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伊莉莎白確信，達西先生會在他妹妹到彭伯利的第二天就帶她來拜訪自己，所以她決定那一整個上午都要待在旅館，以確保他們能找到自己。可是，伊莉莎白猜錯了。原來，她舅舅舅媽到蘭普頓的那天上午，兩位客人就來了。當時，他們和幾位新結交的朋友，在蘭普頓逛了一圈，剛回到旅館，正準備換衣服去其中一位朋友家吃飯，忽然聽見一陣馬車聲。他們走到窗口，看見一男一女乘著雙輪馬車，從街上往這邊駛來。伊莉莎白一眼認出了車夫的制服，也猜到了來者是誰，她難以掩飾自己的驚訝，當即告訴舅舅舅媽有貴客光臨。加德納夫婦也對此感到驚奇——外甥女說話時局促不安，再加上昨天和今天的種種情形——他們對達西的行為產生了新的看法。雖然一直被蒙在鼓裡，但加德納夫婦隱約能感覺到，達西先生對他們的外甥女偏愛有加，否則就無法解釋，他為何要這樣大獻殷勤了。這些新的想法在他們腦子裡轉來轉去，而伊莉莎白也越發心慌意亂了，她奇怪自己為何會如此焦慮。導致她不安的原因有很多，而最讓她擔心的是，達西先生出於對她的愛慕之情，在妹妹面前提到的皆為過譽之詞。伊莉莎白越是想討人喜歡，就越擔心自己沒有這個本事。

  她趕緊從窗口走開，生怕被人看見。她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竭力裝出鎮定的樣子，可是一見舅舅舅媽詫異的表情，心裡只想著這下就更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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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西兄妹來到他們跟前，大家恭恭敬敬地做了一番介紹。伊莉莎白驚奇地發現，達西小姐居然比自己還要緊張。從伊莉莎白住進蘭普頓以來，就聽說達西小姐極為傲慢，但是經過幾分鐘的觀察，便斷定她只是極為羞怯罷了。達西小姐除了以單音節詞作答之外，就再很難開口了。

  達西小姐身材修長，體格也比伊莉莎白健壯，雖然她才十六歲，但是身體已經發育成型了。她看上去很有女人味，舉止更是端莊優雅。她沒有哥哥那麼俊俏，但是從她的神態便能看出，她是一個知書達理的姑娘。她的態度溫和，舉止文雅，完全沒有一點兒架子。伊莉莎白本以為她會像哥哥一樣尖酸刻薄，絲毫不留情面，現在見她並非如此，也就放下心來了。

  他們碰面不久，達西先生就告訴伊莉莎白說，賓利先生也要來拜訪她。伊莉莎白還沒來得及說，十分榮幸能接待這位客人，就聽見樓梯那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兒，賓利先生就走進了房間。伊莉莎白早就不生他的氣了，不過就算她余怒未消，只要見到賓利先生此刻表現出的真誠和熱情，也就討厭不起來了。他親切地問候了伊莉莎白的家人，雖然只是泛泛而談，但是他說話的方式還是像以前一樣令人舒心。

  加德納夫婦也和她一樣，認為賓利先生是一個有趣的人。他們早就想見他一面了。眼前這些人確實引起了他們極大的興趣。他們先前對達西先生和外甥女的關係有所猜疑，於是偷偷觀察他們，並從觀察結果中得出，兩人中間至少有一人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女方的心思仍有些難以捉摸，但男方的情意是一目了然。

  伊莉莎白也忙得不可開交。她既要弄清楚在場每個人的心思，又要穩定好自己的情緒，而且要博得大家的好感。她很擔心給別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可是她完全多慮了，因為她想要討好的人，在來之前就已經對她頗有好感了。賓利先生早已與她交好，喬治安娜渴望與她交好，而達西先生則是決意與她交好。

  一見到賓利，她就自然會想到姐姐。噢！她多麼想知道，賓利先生見到她是否也會產生同樣的聯想。她有時會覺得，賓利先生沒有之前那麼健談了，而且有一兩次驚喜地發現，他似乎想從她的身上找尋另一個人的影子。雖然這只是她的憑空猜想，可是他對達西小姐的態度被她看在眼裡。其他人都以為達西小姐是簡的情敵，但是賓利先生對達西小姐絕對沒有半點兒想法——賓利的姐妹也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不一會兒，伊莉莎白就認定了這個想法。客人們臨走前又聊到兩三件小事，伊莉莎白堅信賓利對簡舊情難忘，只要他再大膽一些，就一定會向她問起簡的情況。有一次，賓利先生趁大家談話時，以一種遺憾的口吻對伊莉莎白說：「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你了。」她還沒來得及回答，賓利又接著說，「差不多八個月了。我們上一次見面是在十一月二十六號，那時我們還在納瑟菲爾德跳舞呢。」

  伊莉莎白見他對往事記得如此清晰，心裡很是高興。後來，他又趁周圍沒人的時候，向伊莉莎白問起她的姐妹是否還在朗伯恩。這個問題和他剛才說過的話，本身沒有什麼含義，但是他的表情和神態意味深長。

  伊莉莎白沒辦法一直關注達西先生，可是她每看一眼，都會發現他時刻保持著親切的笑容。他的言行不再傲慢，也沒有半點兒輕視他人的意思。她親眼見證了達西的改變，哪怕只是一時的改變，也好歹持續了一整天的時間。幾個月以前，他還覺得跟這些人打交道有失身份，現在卻希望與他們結識，並贏取他們的好感。伊莉莎白還發現，達西不僅對她照顧周全，而且對他曾經公然鄙視過的親友也頗有禮貌。她又想起他在亨斯福德牧師家求婚時的情景——他的變化是如此巨大，如此驚人，她實在難以掩飾自己的激動之情。即便是在納瑟菲爾德，或是羅辛斯莊園，達西也從未像現在這樣放下過身段。他不再自大，不再冷漠，此刻的他，竟然樂於去取悅別人。何況他這麼做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就算他成功交上了這些朋友，也只會招來納瑟菲爾德和羅辛斯那些太太小姐的抨擊和嘲諷。

