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陵厲公下
2024-10-02 03:35:09
作者: 華杉
嘉平五年(公元253年)
1 春,正月一日,蜀漢大將軍費禕與諸將大會於漢壽,郭循在座,費禕歡飲沉醉,郭循乘機刺死費禕。費禕天性博愛,對人沒有疑心。越巂太守張嶷曾經寫信告誡他說:「當初岑彭率領大軍,來歙持有皇帝符節,卻都死於刺客之手。如今將軍您位尊權重,但對投降過來的人太過輕信,應該以史為鑑,稍加警備。」費禕不聽,以致招禍。
2 皇帝下詔,追封郭循為長樂鄉侯,讓他的兒子繼承他的爵位。
3 王昶、毋丘儉聽說東路軍戰敗,各自燒毀營屯撤走。朝廷會議,要貶黜諸將,大將軍司馬師說:「是因為我沒有聽諸葛誕的意見,以至於有今日之敗,這是我的錯,諸將有什麼罪!」於是全部免罪。司馬師的弟弟司馬昭當時為監軍,僅僅是削奪了司馬昭的爵位。朝廷任命諸葛誕為鎮南將軍,都督豫州;毋丘儉為鎮東將軍,都督揚州。
這一年,雍州刺史陳泰要求與并州合力征討匈奴,司馬師聽從。軍隊還未集結完成,新興、雁門兩郡的胡人,因為要被徵發到遠方,驚駭愁苦,乾脆造反了。司馬師又向朝臣道歉說:「這是我的錯,不是陳雍州的責任!」所以眾人就愧疚,而對司馬師心悅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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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鑿齒論曰】
兩次失敗,司馬師都自己承擔責任,說是自己的過錯,這反而讓他的過錯消失,而成為榮譽,可以說是非常智慧了。如果把責任推給別人,或歸咎於各種「客觀原因」,總是誇耀自己的功勞,隱藏自己的失敗,則上下離心,賢愚解體,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作為領導者,如果能以這個道理來統治,行為有失,反而獲得名聲;戰場上的失敗,反而成為政治上的勝利。這樣,就算是失敗一百次也沒問題,何況是敗兩次呢!
【胡三省注】
司馬師繼承父親司馬懿之後,大臣還未親附於他,引咎自責,只是為了招攬人心,鞏固權力而已。盜亦有道,何況是竊國大盜呢!
【華杉講透】
曾國藩說:「大抵失敗而歸咎於謀主者,庸人之恆情也。」司馬師顯然就不是這樣的庸人,而是賢人了。事情敗了,是你自己決策的,你就要自己承擔責任,不能歸罪於出主意的人。因為各種主意都有,採納誰的主意,是你的決定。如果失敗了就怪是誰出的主意,以後就沒人出主意了。
4 光祿大夫張緝對司馬師說:「諸葛恪雖然勝了,但恐怕很快就要被誅殺了。」司馬師問:「為什麼呢?」張緝說:「威震其主,功蓋一國,想不死,能行嗎?」
【胡三省注】
張緝雖然準確預料了諸葛恪的死,但他自己不久也被司馬師所殺。司馬師專攬政權,忌憚才智之士,擔心他們對自己不利。張緝這是不是顯露自己的才智而招忌於司馬師呢?
