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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3:07:27 作者: 簡·奧斯汀

  伊莉莎白坐在馬車裡,遠遠望見彭伯利的樹林,心裡只覺得一陣忐忑,而當馬車終於駛進莊園時,她的心早就撲通跳得沒了規律。

  莊園占地面積廣闊,地勢多有起伏。他們從最低點駛入,在一片美麗的樹林中穿行。樹林無邊無垠,一眼望不到盡頭。

  伊莉莎白心事重重,因而無意與他人閒談,但是她注意到了每處值得她欣賞的地方。他們沿著山坡,緩緩向上走了半英里,然後來到一處高坡,這裡便是樹林的盡頭。彭伯利的府邸當即映入眼帘。屋宅坐落在山谷對面,有一條小路曲折地延伸至谷中。這是一幢宏偉壯觀的石頭建築,它屹立在高壟之上,背靠一座蒼翠的山巒。主宅前方從外引流,蓄了一池溪水,岸邊的裝飾既不呆板,也不造作,甚至看不出一絲人工雕琢的痕跡。伊莉莎白高興極了。這個莊園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自然之美,卻並未受到世俗的沾染。大家都對此讚賞不已。伊莉莎白頓時覺得,誰要是能當上彭伯利的女主人,那可真是太有福氣了!

  

  他們下了坡,過了橋,一直駛到大宅門口。從近處打量大宅時,伊莉莎白不免又焦慮起來,她擔心侍女弄錯了,生怕會撞見主人。他們請求進去參觀,立刻就有人開門,把他們請進了會客廳。就在大家等管家的時候,伊莉莎白才恍然發現,自己竟然真的到了這個地方。

  管家來了,她是一位儀態端莊的老婦人。雖然沒有伊莉莎白想像中那麼優雅,但是出乎意料地禮貌和客氣。他們跟著她走進餐室,這個房間的比例勻稱,裝飾也相當精美。伊莉莎白稍微看了一下,就去窗邊欣賞風景了。她望著他們剛才下來的那座小山,只見上面叢林密布,從遠處看來更顯陡峭,但是俊美未減少半分。庭院的布置也十分巧妙。她放眼望去,只見兩岸樹木青蔥,山谷蜿蜒曲折,看得她心曠神怡。接著,他們來到別的房間,雖然景色因為角度的轉換有所變化,但是一樣美不勝收。每個房間都很寬敞,家具擺設也與主人的身份相稱,既不落俗套,又不過分講究。若是與羅辛斯莊園相比,可以說是少了幾分奢華,但多了幾分典雅。伊莉莎白將一切看在眼裡,不禁對主人的審美情趣心生敬仰。

  「差一點兒,」伊莉莎白想,「我差一點兒就成了這裡的女主人!說不定,我早就對這裡的房間了如指掌了!哪裡還用得著以陌生人的身份來參觀!我大可像主人一樣,邀請舅舅和舅媽來這裡做客!——哦,不行,」她忽然想起來,「那樣的話,我就再也見不到舅舅舅媽了——他們肯定不允許我跟這樣的親戚來往。」

  幸好她想到了這一點,才沒有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她想向管家確認一下,主人是否當真不在家,可是她沒有勇氣開口,於是只好作罷。可是,她的舅舅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伊莉莎白連忙慌張地轉過頭去,只聽見雷諾太太回答說,主人是不在家,然後她接著說:「不過他明天會回來,還有許多朋友跟他一起。」伊莉莎白欣喜萬分,慶幸他們在路上一天都沒耽擱。

  這時,舅媽讓她去看一幅畫像。她走上前去,發現壁爐架上有幾幅小型畫像,其中一幅畫的是威克姆先生。舅媽笑嘻嘻地問她,這張畫得好不好看。女管家走過來,告訴她說,畫上的這位年輕人是老主人管家的兒子,是老主人一手把他拉扯大的。「他現在到軍隊去了,」她接著說,「恐怕已經沒人管得住他了。」