  客人們待了差不多半個小時，起身告辭的時候，達西先生招呼他妹妹和他一起，向加德納夫婦和班納特小姐發出邀請，希望他們在離開之前，能去彭伯利吃頓飯。達西小姐還不習慣對人發出邀請，因此顯得有些靦腆，可她很快就照做了。加德納太太望向外甥女，知道人家主要是想邀請她，所以得先看她是什麼態度，不料伊莉莎白把頭轉了過去。加德納太太認為，外甥女這樣是因為害羞，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而不是不願意接受對方的邀請；再看看丈夫，他本身就喜歡交際，這下更是喜不自禁，於是太太便自作主張，將聚會時間定在後天。

  賓利先生說他很高興，因為這樣就可以再一次見到伊莉莎白，他有許多話要對她說，還要跟她打聽赫特福德那些朋友的情況。伊莉莎白也很高興，因為她知道賓利先生真正想打聽的，其實是她姐姐的消息。這半個小時的聚會一下就過去了。伊莉莎白當時並沒覺得有多愉快，可是出於以上種種原因，當客人們離開後，她反倒覺得心裡相當充實。此時此刻，她只想自己一個人待著，而且很擔心舅舅舅媽對她再三追問。因此，等他們夸完賓利先生後，伊莉莎白就趕緊上樓換衣服去了。

  不過，她的擔心算是多慮了，因為加德納夫婦並不想強迫她說出任何事情。顯然，伊莉莎白與達西先生的交情，要比他們以前想像中深得多。顯然，達西先生已經愛上了她。他們發現了許多蛛絲馬跡，可是都不便過問。

  他們現在一心只想把達西往好處想。從他們相識到現在，達西先生似乎是個無可挑剔的人。他們不可能見了這麼彬彬有禮的人而無動於衷。若是加德納夫婦僅憑自己的感受和管家的描述來評價他的為人，而不參考其他人的意見，那麼，赫特福德郡認識他的人，一定猜不出這是達西先生。時至今日，他們似乎更願意相信管家的話，因為她從達西四歲就開始照顧他，當然比其他人更了解他的為人，加上她本身就是個值得尊敬的人，那就更不應該貿然否定她說的話，而且他們從蘭普頓那邊聽來的消息，也沒有降低管家太太的可信度。除了傲慢，蘭普頓的朋友們找不出他別的任何缺點，可就算他再謙遜，那個小鎮上的人看他從不到這裡來，自然也會說他傲慢。不過，大家都認為他是個慷慨大方的人，為窮人做過不少好事。

  至於威克姆先生，這幾位遊客很快就發覺，他在這裡似乎不怎麼受人待見。雖然人們不了解他和恩主的兒子有什麼恩怨，但是大家都知道，他離開德比郡的時候欠了很多債務，後來都是由達西先生替他償還的。

  伊莉莎白想了整整一晚的彭伯利，比昨天晚上想得還要厲害。雖然這是一個漫漫長夜，可她還是覺得不夠長，因為那個莊園的主人此刻霸占了她所有的思緒。她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兩個鐘頭，想要理出一些頭緒。她肯定不討厭他，沒錯，她的怨氣早就消了。如果她當初真的恨過他，現在也會為自己感到羞愧。伊莉莎白尊敬他，因為他具有許多超常的優良品質，雖然她嘴上不承認，但是心裡早就不再反感他了。她聽見這麼多人說他的好話，尤其是對他的性格大加讚揚，再加上昨天見到的種種情形，心裡自然而然對他產生了好感。不過，更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尊敬和好感之外，伊莉莎白心裡還存著另一種不容忽視的感情——那就是她對達西的感激之情。感激，不僅是因為他曾經愛過她，更是因為她當初那樣任性地拒絕他，還對他進行了不公地指責，可是他既往不咎，現在仍然愛著她。伊莉莎白本以為他會對自己恨之入骨，或將自己視為仇敵避而不見，可是這次偶然相遇，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似乎想與伊莉莎白重修舊好。關於這件事情，達西既沒什麼粗鄙的想法，也沒什麼古怪的行為。他只想努力獲得她親友們的好感，並誠心將自己的妹妹介紹給她。像達西這樣驕傲的人，竟然會有如此大的轉變，這不僅叫人驚訝，也讓人感動——這是愛，最為熾熱的愛。雖然她暫時還無法理解這種愛情，可是她並不討厭，而且被深深打動了。她重視他、尊敬他、感謝他，並發自內心地希望他幸福。伊莉莎白相信自己有辦法讓他再次求婚，可問題在於，她這樣做究竟能給雙方帶來多大的幸福。

  那天晚上，她就和舅媽商量好了，說達西小姐這麼客氣，到彭伯利的時候差點兒沒吃上早飯，卻還堅持要在當天來看望他們。雖然他們無法做出等量的回報，可總是應該禮尚往來，在回訪的時候多花點兒心思。於是，他們決定明天一大早就去彭伯利拜訪她。伊莉莎白很高興，可是問自己為什麼，她又答不上來。

  吃過早飯後，加德納先生就出門去了。他昨天就跟人談到了釣魚的事，約好今天中午到彭伯利和幾位先生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