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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3:05:57 作者: 簡·奧斯汀

  年輕小姐們與姨媽的約會並未遭到反對。柯林斯先生覺得身為客人,卻把主人整晚丟在家裡,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可班納特夫婦叫他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於是,他和他五個表妹乘著馬車,準時到了梅利頓。姑娘們一進客廳,便聽說威克姆先生接受了姨父的邀請,現在已經在屋子裡了。

  大家聽到這個消息後坐了下來,柯林斯先生悠閒地四下張望,想找個什麼東西誇讚一番。屋子的陳設和面積使他驚羨不已,他說像是走進了羅辛斯莊園的消暑小飯廳。主人家聽見這個比喻,不覺皺了皺眉頭。後來,菲利普太太才弄明白羅辛斯莊園在什麼位置、誰是它的主人、它的客廳是如何設計的,以及光是一個壁爐架就值八百英鎊——她這才明白這份恭維的重量。即使柯林斯先生把這裡比作羅辛斯莊園的管家房,她也不會有任何意見。

  

  柯林斯先生一面描繪凱薩琳夫人和她宏偉的莊園,一面巧妙地提到自己的住所,以及他正在進行的種種修繕。他就這樣自顧自講著,直到男士們進來為止。他發現菲利普太太聽得很專心,而且越聽越覺得他了不起。她決定一找到機會,就把他的話傳播出去。至於那幾位小姐,她們聽不進表兄的閒言碎語,又無事可做,想彈琴也彈不成,只能照著壁爐架上那些瓷器的樣子,漫不經心地畫些小玩意兒打發時間。終於,等待的時間結束了,男賓們走進了屋子。威克姆先生一露面,伊莉莎白便覺得,無論是上次見到他,還是之後想起他,她對他的感情都絲毫沒有錯付。郡里的軍官們都是些體面氣派的年輕人,而參加這次聚會的又是他們中的佼佼者。然而,威克姆先生無論在風度上、為人上、舉止上,還是相貌上都遠遠勝過他們,正如他們遠遠勝過那位肥頭大耳的姨爹一樣——此時,他正帶著滿嘴的葡萄酒味,跟著眾人走進屋來。

  威克姆先生是當天最幸運的男人,因為每個女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伊莉莎白是當天最幸運的女人,因為威克姆先生最後坐到了她的身旁。他當即與她攀談起來。雖然談的只是當晚下雨和雨季可能到來之類的話題,可是他是這般溫柔,使她不禁感到,即使是最普通、最無聊、最陳舊的話題,只要說話人擅用技巧,同樣可以說得十分動聽。

  面對威克姆先生和其他軍官這樣的勁敵,柯林斯先生似乎變得微不足道了。在小姐們眼中,他確實算不上什麼,不過,菲利普太太還是在專心聽他說話,並及時給他倒咖啡、添鬆餅。

  當一張張牌桌擺好後,柯林斯先生終於找到了報答女主人好意的機會。他趕緊找位置坐下,玩兒起了惠斯特牌[11]。

  「我對這玩意兒一竅不通,」他說,「不過我很樂意學,畢竟以我這樣的身份——」菲利普太太很高興他願意一起玩兒,卻沒有耐心聽他陳述理由。

  威克姆先生沒有玩兒惠斯特牌,因為他被小姐們拉到另一張牌桌上,坐在伊莉莎白和莉迪亞中間。起初,局面相當緊張,莉迪亞大有獨占威克姆先生的架勢,因為她是一個十足的健談家。不過,好在她興趣廣泛,注意力又轉移到了紙牌遊戲上。她一心想著下注,得彩後又大嚷大叫,根本顧不上注意誰了。由於遊戲比較簡單,威克姆先生能夠一邊下注,一邊從容地與伊莉莎白交談。伊莉莎白很樂意聽他說話,也很想了解他和達西先生之間的恩怨,可是她想聽的他未必肯講,再說她也不喜歡刻意打探別人的隱私。不過,她的好奇心出乎意料地得到了滿足,威克姆先生竟然主動談到了這個話題。他問起納瑟菲爾德距梅利頓有多遠,伊莉莎白回答之後,他又吞吞吐吐地問起達西先生在那裡住了多久。