【華杉講透】
才智之士,太難了!難在哪兒呢?難在深藏不露的痛苦!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滿腹詩書,就想背誦;一腦袋智慧呢,他就要發揮。不說出來,就憋死了;說出來,又闖禍。跟別人說還怕被告密,更何況張緝當著司馬師的面說。
司馬師要竊國,希望天下人都糊塗,張緝卻顯露出他是一個明白人。你連吳國那麼遠的事都能看明白,魏國怎麼回事能不明白嗎?明白人就是對司馬師的威脅,張緝暴露了。明白人總是自己整不明白自己,因為做不到「難得糊塗」。
怎麼辦呢?要學會輕視自己的智慧,不僅視錢財如糞土,還要學會視自己的才華為糞土,那不過就是一些招禍的東西,有什麼值得表演的呢?或者呢,給自己的智慧找找別的安全出口,釋放掉算了。
5 二月,吳軍從東興回師。封太傅諸葛恪為陽都侯,加荊州牧、揚州牧,督中外諸軍事。諸葛恪於是有輕敵之心,想再次出兵。諸大臣都認為數次出軍,必定疲敝國家,同聲同氣地諫止諸葛恪,諸葛恪不聽。中散大夫蔣延固執地諫爭不止,諸葛恪命人把他扶出去。諸葛恪為此專門撰寫文章,曉諭百官,文章說:
「敵國一定是相互吞併,仇人一定都想除掉對方。如果有仇敵,卻任由對方力量增長,禍患不在當代,就是傳給後人,這不能不深謀遠慮。當初秦國只有函谷關以西的土地而已,尚且以此吞併六國。如今魏國就好比古代的秦國,而土地廣闊,是秦國的數倍。吳、蜀兩國呢,比起古代的六國,連一半都不到。我們之所以還能與魏國對抗,是因為他曹操時代的兵眾,已經凋零殆盡,而新生代還未長大,這正是賊國老的老,少的少,青黃不接的年代。加上司馬懿先誅王凌,然後自己殞斃,他的兒子幼弱,而專擅國政,雖有智謀之士,不能加以任用。現在討伐他,正是他最脆弱的時候。
「聖人最緊要的事務,就是把握時機,現在就是時機了。如果順應眾人的情緒,心懷苟且偷安之計,以為長江之險可以傳世,不考慮魏國將來的發展,卻認為他們現在衰弱的情況會繼續下去,這正是讓我嘆息的地方!如今聽說眾人認為百姓還很貧窮,要休養生息,這是不知道大的危機,只看著小的勤苦。當初漢高祖已經擁有三秦之地,為什麼他不閉關守險以享受娛樂,還要空國以出,攻打楚國?自己身受創傷,甲冑長滿虱子,將士厭倦困苦,難道他是喜歡刀鋒,不愛安寧嗎?是考慮到長久之計,楚漢不能兩存的緣故。
「我每每借鑑荊邯向公孫述陳述的進取之圖,以及近代我家叔(諸葛亮)所陳述的與賊人爭競之計(前後《出師表》),未嘗不喟然嘆息!早晚不能安心,所思所慮,都是這件事,所以把我的愚見大略寫下來,希望能得到一兩位君子的理解。如果我一旦喪身,志向計劃沒有完成,也讓後世之人,知道我所憂慮的事,讓他們再做考慮!」
眾人看了諸葛恪的文章,雖然心裡都知道不能出兵,但也沒人再敢反對了。
丹陽太守聶友一向與諸葛恪友善,寫信進諫說:「大行皇帝(孫權)本來就有遏阻東關的計劃,只是他生前計策還未施行,魏兵自己遠來送死,將士們憑藉主上威德,出身用命,建立了非常之功,這不是宗廟神靈社稷之福佑嗎?現在,應該按兵不動,養精蓄銳。如果要乘勢大舉出兵,天時未可,只是您自己任性。我私底下十分不安!」諸葛恪在之前寫的文章後面又批了幾行字,作為回信,說:「足下雖有自然之理,但不能看見勝負存亡之大數,仔細讀讀我這篇文章,就可以開悟了。」
滕胤對諸葛恪說:「先生你身受伊、霍之託(比著伊尹、霍光,皇帝都交給他教導了),入安本朝,外摧強敵,名聲振於海內,天下無不震動,全國百姓之心,全靠您才能安定。如今在勞役之後,興師出征,民疲力屈,而遠方的敵人早有防備。如果攻城不克,村野搶掠又一無所獲,這不是前功盡棄,又招致責備嗎?不如按兵不動,以觀其變。況且軍事行動,是國家大事,靠萬眾一心。如今大家都不願意,您一個人要戰,怎麼能行呢?」
