非人心思亂,而是毋丘儉等誑騙脅迫,士兵們懼怕被誅,所以暫時屯聚。如果朝廷大軍一到,必然土崩瓦解,毋丘儉、文欽的首級,用不了一天就會懸掛在軍營大門了。」司馬師聽從,任命王基為先鋒,既而又下令王基停止前進。王基認為:「毋丘儉等舉大軍,足以深入作戰,卻久久不前進,這是他們的矯詔騙局已經泄露,軍心懷疑。如今我們不張示國威以副民望,卻停滯不前,深溝高壘,好像是我們畏懼懦弱,這不是用兵之道。如果毋丘儉、文欽裹挾周邊人民入伍以擴大勢力,各州郡有親人在賊軍中的家屬再生離散之心,毋丘儉、文欽所脅迫的人又自顧罪重,不敢反正,那就是我們停軍於無用之地,而成就了奸惡之源。吳寇再乘虛而入,則淮南非國家所有,譙、沛、汝、豫都危而不安,這是大錯特錯!大軍宜速進以占據南頓,南頓有大邸閣糧倉,儲存有足夠大軍支用四十日的軍糧。如此,保有堅城,糧食充足,先聲奪人,這才是平定賊寇的關鍵。」王基反覆要求,司馬師才聽從,於是進據?水。

  閏正月一日,司馬師進抵?橋,毋丘儉部將史招、李續相繼來降。王基又對司馬師說:「『兵聞拙速,未睹為巧之久也。』(引用《孫子兵法》,意思是簡單直接,速戰速決,不是拖延時日,自以為可以有什麼奇謀巧計。)方今外有強寇,內有叛臣,如果不速戰速決,則事態發展不可預測。大家都說將軍應該持重,持重是對的,但停軍不進,就是錯!持重不是不行動,進而不可犯,那才叫持重!如今自保壁壘,將地方物資讓給敵人,自己反而從內地遠運軍糧,不是好計策!」司馬師還是不同意。王基又說:「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他先得到則對他有利,我先得到則對我有利,就是兵家必爭的爭地,如今的爭地,就是南頓!」於是進軍占領南頓,毋丘儉也從項縣發兵來爭南頓,軍行十餘里,聽說王基已經先到,毋丘儉退保項縣。

  【華杉講透】

  太難了!爭天下,賭注太大,一著不慎,就是覆家亡國之禍。臨大事,決大疑,定大計,鄭袤和王基的意見相反,誰對呢?還真不能簡單地以結果來看。如果毋丘儉、文欽是簡單的扯旗造反,鄭袤的意見對。因為時間總是對朝廷有利,造反的人則必須速戰速決,時間一拖長了,叛軍軍心不穩,內部就有人琢磨斬叛將人頭來獻。但是,司馬師畢竟是剛剛乾了廢黜皇帝的事,他的政權合法性本身存疑,也不知道自己內部還有沒有敵人或其他野心家,所以他也需要速戰,讓天下各方迅速站到自己的陣營。

  鄭袤說:「毋丘儉好謀而不達事情,文欽勇而無算。」再從各方反應來看,當時的形勢,司馬師並無支持率不足的擔心。這麼說,鄭袤、王基兩人的戰略都對。毋丘儉、文欽是沒有什麼勝算了。

  2 正月三十日,征西將軍郭淮去世,任命雍州刺史陳泰接任其職。

  3 吳國丞相孫峻率驃騎將軍呂據,左將軍、會稽人留贊襲擊壽春,司馬師令諸軍都深溝高壘,等待東部軍隊前來集結會師。諸將建議攻打項縣,司馬師說:「各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淮南將士本來無意造反,毋丘儉、文欽遊說誘騙大家舉事,認為一定能得到天下響應。而舉事之日,淮北並不跟從,史招、李續先後來降,他們內部離心,外無聲援,都知道自己必敗。困獸思斗,速戰更合他們的心意,雖說我們必勝,但是自己也得付出代價。況且毋丘儉等欺誑將士,詭變萬端,我們稍微與他們對峙一段時間,他的騙局就自己崩盤了。這就是不戰而勝之術。」於是派諸葛誕督豫州諸軍從安風向壽春推進,征東將軍胡遵督青州、徐州諸軍挺進到譙郡、睢陽之間,絕其歸路,司馬師自己屯駐汝陽。毋丘儉、文欽進不得戰,退又怕壽春被襲,計窮不知所為,淮南將士家屬都在北方,眾心沮散,紛紛逃走或投降,只有淮南新歸附的農民還肯為他們所用。