  「大概有一個月了,」伊莉莎白不想放過這個話題,於是接著說,「我聽說,他在德比郡有一幢大房子。」

  「是的,」威克姆先生答道,「他的財產相當可觀,每年有一萬英鎊的收入。說起這方面,沒人能比我更了解,因為我從小就跟他們家有特殊的關係。」

  伊莉莎白不禁露出詫異的神情。

  「班納特小姐,你昨天見到我們對彼此冷漠的態度了吧?難怪你會覺得驚訝——你和達西先生很熟嗎?」

  「有這麼熟就夠了,」伊莉莎白氣沖沖地說,「我和他在一個屋檐下待了四天,發覺這人討厭極了。」

  「他究竟是討喜還是討厭,」威克姆先生說,「我也說不準。關於這一點,我不便發表自己的意見。我跟他認識太久了,也太了解他了,因此很難做出公正的判斷。我是不可能不帶偏見的。不過我相信,你對他的看法會讓大家感到震驚——當然,你在別處也不會這麼直接——畢竟這裡都是自家人。」

  「我發誓,我到附近任何一家都會這麼說,除非在納瑟菲爾德。告訴你,赫特福德郡根本沒人喜歡他。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任誰見了都討厭。你絕不可能聽到有人說他一句好話。」

  「說句真心話,」威克姆停了一會兒說,「無論是他還是別人,都不該受到過多抬舉。不過他這個人,在這方面得了諸多好處。他的金錢和權力蒙蔽了世人的眼睛,那一副自高自大的氣派又嚇得人膽戰心驚,因此,大家只好順著他的心意去評價他。」

  「雖然我跟他不熟,但我覺得他的脾氣也好不到哪兒去。」威克姆聽了這話,只是不住地搖頭。

  「不知道,」等到有機會說話時,威克姆接著說,「他會在這裡住多久。」

  「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在納瑟菲爾德的時候,沒聽說他要走。希望這個人不會影響你在這裡的工作。」

  「噢!不——我才不會被達西先生嚇跑呢。如果他不想見我,那就請他自己走開好了。我們兩人關係不好,一見到他我就不舒服,不過我可沒必要躲著他——我要大家知道他的為人,了解他的惡意——這件事錯不在我。班納特小姐,他那位過世的父親,老達西先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也是我這輩子交到過最真誠的朋友。每當我與這位達西先生在一起時,就免不了想起當年絲絲縷縷的回憶,並從心底里感覺到痛苦。他對我的態度惡劣至極,不過我相信,我會原諒他的——原諒他對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我不能容忍他辜負先人的寄望,辱沒先人的聲名。」

  伊莉莎白對這件事越來越感興趣,所以聽得很認真。只是涉及太多細節,她不便進一步追問。

  威克姆先生又聊了些別的事情。他談到了梅利頓、鄰居們和社交圈,似乎對他看到的一切都感到滿意。特別是談到社交問題時,他的談吐和舉止越發優雅了,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語氣中的殷勤。

  「我之所以參加民兵團,」他接著說,「是因為那兒的朋友圈子比較穩定,人也都是好人。我知道這是一支受到尊敬和愛戴的部隊。我的朋友丹尼為了勸我到這兒來,又說起他們的營房有多麼好,梅利頓的人對他們有多麼親切,還說他們在這兒交到了不少朋友。我承認,我是少不了社交生活的。我是個失意的人,精神上忍受不了孤獨,我需要一份工作和一個圈子。我本來不打算過行伍生活,但是由於環境所迫,現在覺得參軍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其實,我本該進入教堂工作——家裡也把我往那方面培養。假如我們剛才談到的那位先生,當初肯成全我的話,我現在就有一份相當豐厚的牧師俸祿了。」

  「什麼!」

  「是的——老達西先生在遺囑中聲明,一旦牧師職位有了空缺,就由我來接替。他是我的教父,十分疼愛我。他對我的好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他本想讓我的日子過得寬裕一些,並自以為做到了這一點,可是,牧師職位空出來後,落到了別人名下。」

  「豈有此理!」伊莉莎白嚷道,「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怎麼可以置老先生的遺囑於不顧?——你為什麼不依法起訴呢?」

  「遺囑上有些地方的措辭比較模糊,我就算起訴,也未必能贏。照理說,一個懂得尊重的人是不會懷疑先人的意圖的,可達西先生偏要懷疑——或者說,他認為遺囑中的條款是有條件的。他說我鋪張浪費,舉止魯莽,因此決定剝奪我應得的權利——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兩年前,那個牧師職位還真空出來了,我也到了接受聖職的年齡,可是給了另一個人。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活該失去這份俸祿。或許,是我這人心直口快,對人也不存戒心,有時難免在別人面前直言議論他,甚至當面頂撞他——僅此而已。不過,事實就是這樣,我們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他記恨我。」