諸葛恪說:「眾人都說不可,是他們不會計算,而懷有苟且偷安之心。而你居然也和他們一樣!我還能指望誰!如今曹芳暗弱拙劣,使國家政權掌握在司馬師私門,他們君臣離心離德。而我以國家之資,憑藉戰勝之威,何往而不克!」
三月,諸葛恪大發州郡二十萬兵,再次北伐,任命滕胤為都下督,掌管留守事務。
【華杉講透】
諸葛恪這篇宏論和對群臣進諫的回應,真應了《史記》里司馬遷評論商紂王的話:「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他的智謀足夠拒絕別人的規勸;他的言辭足夠掩飾自己的過失。分析問題,如果自己先有了結論,那就不是分析,而是論證,如果只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論據,那你想論證什麼,都沒問題。
所以,要分析,不要論證。分析是對結論保持開放,論證則是已經預設了結論。我們自己面對問題,要保持分析的態度,把握現狀,掌握真因。當別人向我們提出他的意見的時候,我們也要注意辨別,他是在分析,還是在論證。當會議中兩人因不同意見開始辯論的時候,更要注意,誰是在真正探求真理,誰是在捍衛自己的觀點。
諸葛恪說別人不會計算,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算的。《孫子兵法》第一篇就講計算,叫「五事七計」,綜合計算對比敵我雙方實力,看看有沒有勝算。計算科目,五事七計,五事:道、天、地、將、法。諸葛恪認為現在正是天時,將領和軍法也是他占優勢。但是,第一條,道,孫子兵法講:「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就是萬眾一心、上下同欲。這一條,他認為魏國是君臣離心,卻看不到明明白白吳國的情況,是他一個人一意孤行,這一意孤行是打不了仗的,就是滕胤給他講的道理。第三條,地利,上一次東興大捷,就是因為吳軍占著地利,魏軍來送死。但是,如果吳軍北伐,地利就顛倒過來了。而天時、將領、軍法的優勢,也是諸葛恪一廂情願的想像而已,完全不存在。北伐的結果,兵法教科書上都寫著,就像滕胤說的,魏軍只需要堅壁清野,吳軍攻城不能克,野外搶不到糧食物資,魏軍再騷擾切斷吳軍後勤運輸交通線,吳軍就只能撤退。吳軍一撤,魏軍就在後面追擊掩襲,吳軍大敗是必然的了。這都是老套路了。諸葛恪認為自己是天降奇才,就以為這都不會發生,認為自己掌握了存亡之「大數」,大計算,大數據。
6 夏,四月,大赦。
7 蜀漢姜維自以為熟悉西方風俗,加上自負其才華武略,想引誘諸羌族、匈奴部落成為其羽翼,則隴山以西,可奪取為蜀漢所有。姜維每每欲興軍大舉,費禕則總是壓制他,每次給他兵不過萬人,說:「我等比丞相(諸葛亮)已經差得太遠了,丞相尚且不能平定中原,何況我等!不如保國治民,謹守社稷,以等待更有才能的人,不要希冀僥倖,決成敗於一舉,如果不能成功,悔之晚矣!」費禕死後,無人再能約束姜維,姜維於是率數萬人從石營出擊,包圍狄道。
【華杉講透】
克制自己的志向,是英雄的必修課。平庸的人,沒有志向,需要立志。英雄人物,志向太大,就成了野心,心一野,就會心存僥倖,冒險於一舉,從而招致失敗。