  毋丘儉初起兵之時,派人急行送信到兗州,兗州刺史鄧艾斬其來使,將兵萬餘人,倍道兼行,先進駐樂嘉城,做浮橋以等待司馬師。毋丘儉派文欽將兵攻打鄧艾,司馬師從汝陽秘密到樂嘉城與鄧艾會師,文欽突然與司馬師大軍遭遇,驚愕不知所為。文欽的兒子文鴦,時年十八歲,勇力過人,對文欽說:「趁他們還未部署確定,即刻攻擊,便可攻破!」於是分為兩隊,夜裡夾擊司馬師軍,文鴦率壯士先到,鼓譟進攻,軍中震擾,司馬師驚駭,生病的那隻眼睛眼球凸出來,痛得把被子都咬破了。文欽到了約定時間沒有前來接應,到了天亮的時候,文鴦見魏軍人多,只好撤退。司馬師對諸將說:「賊走矣,可追之!」諸將說:「文欽父子驍勇,並沒有打敗仗,怎麼就撤走了?」司馬師說:「一鼓作氣,再而衰,文鴦鼓譟而來,卻無人接應,他的氣勢已經沒了,不走還待著幹什麼?」文欽正帶兵東行,文鴦說:「不打掉敵人的氣焰,就不能走!」於是帶了十餘騎兵折返,衝鋒陷陣,所向披靡,然後才撤退。司馬師派左長史司馬班率驍騎八千,從兩翼包抄追擊,文鴦單槍匹馬,轉身殺入數千騎中,殺死殺傷一百餘人,再揚長而出,如此反覆六七次,追兵都不敢靠近。

  殿中官員尹大目,小時候做過曹氏家奴,常在天子左右,司馬師帶著他一起出行。尹大目知道司馬師眼球都掉出來了,啟稟說:「文欽本是明公您的心腹,只是被人誤導罷了,他也是天子家鄉人,一向和我是相互信任的,請讓我去追趕他,化解誤會,說服他反正,與明公重修舊好。」司馬師同意。尹大目單身匹馬,身穿鎧甲,追上文欽,遠遠地喊話,尹大目心中實際上是向著曹氏,呼喊說:「君侯何苦不能再多忍耐幾天呢?」意思是司馬師病危將死,死後還會有變,希望文欽能理解他的意思。文欽哪裡理解得了呢?厲聲大罵尹大目說:「你是先帝家人,不念報恩,反而與司馬師作逆,不顧上天,上天也不會保佑你!」張弓搭箭,要射尹大目,尹大目涕泣說:「大勢已去,你善自努力!」

  這天,毋丘儉聽說文欽退兵,恐懼夜奔,兵眾於是大潰。文欽還軍到了項縣,只見一座空城,自己孤軍一支,不能自立,想回壽春,壽春也已崩潰,於是逃奔吳國。吳國孫峻到了東興,聽說毋丘儉等事敗,閏正月十九日,進抵橐皋,文欽父子到軍前投降。毋丘儉逃走,北至慎縣,左右士兵都陸續棄他而去,毋丘儉藏身於水邊草中,閏正月二十一日,被安風津口平民張屬發現,張屬殺死毋丘儉,將其首級送到京師,張屬被封為侯爵。諸葛誕到了壽春,壽春城中十餘萬人,擔心被誅殺,有的逃入山澤,有的散走入吳國。朝廷下詔,任命諸葛誕為鎮東大將軍、儀同三司,都督揚州諸軍事。