  加德納太太又對外甥女笑了笑,可伊莉莎白笑不出來。

  「這位呢,」雷諾太太指著另一幅畫像說,「就是我家少爺了——畫得可傳神了,跟那一幅是同時畫的——差不多有八年了。」

  「我常聽別人說,你家主人儀表堂堂,」加德納太太望著畫像說,「這個樣貌確實英俊。不過,麗茲,你覺得這張畫得像不像?」

  聽說伊莉莎白認識她家主人,雷諾太太便一下對她肅然起敬了。

  「原來這位小姐認識達西先生?」

  伊莉莎白紅著臉說:「也不是很熟。」

  「你不覺得我家少爺很英俊嗎,小姐?」

  「是,他長得很好看。」

  「我還沒見過這麼英俊的人呢。樓上的畫室還有一幅他的肖像,比這幅大,也比這幅畫得好。老爺生前最喜歡這間屋子了,這些畫像也都是老樣子,沒有人動過,他特別喜歡這些小畫像。」

  伊莉莎白這才明白,為什麼威克姆先生的畫像也在這裡。

  雷諾太太又指給他們看達西小姐的畫像,那還是她八歲的時候畫的。

  「達西小姐也像她哥哥一樣漂亮嗎?」加德納先生問道。

  「噢!那當然——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姐,而且那麼多才多藝!——她整天彈琴唱歌,隔壁就有一架給她買來的新鋼琴——那是我家主人送給她的禮物,她明天就跟哥哥一起回來了。」

  加德納先生待人有禮,說話也中聽,管家十分樂意與他交流,對他可以說是有問必答。不知是為他們感到驕傲,還是由於跟他們感情深厚,雷諾太太非常樂意介紹主人和他妹妹的事情。

  「你的主人每年待在彭伯利的日子多嗎?」

  「我倒希望他多待些日子,先生,他每年大概會在這兒待上半年時間。達西小姐總是在夏天的時候回來。」

  「除非,」伊莉莎白心想,「她跑到拉姆斯蓋特去了。」

  「如果他結婚了,你就能經常見到他了。」

  「是的,先生,但我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哪家小姐能配得上他。」

  加德納夫婦都笑了。伊莉莎白也忍不住說:「你可真是把他捧到天上去啦。」

  「我說的都是實話,認識他的人都會這樣說。」雷諾太太說。伊莉莎白心想,這話未免有些過分了,可是管家接下來的話,讓她感到更為驚訝,「我這輩子都沒聽他說過重話,我可是從他四歲就開始照顧他了。」

  這一句實話最耐人尋味,也最出乎伊莉莎白的意料。她早就斷定達西是個脾氣不好的人,如今聽到這番言論,心中自然困惑不已。她屏息凝神,想再多聽一些,幸虧舅舅又開口說道:

  「這世上可沒幾個人配得上這些好話。你很幸運,能碰上這樣一個好主人。」

  「是的,先生,我也知道我很幸運,就算走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位更好的主人了。我常說,小時候心地善良的人,長大了也差不到哪裡去。他從小就是個脾氣好、度量大的孩子。」

  伊莉莎白瞪大了眼睛。「她說的真是達西先生嗎?」她心想。

  「他的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加德納太太說。

  「沒錯,這位太太說得對,他的兒子也像他一樣——在窮人面前從不擺架子。」

  伊莉莎白傾聽著、思考著、疑惑著,她現在只想繼續聽下去。可是,雷諾太太再也沒有談到她感興趣的話題——油畫的內容、房間的大小、家具的價格——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加德納先生認為,雷諾太太對主人的溢美之詞,無非出於對家人的偏愛,而他這樣隨口一提,又讓雷諾太太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主人的優點。

  「他是全天下最好的莊園主,全天下最好的主人。」她說,「他可不像現在那些目中無人的年輕人,除了自己,別的什麼都不在乎。這裡的佃戶和用人絕對講不出他一句壞話。不過,有人說他傲慢,可是我一點兒也沒瞧出來。據我猜想,他只是不像其他年輕人那樣誇誇其談罷了。」