每個人都會高估自己——大大地高估自己。知道自己也是人,自我評價甚高的時候,想一想我可能把自己高估了,就主動往後調整。在利益分配上,主動比自己「該拿的」少拿一點,學習張良。在事業成就上,把目標也定得比自己「本來能達到的」低一點,學習聖之時者,無可無不可,絕對不能「將迎意必」,志在必得。
大凡讀史之人,都是志向遠大,或有英雄情結,所以更要在歷史中,去體察英雄的弱點和失敗。
「不可將迎意必」是王陽明的話,你不要想事情的結果一定會怎樣,然後老期待著,怎麼還沒成功啊?怎麼功夫還沒練成啊?怎麼我還沒賺到錢啊?然後就想怎樣能加快,然後就會貪巧求速,然後就會拔苗助長,就會彎道超車,最後的結果是車翻了。
8 吳國諸葛恪入寇淮南,驅趕俘虜當地人民。諸將中有人建議說:「如今引軍深入,戰區百姓,一定相率遠遁,恐怕我們徒勞無功。不如包圍合肥新城,新城被圍,魏國救兵必至,圍點打援,可以大獲成功。」諸葛恪聽從他的計策,五月,回師包圍新城。
朝廷下詔,命太尉司馬孚督軍二十萬前往迎戰。大將軍司馬師問虞松說:「如今東西兩方都有戰事,兩方都很緊急,而諸將意氣沮喪,怎麼辦?」
虞松說:「當年周亞夫在昌邑堅壁自守(拒絕救援梁國),而吳、楚自己就敗了。事情有時候是這樣,看起來弱,實際上是強,不能不仔細考察。如今諸葛恪出動全部精銳,足以肆其暴行,卻包圍新城,就是引誘我們在新城決戰。如果他攻城不能克,求戰我們又不去,時間長了,銳氣沒了,士卒疲憊,必然自己撤走。諸將現在不願進兵,正是對主公有利,不如就把東方的事拖一拖。再看西方,姜維重兵深入,響應諸葛恪,但他後勤運輸跟不上,還指望搶收我國麥田裡的麥子為食,這不是有深厚根基的敵寇。況且他以為我們併力於東方,西方一定空虛,所以長驅直入。如果我們命關中諸軍倍道兼行,急行軍奔赴狄道,出其不意,他一定馬上逃走。」
司馬師說:「善!」於是下令郭淮、陳泰動員全部關中部隊,解狄道之圍。下令毋丘儉按兵自守,任由吳兵攻打新城。
陳泰部隊挺進到洛門,姜維糧盡而退。
揚州牙門將、涿郡人張特守衛新城,吳軍攻城數月,城中士兵合共三千人,疾病及戰死者過半,而諸葛恪在城外堆起土山,猛烈攻擊,眼看無法再守,城池即將陷落。張特對吳軍說:「如今我也無心再戰了,但是魏國法令,被攻打一百天而救兵不至的,即便投降,家屬也不會連坐。自從你們攻城以來,已經九十多天了,這城中本有四千多人,如今戰死者已經過半,城池雖然眼看著就要陷落了,但還有一半人不願意投降,我要去勸說他們,分別善惡,明早送上名冊,並在此獻上我的印綬,作為信物!」然後將印綬扔過去。
吳軍聽信了他的話,但也不上前取他的印綬。張特於是連夜拆下民房木材,將城牆缺口補上兩重。第二天,對吳軍說:「我只能戰死而已!」吳軍大怒,接著進攻,但還是不能攻陷。
正逢夏季炎熱,吳軍士兵疲勞,喝水之後,腹瀉,浮腫,生病的人超過三分之二,死傷滿地。諸營吏向諸葛恪匯報病者很多,諸葛恪不信,認為他們欺詐,要將他們斬首,於是諸將都不敢再說話。諸葛恪心裡知道自己策略錯誤,又恥於城池不能攻下,怒形於色。將軍朱異因為軍事問題忤逆諸葛恪,諸葛恪奪了他的兵權,把他攆回建業。都尉蔡林數次陳述軍計,諸葛恪不能用,蔡林策馬投奔曹魏。
魏國諸將偵察知道吳兵已經筋疲力盡,於是進軍救援。秋,七月,諸葛恪撤兵,士卒傷病,流離失散於道路,倒斃於溝壑,或被魏軍俘虜,存亡哀痛,大小嗟呼。而諸葛恪晏然自若,自己在江心小島上住了一個月,又計劃在潯陽屯田。朝廷接連不斷地下詔書召他回去,才慢吞吞地還師。此戰之後,全國百姓對諸葛恪都失望了,怨言四起。