  毋丘儉被夷三族。毋丘儉黨羽七百餘人關在監獄內,侍御史杜友負責辦案,只誅殺了為首的十餘人,其他都上奏赦免。毋丘儉的孫女嫁給劉氏,依法當斬,因為有孕在身,關押在廷尉監獄。司隸主簿程咸建言說:「嫁出去的女兒,如果已經生育,就是別人家的母親。從法律防範來說,殺她也不足以震懾奸亂之源;從情理來說,則傷害孝子之恩。男人不會因為其他家族的罪行而被牽連,女人卻為父母家及夫家兩個家族連坐,這不是憐憫女弱之道,也未能體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臣認為,未嫁的女子,在三族之內,可隨同父母的罪行而治罪。已經結婚的,就算在丈夫家族內。」朝廷批准,並從此成為法律。

  【華杉講透】

  這一段令人唏噓,想不到法律面前,男女平等,到這時候才做到。之前都是男人闖禍,女人卻要背負兩家的責任。

  4 舞陽忠武侯司馬師病危,回到許昌,留中郎將參軍事賈充監諸軍事。賈充,是賈逵之子。衛將軍司馬昭從洛陽前往晉見司馬師,司馬師令司馬昭統帥諸軍。閏正月二十八日,司馬師在許昌去世。中書侍郎鍾會跟從司馬師,掌管機要。朝廷下詔給傅嘏,以東南新定為由,留衛將軍司馬昭屯駐許昌,以為內外之援,令傅嘏帶諸軍回洛陽。鍾會與傅嘏密謀,由傅嘏上表陳述司馬昭必須回京的理由,但不等朝廷批覆,就直接與司馬昭一起出發,回到洛水南岸大營。二月五日,朝廷下詔,任命司馬昭為大將軍,錄尚書事。鍾會因此常有自負得意之色,傅嘏警誡他說:「你的志向太大,恐怕超過了你的能力,要建立勳業,不是容易的事,不能不謹慎!」

  【華杉講透】

  朝廷下詔讓司馬昭留在許昌,又讓傅嘏單獨把軍隊帶回洛陽,這是非常微妙的時刻了。鍾會與傅嘏定計,讓司馬昭強行回京,避免了可能的事變。這個計策,可能是鍾會先提出來的,但是他不提出來,不等於傅嘏想不到,也不等於司馬昭自己想不到。但是,鍾會自己就把這都當成他的功勞了。傅嘏說他「志大其量」,志大,就想幹大事,玩大火,但是,超過了他的「量」,他沒有他自己想像的那麼大本事,也不一定能趕上能幹大事的形勢。而他就想玩一把,因為他認為司馬昭回京這一把就是他玩的,沒有他就沒有司馬昭,他還要接著玩,那就會闖禍了。這一段,就埋下鍾會後來作亂的伏筆。

  志大其量,是君子深當自檢自查自糾的,就是你的志向不要超過自己的能力。再補充一條,你的名氣也不要超過你的能力,如果是清名,那不要超過你的品德。

  總之,養成適當作踐自己的習慣比較好,別把自己抬得太高,因為抬得越高,摔得越狠。

  6 三月,立皇后卞氏,大赦。皇后,是曹操正妻卞太后弟弟卞秉的曾孫女。

  7 秋,七月,吳國將軍孫儀、張怡、林恂密謀殺死孫峻,事敗,死者數十人。全公主孫大虎向孫峻誣陷嫁給朱據的朱公主孫小虎,說她與孫儀同謀。孫峻於是又殺了朱公主。

  孫峻派衛尉馮朝在廣陵築城,耗資巨大,舉朝無人敢言,唯有滕胤進諫,孫峻不聽,但工程最終也未能完成。

  8 蜀漢姜維再次建議出兵,征西大將軍張翼在朝廷上力爭不可,說:「國小民勞,不宜黷武。」姜維不聽,率車騎將軍夏侯霸及張翼一同進兵。八月,姜維率數萬人抵達枹罕,直指狄道。