  「他真是無時無刻不在高光之下!」伊莉莎白心想。

  「雷諾太太把他說得那麼好,」舅媽一邊走,一邊悄悄對她說,「他又怎麼會這樣對待我們可憐的朋友呢?」

  「我們可能受到了欺騙。」

  「不會吧,我們的消息來源這麼可靠。」

  一到樓上寬敞的走廊,他們就被領進一間漂亮的起居室。這個起居室是最近才布置好的,比樓下的房間還要敞亮和雅致。據說是剛收拾起來供達西小姐使用的。她去年來彭伯利,就看中了這間屋子。

  「他確實是個好哥哥。」伊莉莎白一邊說,一邊走到窗戶跟前。

  雷諾太太一想到達西小姐走進屋子時,會有多麼高興,就忍不住說:「他總是這樣,凡是能讓妹妹高興的事,他一定說到辦到——他為了妹妹什麼都可以做。」

  現在,只剩下畫室和兩三間主臥給他們參觀了。畫室里陳列著許多精美的畫作,只可惜伊莉莎白對這項藝術不甚了解。她覺得這些作品十分眼熟,似乎跟樓下的沒什麼區別。因此,她反倒樂意去看達西小姐的蠟筆畫——這些繪畫的題材比較有趣,而且比較容易看懂。

  畫室里還掛著許多家族肖像畫,陌生人看了恐怕很難產生興趣。伊莉莎白往前走去,希望找到一幅讓她眼熟的畫像。她終於找到了——畫上的人像極了達西先生,尤其是他臉上的微笑。她記得,達西先生過去端詳她的時候,經常露出這種笑容。伊莉莎白在畫像前站了好幾分鐘,看得出了神。臨出畫室前,她還專門回去看了一眼。雷諾太太告訴他們說,這幅畫是他父親去世之前畫的。

  在這一瞬間,伊莉莎白似乎對畫中人多了一分柔情。即使他們以前相處的時候,她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雷諾太太對他的稱讚起到了極大的作用,畢竟,什麼樣的稱讚會比一個聰明的用人的稱讚還要寶貴呢?他作為兄長、家主和莊園主,憑一己之力守護了多少人的幸福!——他能給人帶來多少快樂,又能給人造成多少痛苦!——他可以行善,也可以作惡,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然而,那位管家太太說的每句話,都足以證明他是個品德高尚的人。伊莉莎白站在畫像前,只感覺那雙眼睛在靜靜地注視自己,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激之情。她回想起達西求婚時的熱情,不再去糾結他言語上的失當。

  凡是可以參觀的地方,他們都走了一遍。客人們回到樓下,與管家太太告別。接著,管家吩咐一個園丁去門口迎接他們。

  他們穿過草地,準備往河邊走的時候,伊莉莎白又轉過頭看了一眼,舅舅舅媽也跟著停下了腳步。正當舅舅估算這座房子建造年代的時候,忽然看到莊園主人從後面通往馬廄的路上走了過來。

  他們相距不過二十碼,而達西又出現得那麼突然,叫人實在來不及躲閃。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兩張臉頰也在頃刻間緋紅一片。達西先生完全驚呆了,愣在那裡一動不動,不過,他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他朝客人們走去,還跟伊莉莎白說起話來,語氣雖然不算從容,但也至少十分有禮貌。

  伊莉莎白下意識地想轉身離開,可是看他已經走上前來,於是不得不停下腳步,滿臉窘態地接受他的問候。雖然舅舅舅媽覺得此人與剛才見到的肖像畫有幾分相似,但仍不敢斷定他就是達西先生,不過,一看到園丁那副驚訝的神情,也就差不多明白了。舅舅舅媽見他在跟他們的外甥女講話,便稍微站得遠一些。他十分禮貌地問起伊莉莎白家裡的情況,而她慌張得連眼睛都抬不起來,嘴裡更是不知道說著什麼糊塗話。達西的言談舉止與他們上次分別時大不相同,伊莉莎白驚訝不已,而他的每句話都讓她覺得越發慚愧。她的頭腦中思緒不斷,覺得讓達西先生撞見她闖進這裡,實在是有失體統。他們在一起這短短几分鐘,竟然成了她生平最難熬的時刻。然而,達西先生也不見得比她自然多少。他說話的時候,語調完全不像平常那樣淡定從容。他問她什麼時候離開了朗伯恩,在德比郡待了多久,諸如此類的問題他一問再問,而且語速極快,這足以表明他的內心是多麼慌亂。