汝南太守鄧艾對司馬師說:「孫權已死,吳國新君即位,大臣的心還未歸服。吳國名宗大族,都有自己的私人武裝,勢力強大,足以違抗朝廷。諸葛恪新秉國政,在朝中並無大臣支持,卻不撫恤上下以立根基,反而窮兵黷武於外,驅使人民,舉全國之兵,屯于堅城之下,死者以萬計,載禍而歸,這正是諸葛恪獲罪之日。當初伍子胥、吳起、商鞅、樂毅都被君王信重,而君王崩逝,新君即位之後,都遭到失敗。諸葛恪的才能趕不上這四位,卻不考慮防範大患,他的滅亡,指日可待也!」
八月,吳軍回到建業,諸葛恪一路警備,回到府中,即刻召中書令孫嘿,厲聲叱罵說:「你是什麼東西!竟敢數次妄作詔書召我回來!」孫嘿惶懼辭別出來,稱病回家。
諸葛恪回來之後,將選曹所奏准任命的各部官員,全部撤職,下令重選。態度更為嚴厲,對部屬不斷責罰,有事要去進見他的人,無不戰慄驚悚,大氣不敢出。又撤換警衛,全部用自己親近的人。再下令軍隊動員,準備攻打青州、徐州。
【華杉講透】
諸葛恪這是一種原型人物,就是自己犯了錯,不承擔責任,反而用更大的恐怖統治來壓制反對意見。但是諸葛恪根本沒有這個實力來強壓吳國各方勢力,皇帝都做不到,更何況他,他這叫色厲內荏,只是讓自己死得更快罷了。
孫峻借著沸騰的民怨都指向諸葛恪,開始向吳主孫亮構陷諸葛恪,說他要發動政變。冬,十月,孫峻與孫亮密謀設酒宴請諸葛恪。諸葛恪將要赴宴的頭一天晚上,心神不寧,徹夜不眠,家中又數次發生各種怪異之事,諸葛恪心中疑慮。天亮之後,諸葛恪乘車到了宮門,孫峻已伏兵於帷帳之中,擔心諸葛恪不進去,事情泄露,於是親自出門迎接諸葛恪,說:「使君如果身體不適,不妨改天再來,我替您稟告主上。」想要試探諸葛恪的意思。諸葛恪說:「我當勉力而入。」散騎常侍張約、朱恩送密信給諸葛恪說:「今天氣氛緊張,懷疑有變!」諸葛恪把信給滕胤看,滕胤勸諸葛恪回去。諸葛恪說:「小兒輩能幹啥!最多就是在酒食里動手腳罷了。」諸葛恪進宮,也沒脫鞋,帶劍而入,向孫亮行禮之後,回到自己座位。酒端上來,諸葛恪猶疑不飲。孫峻說:「使君病還沒好,如果帶著藥酒,可以喝自己的。」諸葛恪於是不再懷疑,拿出自己帶的酒來喝。酒過數巡,孫亮起身進入內室,孫峻上廁所,脫下長衫,身穿短衣,出來說:「有詔收捕諸葛恪!」諸葛恪驚起拔劍,劍未拔出,孫峻的刀已經砍下,張約在旁邊砍孫峻,砍傷其左手,孫峻回手砍張約,砍斷張約右臂。這時,武衛之士都衝上殿來,孫峻說:「要誅殺的只有諸葛恪一人,已經死了!」下令他們收刀入鞘,清洗地面,重開酒宴。
諸葛恪的兩個兒子諸葛竦、諸葛建接到消息,帶著母親想投奔魏國,孫峻派人追殺,斬首。以草蓆包裹諸葛恪屍體,竹篾束腰,扔在石子岡。又派無難督(無難軍將領)施寬到將軍施績、孫壹軍營,誅殺諸葛恪的弟弟、奮威將軍諸葛融於公安,並殺死他的三個兒子。諸葛恪的外甥、都鄉侯張震、常侍朱恩,都被夷滅三族。
臨淮人臧均上表,請求收葬諸葛恪,說:「雷鳴電閃,不過一日;狂風大作,也很少刮一整天;之後就繼之以雲雨,以潤萬物。所以,天地之威,不可連日累月;帝王之怒,不可絕情絕義。臣狂悖愚昧,不知忌諱,所以冒破家滅身之罪,請求在雷暴狂風之後,賜以雲雨。故太傅諸葛恪,惡貫滿盈,自招夷滅,父子三人的首級,懸掛於街市已經多日,圍觀之人,數以萬計,詬罵之聲,足以鼓起大風,國家大刑震懾了各個地方,長老孩幼,人人皆見。人之常情,樂極則哀生,大家看見當初諸葛恪之貴盛,天下沒有第二人,身處台輔高位,已經兩年,一朝被誅殺夷滅,就像殺死一隻禽獸!看到這兩個極端,誰能不覺得慘痛!況且已死之人,就和泥土一樣,再把他碎屍萬段,他也沒有知覺。希望聖朝效法天地的寬厚,憤怒不要超過十天,讓他的同鄉故舊,能夠給他收屍,以平民之禮安葬,並賞賜給他三寸厚的薄棺。當初項羽受過殯葬之施,韓信也蒙收殮之恩,這都讓漢高祖得到神明的聲譽。希望陛下效三皇之仁,垂哀矜之心,讓國家的恩澤,能加之於已被屠戮的屍骸,讓死者於地下再受無盡的國恩,也讓國家的聲譽,遠揚四方,勸勉天下,豈不偉大!當年欒布故意在彭越人頭下匯報(事見漢高帝十一年記載),臣十分痛恨他這種行為,不事先向主上請示,而肆意發泄自己的情緒,求自己出名,他能夠不被誅殺,實在是僥倖!臣不敢公開請願,把皇上的恩情歸功於自己,所以手寫此書,冒死陳聞,乞望聖明哀察!」