  征西將軍陳泰下令雍州刺史王經進屯狄道,等待陳泰軍隊抵達會師,再合兵前進。陳泰軍到了陳倉,王經所統帥諸軍在舊邊關與蜀軍作戰不利,王經渡過洮水。陳泰得知王經沒有堅守狄道,判斷一定是有了其他變故,於是率諸軍跟進。王經與姜維戰於洮西,大敗,以萬餘人退保狄道城,部眾奔散,死者數以萬計。張翼向姜維請示說:「可以停止了,不宜再前進,如果再前進反而前功盡棄,畫蛇添足。」姜維大怒,進兵包圍狄道。

  八月二十二日,朝廷下詔,命長水校尉鄧艾代理安西將軍,與陳泰併力抵禦姜維,十九日(前後時間不對,日期可能有誤),又以太尉司馬孚為後繼。

  陳泰進軍到隴西,諸將都說:「王經新敗,賊眾大盛,將軍以烏合之眾,繼敗軍之後,抵擋敵人乘勝之鋒,絕對不可!古人有言:『毒蛇咬手,壯士斷腕。』《孫子兵法》說:『兵有所不擊,地有所不守。』該放棄的就要放棄,放棄小的,保全大的。我們不如據險自保,觀察敵情,等他自己疲敝,然後進軍援救,這才是上計。」

  陳泰說:「姜維輕兵深入,正想與我軍在原野上一戰高下,求一戰而定。王經本來應該深溝高壘,挫其銳氣,卻輕率出戰,讓敵人得計。王經既然敗走,姜維如果能乘戰勝之威,進兵東向,占據櫟陽糧倉,招降羌人、胡人,東向以爭關中、隴西,傳檄隴西、南安、天水、略陽四郡,發出政治號召,那就是我最擔心的了。但是,他以乘勝之兵,挑戰以攻堅城,銳氣之卒,屈力送命。攻城之戰,攻守雙方形勢懸殊,孫子說:『製造盾牌和撞車,要三個月時間;堆築土山,也要三個月才能完成。』這不是輕軍深入該幹的事。如今姜維孤軍遠進,糧食運輸跟不上,正是我軍速進破敵之時,所謂迅雷不及掩耳,這是自然之勢。洮水在姜維身後,姜維被夾在當中,如果我們占據高處有利地形,正好扼住他的脖子,他必然不敢作戰,馬上就要逃走。對敵人不可放縱,圍城不能持久,你們怎麼這麼說!」

  於是進軍高城嶺,夜裡秘密攀登到狄道東南高山上,多舉烽火,鳴鼓角。狄道城中將士看見救兵抵達,都踴躍振奮。姜維沒想到救兵來得這麼快,即刻攀山來攻,陳泰與姜維交戰,姜維敗退。陳泰引兵,揚言要斷絕姜維歸路,姜維害怕,九月二十五日,姜維遁走,狄道城中將士才得以出來。王經嘆息說:「城中糧食已不足支持十天,如果不是救兵來得這麼快,就要有屠城之禍,整個州都要丟掉了。」陳泰慰勞將士,遣返王經所部,另外換部隊駐守狄道城,並修治城壘,自己回軍屯駐上邽。

  當時的風氣,一方有事,都虛報誇大軍情,擾動天下,陳泰則很少上報軍情,有軍事文書,也正常速度拜發,不會搞六百里加急,弄得很緊急的樣子。大將軍司馬昭說:「陳將軍沉著勇敢,能決斷,真正堪任方伯之重。救援即將陷落的城池,也不要求增兵,又很少上報軍情,都能自己解決。都督大將軍,不正是應該這樣嗎?」

  姜維退軍,駐守鍾提。

  9 當初,吳國孫權不立太廟,因為孫堅曾經做過長沙太守,立廟於臨湘,命太守奉祀而已。這年冬天,十月,才開始在建業修築太廟,尊孫權為太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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