  最後,他似乎已經無話可說了,只是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裡。片刻後,他定了定神,向她告辭離開了。

  舅舅舅媽這才走到外甥女跟前,對達西的儀表稱讚了一番,可是她心裡轉著萬般念頭,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們後面。伊莉莎白覺得羞愧又懊惱——她到這裡來,真是世界上最不幸、最失策的事情!他肯定會覺得莫名其妙!像他這樣傲慢的人,又會如何瞧不起這種行為!她簡直就像專門過來投懷送抱的女人!天哪!她為什麼要來?或者說,他為什麼要比預期早一天回來?他們只要早十分鐘走就碰不到達西先生了,可他偏要這個時候出現,顯然,他不是剛跳下馬背,就是剛走出馬車。她一想到這次尷尬的會面,臉就止不住地泛紅。他的態度發生了如此驚人的轉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居然還走上前跟她說話,光是這一點,就足夠令人驚奇了!——更別說他的談吐是那樣彬彬有禮,而且向她的家人問好!她從未見過這麼謙遜,這麼溫柔,這麼儒雅的達西先生!他簡直和之前在羅辛斯莊園給她遞信的時候判若兩人!她不知道該怎麼想,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這時,他們來到一條美麗的溪邊小徑,地勢逐漸下沉,樹林的景色也越發雅致,但是伊莉莎白無心留意這些風景。儘管舅舅舅媽一再招呼她欣賞周邊的美景,她也隨口答應著,並順著他們指點的方向望去,可是依舊什麼景物都沒辨認出來。她的心思全都在彭伯利莊園的某一個角落——她不知道具體是哪個角落,反正就是達西先生現在待著的角落。她想知道,此時此刻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他會如何看待她,以及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後,他是否還在乎她。或許是因為他放下了,所以才會這麼客氣,可是聽他講話的語氣,又不像了無牽掛的樣子。她不知道,達西見到她是痛苦多於快樂,還是快樂多於痛苦,不過她可以肯定,達西見到她時心情絕不平靜。

  後來,舅舅舅媽責怪她心不在焉,她才回過神來,覺得至少應該在他們面前裝裝樣子。

  他們暫時告別小溪,然後鑽進樹林,徑直往高處走去。從樹林的空隙往外望去,可以看到山谷中的迷人景色。深谷對面的群山上森林密布,偶爾也能看到一小段溪流。加德納先生想繞著莊園走一圈,但又怕走不了那麼遠。園丁帶著得意的笑容告訴他們,這一圈可有十英里路呢。因此,這件事只得作罷。他們還是按照一般的遊覽路線往前走。過了一會兒,他們從邊上的小樹林下了坡,再次回到溪邊,這是小溪最狹窄的地方。接著,他們跨過一座橋。這座橋設計簡潔,與周圍雅致的景觀極為相稱。山谷從這裡開始縮窄,窄到只能容下一灣溪流和一條小徑,小徑兩旁還生著叢叢灌木。伊莉莎白本想沿著小路一探究竟,可是過了橋之後,她發現彭伯利宅邸已經隔得很遠。加德納太太不擅長徒步,此時已經走不動了,只想趕快回到馬車裡去。因此,伊莉莎白只好如她所願,在河對岸找了條近路往回走。不過,他們走得很慢。加德納先生喜歡釣魚,平常又很少能盡興,現在望著河裡偶爾出現的鱒魚,只顧和園丁大談特談,腳下倒是沒什麼動作。他們就這樣慢悠悠地溜達,不料竟然又吃了一驚,尤其是伊莉莎白,因為他們看見達西先生正朝他們走來,而且已經很近了。這邊的小路不像對岸那樣草木旺盛,因此不等碰面就能看見他。伊莉莎白雖然感到詫異,但好歹有了心理準備,如果達西真是衝著他們來的,那她一定要沉下心來冷靜應對,至少要擺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她本來以為達西要往另一條路走,因為在拐彎的時候,他突然消失不見了,可是剛過這個路口,他又立刻出現在他們面前。伊莉莎白一眼便看出,他還是像剛才一樣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於是,她也決定以禮還禮。伊莉莎白對這裡的風景大加讚賞,可當她說出「一見鍾情」和「令人著迷」這幾個詞的時候,她的腦海里又浮現出一些令人不快的聯想——她這樣讚美彭伯利,豈不是容易讓人誤解?想到這裡,她不禁羞紅了臉,再也不講話了。