於是孫亮和孫峻聽任諸葛恪的舊部下將諸葛恪收殮安葬。
當初,諸葛恪少年時代就有盛名,孫權很器重他,而諸葛恪的父親諸葛瑾卻非常憂慮,說:「這孩子不是能保護家族的一家之主啊!」諸葛瑾的朋友奮威將軍張承也認為,諸葛恪一定會讓諸葛氏敗亡。陸遜曾經對諸葛恪說:「走在我前面的人,我一定扶著他一起上台階;走在我後面的人,我一定轉身拉他一把。而如今我看你呢,對在你上位的人,盛氣凌人;對在你下位的人,視若無物;這都不是能讓自己品德修養生長的基礎!」
蜀漢侍中諸葛瞻,是諸葛亮的兒子。諸葛恪兩次攻打淮南,越巂太守張嶷寫信給諸葛瞻說:「東主孫權剛剛崩逝,吳主幼弱,太傅諸葛恪受寄託之重任,談何容易!周公是天子的親叔叔,又有安邦定國的大才,尚且有管叔、蔡叔流言之變;霍光受輔國之任,還有燕王、蓋公主、上官氏逆亂之謀。全靠周成王、漢昭帝的聖明,才倖免於難。之前我經常聽說孫權生殺賞罰,從來不聽下面人意見,到了垂死之時,才倉促召太傅,囑之以後事。他的誠意,實在是可以懷疑的。加上從史書的記載來看,吳楚民風,剽悍峻急。而太傅遠離少主,用兵於敵國,恐怕不是良計長算!以古鑒今,今天就和古代一樣,如果不是您進忠言於太傅,其他人恐怕也說不上話!他應該撤兵回國,推廣墾田,務行恩惠,數年之中,東西並舉,為時不晚。希望您仔細考慮!」諸葛恪果然因此而敗。
吳國群臣共議上奏,推舉孫峻為太尉,滕胤為司徒。有獻媚於孫峻的人說:「國家大事,應該由孫氏皇族決斷,如果滕胤為亞公(三公之中,司徒次於太尉,所以稱亞公),他的聲望一向就很高,眾心也都依附於他,以後就不好控制了。」於是任命孫峻為丞相、大將軍、督中外諸軍事,又不設置御史大夫,於是士人失望。
滕胤的女兒是諸葛恪兒子諸葛竦的妻子,滕胤以此為由辭職。孫峻說:「鯀有罪,但並不牽連到兒子禹,滕侯您這是幹什麼呢!」孫峻和滕胤,雖然內心存有芥蒂,場面上還是能相互包容,進爵滕胤為高密侯,還和之前一樣共事。
齊王孫奮聽說諸葛恪被誅,從豫章前往蕪湖,想到建業,以觀事變。傅相謝慈等諫止,被孫奮誅殺。孫奮因此獲罪,被廢為庶人,流放到章安。
南陽王孫和的妃子張氏,是諸葛恪的外甥女。之前諸葛恪有遷都之意,派人整修武昌宮殿,所以民間有傳言說諸葛恪要迎立孫和。等到諸葛恪被誅,丞相孫峻因此剝奪孫和璽綬,並將其流放到新都,又派使者追上去,將孫和賜死。當初,孫和的小妾何氏生下兒子孫皓,還有其他姬妾生的兒子孫德、孫謙、孫俊。孫和將死,與張妃訣別,張妃說:「吉兇相隨,你死,我也不獨生。」也自殺。何姬說:「都死了,誰來撫養這些孤兒!」於是何姬撫育孫皓及三個弟弟,四個孩子得以生存下來。
【華杉講透】
敲黑板,畫重點,這一段,重點學習陸遜說諸葛恪的話:「在我前者必奉之同升,在我下者則扶接之。今觀君氣陵其上,意蔑乎下,非安德之基也。」
陸遜所言,就是一個字:禮。
有禮走遍天下,無禮寸步難行。有禮福澤子孫,無禮覆家滅門。
多講禮,少講理。因為禮,是你如何對待別人,以別人的感受為標準。理呢,人人都認為自己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