  「駭人聽聞!——大家應該認清他的真面目!」

  「這是早晚的事——但我不會為難他。除非我忘記他的父親,否則我絕不會揭發他,或者跟他作對。」

  伊莉莎白十分欣賞他的這種情感,並認為敢於將之表達出來的威克姆先生,較之前更加英俊了。

  「不過,」伊莉莎白歇了一會兒說,「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他憑什麼這樣作踐人?」

  「這是一種純粹、徹底的厭惡——在某種程度上與忌妒有關。假如老達西先生不那麼偏愛我,或許,他的兒子就能與我相處得好一些。我相信,正是因為他的父親過於疼愛我,才使得達西從小對我存有嫉恨之心。他心胸狹窄,容不得我與他競爭——因為在競爭中得勝的往往是我。」

  「我真沒想到達西先生竟然這麼壞。雖然我不喜歡他,但也不至於厭惡他。我以為他只是目中無人,卻沒想到他竟然卑劣到這個地步——蓄意報復,蠻不講理,鐵石心腸!」

  她思索了幾分鐘,接著說:「我還記得,他在納瑟菲爾德吹噓說,他跟人結下仇怨就絕不消解,生性就愛記仇。他的性格太可怕了。」

  「在這個問題上,我的意見不一定靠得住,」威克姆先生說,「因為我免不了對他抱有成見。」

  伊莉莎白再次陷入沉思,然後感嘆道:「你是他父親的教子、朋友和他最為喜愛的人,他這樣對你實在太過分了!」——她本想再加一句,「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光憑一張臉蛋就叫人喜愛。」——不過,她還是改口說,「可想而知,他從小就沒什麼朋友,你們能交往到這個地步,已經相當親密了!」

  「我們是在同一片教區,同一個莊園裡長大的,我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在一起度過——同住一幢房子,同在一起玩耍,同受一位父親的疼愛。我父親初入社會所做的行業,就是你姨父菲利普先生揚名的那個行業,但是他放棄了自己的一切,全心全意為老達西先生效勞,替彭伯利莊園解決財務上的問題。老達西先生對家父極為器重,把他當作可以交託一切的真心朋友。老先生常說家父管理有方,使他受益匪淺,因此在先父臨終的時候,主動提出要負擔我的一切生活費用。我相信他這麼做,一方面是對先父報恩,另一方面也是對我的關愛。」

  「太奇怪了!」伊莉莎白嚷道,「太可恨了!——我真不明白,既然這位達西先生這麼尊貴,又何必這般虧待你?——如果沒有更好的理由,僅僅是因為傲慢,那他完全沒有必要這麼惡毒!——沒錯,我說的就是惡毒!」

  「確實奇怪,」威克姆先生說,「他的一切行為皆可追源於傲慢,傲慢是他最好的朋友。照理說,既然他傲慢,就更該講求道德,可人總會有矛盾的時候。他對待我,除了傲慢,更多的還是意氣用事。」

  「這種令人憎惡的傲慢,對他自己有什麼好處?」

  「有好處,驕傲使他成了一個慷慨的人——他豪爽大方,待人殷勤,資助佃戶,救濟窮人。他這麼做是出於家族的驕傲,以及他身為家族繼承人的驕傲。他希望延續家族的名望,不讓彭伯利失去其在當地的影響力。他對父親高高在上的地位極為重視。他還有身為兄長的驕傲,他對妹妹無微不至的照顧,使他成了外人口中的好兄長,還說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但在達西眼中,她就是一件珍貴的展示品。」

  「達西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威克姆先生搖搖頭說:「但願我能誇她一聲可愛。凡是達西家裡的人,我都不忍心說他們一句壞話。不過,她確實太像她哥哥了——非常非常傲慢——她小時候很活潑,也很親切,而且特別喜歡我。我經常一陪她玩兒就是好幾個鐘頭。可是現在,她不把我放在心上了。她長得很漂亮,十五六歲,而且據我所知,她是個極有才華的女孩子。她父親去世以後,她就一直住在倫敦,有位太太陪她讀書,並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接著,他們東拉西扯地講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伊莉莎白又忍不住提到剛才的話題:「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和賓利先生那麼要好!賓利先生的性情那麼隨和,而且我相信,他一定不是裝出來的。他怎麼能跟這樣的人交朋友?他們怎麼處得來呢?——你認識賓利先生嗎?」