  加德納太太站在後面不遠的地方。達西先生見伊莉莎白沉默下來,便懇請她賞臉,給他引薦一下她那兩位朋友。他這樣禮貌周全,實在出乎她的意料。想當初求婚的時候,他是那麼傲慢,那麼自大,還看不起她身邊的親戚朋友,而他現在希望結識的人,正是他當時看不起的人,想想都覺得好笑。「如果他知道這兩位是誰,」她心想,「他該有多吃驚呀!達西估計是把他們當成上層社會的人了。」

  不過,伊莉莎白還是趕緊介紹了起來。當說到這兩位是她親人的時候,她偷偷瞄了達西一眼,看他是否還承受得住。她心想,他很有可能撒腿就跑,以避開這些丟臉的傢伙。顯然,達西對他們的關係感到驚訝,可是他並沒有逃開,反而主動陪他們一起走,還跟加德納先生攀談起來。伊莉莎白不由得感到高興,而更多的是一種勝利的喜悅。他終於知道了,其實,她也有幾個不那麼丟人的親戚。她聚精會神地聽他們講話,舅舅的每句話和每個表情都透露出他的智慧、品位和良好的修養。

  不久,兩人就聊到了釣魚這個話題。達西先生十分客氣地對加德納先生說,只要他還住在附近,就可以隨時來釣魚,並主動提出把釣具借給他,還告訴他小溪里哪個地方魚最多。加德納太太挽住伊莉莎白的手,同時對她遞了個眼色,以表示自己的驚訝和不解。雖然伊莉莎白嘴上沒說什麼,但是心裡得意極了,達西這樣做顯然是為了討好她。不過,她還是感到困惑,因此不停地問自己:「他為什麼會產生這麼大的變化?這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他該不會是因為我——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把態度放得這麼溫和吧?我在亨斯福德對他說了那樣的話,他怎麼可能還繼續愛著我?」

  他們就這樣——兩位女士在前,兩位男士墊後——往前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後來,為了欣賞一些稀奇的水生植物,大家便分開各自走到河邊,可等他們歸位時,前後次序發生了變化。原因出在加德納太太身上。她走了一個上午,早已疲憊不堪,覺得伊莉莎白的胳膊撐不住她,便讓丈夫挽著自己走。於是,達西先生便取代了她的位置,與她的外甥女並肩前行。兩人沉默了一陣,然後這位小姐先開了口。伊莉莎白想讓他知道,她是事先聽說他不在家才決定過來的。因此,她直言他的出現讓她感到十分意外。「你的管家還告訴我們,」她接著說,「你要明天才能回來。在我們離開貝克維爾之前,也了解到你不會這麼快到鄉下來。」達西承認她說的都是事實,只是他找管家有些事,所以比同行的人提前幾個小時回來了。「他們明天一早就到了,」他接著說,「其中也有你認識的人——賓利先生和他的姐妹。」

  伊莉莎白只是稍微點了下頭。她立刻開始回想,他們上次提到賓利先生時是怎樣一個場景。從達西的神色來看,他心裡肯定也在想同一件事情。

  「這些人裡面,」他停了一下說,「有一個人特別想見你,那就是我的妹妹。我想趁你在蘭普頓的時候,介紹她跟你認識認識——不知你是否肯答應,是否認為我太過冒昧?」

  這個要求確實讓她大吃一驚,不知該如何作答才好。她立刻意識到,達西小姐想要認識她,肯定是受到了哥哥的影響,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她滿意了。伊莉莎白很高興,看來他的怨念並沒有真的讓他懷恨在心。