  「不,我不認識。」

  「他是個親切和藹的人,而且很有魅力。他肯定不知道達西先生是怎樣的一個人。」

  「很有可能——不過,他想讓人喜歡也不難。他的手腕很高明。只要他認為對方值得攀談,他也可以談笑自若。他在那些地位與他相當的人面前,和在那些地位不如他的人面前,完全是兩副面孔。傲慢與他如影隨形,可是在有錢人面前,他顯得光明磊落,通情達理,既認真,又誠懇,有時甚至稱得上和藹可親——還不是看人家身份和地位高。」

  惠斯特牌不久便散場了,玩牌的人都圍到另一張牌桌上,柯林斯先生站在表妹伊莉莎白和菲利普太太之間——菲利普太太照例問他贏了沒有。柯林斯先生牌運不佳,全輸光了,可當菲利普太太表示遺憾的時候,他又一本正經地說,區區小事不足掛齒,他這人視金錢如糞土,還請她不要感到難過。

  「我很明白,夫人,」他說,「人一旦坐上牌桌,就得聽天由命了——幸虧我不是那種對五先令都耿耿於懷的人。當然,有好多人就不敢說這話了。感謝凱薩琳·德·包爾夫人,多虧了她,我才不必為這些小事煩心。」

  這話引起了威克姆先生的注意。威克姆看了柯林斯幾眼,然後低聲問伊莉莎白,她這位親戚是不是德·包爾家的相熟。

  「凱薩琳·德·包爾夫人,」伊莉莎白答道,「最近為他提供了一份工作。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到夫人賞識的,不過他們肯定認識沒多久。」

  「想必你一定知道凱薩琳·德·包爾夫人和安娜·達西夫人是姐妹吧?凱薩琳夫人正是這位達西先生的姨母。」

  「不,我確實不知道——我對凱薩琳夫人的家境和社交圈均不了解。我還是前天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她的女兒德·包爾小姐將來會繼承很大一筆財產,大家都說,她和她的表兄會把這兩份家產結合起來。」

  伊莉莎白一聽這話笑了起來,因為她想起了可憐的賓利小姐。要是達西先生已經同別人訂了終身,她對達西縱使獻出再多殷勤也是徒勞。她對達西小姐的關懷,還有對達西先生本人的讚美,可以說是白費力氣了。

  「柯林斯先生對凱薩琳夫人和她的女兒稱讚不已,」伊莉莎白說,「可是,聽完一些具體事例後,我不得不懷疑他是被自己的感激之情蒙蔽了雙眼。雖說她是他的恩人,但她仍是個狂妄又自大的女人。」

  「我相信,她這兩個毛病都很嚴重。」威克姆先生說,「我有很多年沒見她了,但我一向不喜歡她,因為她待人做事既專斷又無禮。她在外享有精明和聰慧的美譽,但我認為大家這麼說,一方面是因為她有錢有勢,另一方面是因為她盛氣凌人,而且她又有那麼一個驕傲的侄子。他總認為,凡是與他沾親帶故的人,都必須擁有一等一的才智。」

  伊莉莎白承認威克姆先生的見解相當到位。兩人談得十分投機,一直談到晚餐收牌的時候,其他太太小姐這才有機會分享一點兒威克姆先生的殷勤。菲利普太太的宴席上人聲嘈雜,幾乎無法正常交談,好在威克姆的舉止已經博得了眾人的歡心。他說的每句話都很風趣,做的每個動作都很優雅。伊莉莎白臨走時,腦子裡只想到他一個人。在回家的路上,她心裡只想著威克姆先生,想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可是,莉迪亞和柯林斯先生一路上聒噪得很,硬是沒有給她提到威克姆先生的機會。莉迪亞喋喋不休地談到抓彩票,說她哪把輸了,又說哪把贏了。柯林斯先生則滔滔不絕地說菲利普夫婦多麼好客,還說打牌輸掉的錢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把當晚的菜餚挨個兒背了一遍,並多次表示怕自己擠著表妹們。他要說的話太多,還沒等他說完,馬車就停在了朗伯恩的大宅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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