  他們默默地往前走,兩人各自心裡都有一些想法。伊莉莎白感覺稍有不安,這是肯定的,但她同時覺得高興和自豪。他想介紹他妹妹給她認識,這是對她至高無上的認可。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遠遠超過了加德納夫婦。當他們走到馬車跟前時,其他人距他們至少有一英里的路程。

  達西請伊莉莎白進屋休息一下,可她說不累,於是兩人就這樣站在草坪上。在這種時候,他們多少應該說些什麼,沉默只能讓場面越發尷尬。她想開口說話,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終於,她想起了自己正在旅行,於是強行與達西先生聊起了馬特洛克和鴿谷。然而,時間和舅媽都走得很慢——他們還沒開始深入交流,伊莉莎白的耐心和話題就用完了。隨後,加德納夫婦來到跟前,達西先生執意讓他們進屋吃些點心,可是客人們謝絕了。大家就此分手,雙方都很客氣,達西先生還扶著兩位女士坐上馬車。直到馬車走遠後,伊莉莎白才見他慢慢回到屋裡去。

  這時候,加德納夫婦可是有話要說了,他們覺得達西先生遠比她描述的要好得多。她的舅舅說:「他很有修養,也很有禮貌,而且一點兒架子也沒有。」

  「他看起來確實有些威嚴,」舅媽接著說,「不過,很符合他的身份,也不叫人討厭。我覺得那位管家說得對,雖然有人指責他傲慢,但我可一點兒也瞧不出來。」

  「我是真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如此款待我們。這可不是禮貌,而是真正的關照了。其實,他大可不必這樣做,畢竟他和伊莉莎白也沒什麼交情。」

  「當然了,麗茲,」舅媽說,「雖說他沒有威克姆那麼英俊,或者說,他不像威克姆那樣笑容可掬,但他的五官好歹也算端正,你怎麼能跟我們說他很討人厭呢?」

  伊莉莎白趕緊為自己辯解,說她上次在肯特郡見到他時,就比以前更喜歡他了。至於今天上午,她說自己從沒見過這麼平易近人的達西先生。

  「不過,他待人這般客氣,說不定只是他的社交手段,」舅舅說,「這些大人物都是如此。他請我去釣魚,我也不能太當真,說不定哪天就改了主意,不讓我再進他的莊園了。」

  伊莉莎白認為他們誤會了達西的為人,可是她沒有作聲。

  「從目前觀察的情況看,」加德納太太說,「我是真想不到,他竟會那樣狠心地對待可憐的威克姆。他看上去也不像個壞人,我反倒覺得,他說話時嘴角的小動作還挺討喜的。至於他臉上的表情,確實是有些嚴肅了,但別人也不會因此覺得他心地不善良。對了,那個管家倒是把他誇得天花亂墜!我有好幾次都差點兒笑出來。不過,他肯定是個慷慨大方的主人。在用人眼中,這就是一個主人最大的優點了。」

  伊莉莎白聽到這裡,覺得應該替達西先生說幾句公道話,證明他沒有虧待威克姆先生。她小心翼翼地告訴舅舅舅媽,說她聽達西在肯特郡的那些親友說,他的作為和外界的傳言大有出入。達西沒有那麼可恨,威克姆也沒有那麼厚道,赫特福德郡的人們都受到了矇騙。為了證實這一點,她提到了兩人在財產上的糾葛。伊莉莎白沒有指出這些話是誰說的,但她可以保證消息來源絕對可靠。

  加德納太太既擔心又驚訝。不過現在,她來到了之前最喜愛的地方,無論什麼糟糕的心情,都抵不過她心中美好的回憶。她只想把周圍一切有趣的地方指給丈夫看,根本無暇去顧及別的事情。這一上午的徒步旅行讓她感到疲憊,但是一吃過飯,她又跑出去探親訪友了。闊別多年的友情在今晚得以延續,她當真感到心滿意足。

  至於伊莉莎白,今天上午發生了太多有意思的事,她到現在還想不明白,實在沒有餘力去結交新的朋友。她只是一門心思琢磨著,達西先生今天怎麼這麼識趣,還這麼有禮貌,尤其讓人不解的是,他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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