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不眠之夜 一 1833年2月16日
2024-10-02 02:56:34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1833年2月16日的夜晚是降福之夜。夜色上空天堂打開了。這是馬呂斯和珂賽特的新婚之夜。
這是興高采烈的一天。
這並非外公所夢想的藍色佳節,既不是有一大群小天使和小愛神在新婚夫婦頭上飛旋的仙境,也不是能裝飾在門楣上的那種婚禮的圖景,而是一次又甜美又歡樂的婚禮。
1833年那時結婚,儀式和今天的不同。法國還沒有向英國借鑑搶妻的那種雅人深致:新婚夫婦一出教堂就逃匿,懷著幸福的羞慚躲藏起來,以破產者的行徑表達《雅歌》中的那種狂喜。那時大家還不懂得,將自己的天堂放在驛車上顛簸,讓咯吱咯噔的聲響頻頻打斷自己的神秘,把鄉村客棧的床當作婚床,將自己一生最神聖的記憶留在按夜計費的普通客房裡,並同跟驛車的車夫和客棧女招待的交談相混雜,這一切該有多麼貞潔,多麼美妙,又多有雅趣。
在我們生活的19世紀下半葉,市長及其綬帶、神甫及其祭披、法律和上帝,都已經不夠了,還要補充上龍朱莫驛站的車夫:上身穿紅翻袖口、鈴鐺紐扣的藍外套,飾著金屬片的臂章,下身穿一條綠色皮褲,咒罵著馬尾紮起的諾曼第種馬,總之假飾帶、漆布帽子、撲粉的粗頭髮、大馬鞭和大皮靴。法蘭西的文雅,還沒有推進到英國貴族的那種程度:等新婚夫婦登上驛車,後跟磨損的拖鞋和舊鞋,便像雨點似的砸在他們頭上,以紀念邱吉爾[328],後來他又叫馬爾勃路格或馬爾布路克,婚禮那天,姑媽用怒火給他帶福運。舊鞋和破拖鞋還沒有投入到我們的婚禮中;不過別著急,高雅的趣味總要繼續擴展,將來必有那一天。
從1833年回溯一百年,那時結婚可不疲於奔命。
說來也怪,大家還能想像出來,那時代舉行婚禮,既是私人的喜事,也是社會的節慶,大家族的喜宴無損於小家庭的隆重,歡樂即使過分,只要是正當的,就絕不會妨害幸福;總而言之,兩個人的命運在家族裡開始結合,從而產生一個家庭,而且,新房從此證明二人結為夫妻,這一切都是可敬而有益的。
他們在家中結婚並不感到羞恥。
因此,還按照現已過時的方式,在吉諾曼先生家中舉行婚禮。
結婚雖是極為自然又極為普通的事,可是要張貼布告,辦理結婚證,要跑市政廳,還要去教堂,總不免費些周折,在2月16日之前無論如何準備不好。
16日碰巧是星期二,封齋節的前一天;我們指出這一細節,純粹是力求準確。大家都猶豫不決、顧慮重重,尤以吉諾曼姨媽為甚。
「封齋節前的星期二!」老外公高聲說,「棒極了。」有一句諺語說:封齋節前成了親,兒女沒有不孝心。
「就這麼辦,定在16日!你呢,馬呂斯,你還想延期嗎?」
「當然不想啦!」熱戀中的人回答。
「那就結婚吧。」老外公說道。
就這樣,婚禮在16日舉行,儘管那還是狂歡的日子,那天下雨了,不過,一對新人總能看到賀喜的一角藍天,至於天地萬物都在雨傘之下,也就無所謂了。
婚禮前夕,冉阿讓當著吉諾曼先生的面,將那五十八萬四千法郎交給馬呂斯。
夫妻實行財產共有制,這樣,婚書也就非常簡單了。
從此以後,冉阿讓就用不著都聖了,珂賽特便接收過來,把她提升為貼身女僕。
在吉諾曼家中,還給冉阿讓辟出了間漂亮的臥室,特意為他布置好了。珂賽特則央求他:「爸,我求求您了。」懇切的語氣萬難拒絕,差不多使他答應搬到一起來住了。
婚期的前幾天,冉阿讓出一點事,右手拇指被砸傷了。傷得並不嚴重,他不讓別人照顧,自己包紮,也不讓人看傷處,連珂賽特也不例外。傷雖不重,但是手要纏上繃帶,手臂要吊著,這樣他就不能簽字了。吉諾曼先生是代理監護人,便代替他行事。
我們帶領讀者既不去市政廳,也不去教堂。跟隨一對情侶去那種地方的人寥寥無幾,而且一看見新郎的翻領飾孔插上一束花,便習慣扭頭不觀賞這齣戲了。我們只是略提一句,從受難會修女街去聖保羅教堂的途中碰到的一個情況,而參加婚禮的人並沒有瞧見。
當時,聖路易街北口正在翻修,從王宮花園街起就不通行了。婚禮的彩車不能直接駛往聖保羅教堂,必須改道,最簡單的就是從大馬路繞過去。賓客中有人提醒說,這是狂歡節的最後一天,可能會堵車。
「為什麼?」吉諾曼先生問道。
「因為有假面遊行隊伍。」
「那好極了,」外祖父說道,「就從那兒走。這兩個青年一結婚,就要進入嚴肅的生活,讓他們瞧瞧假面的場景,好有個思想準備。」他們就走大馬路。第一輛婚禮彩車坐著珂賽特和吉諾曼姨媽、吉諾曼先生和冉阿讓。按照習俗,馬呂斯還同未婚妻分開,只乘坐第二輛車。婚禮的車隊從受難會修女街駛出,就加入那車水馬龍的隊列:隊列從馬德蘭教堂到巴士底廣場,又從巴士底廣場到馬德蘭教堂,連成沒頭沒尾的長鏈。
大馬路上全是戴假面具的人,不時下雨也驅不散那些滑稽人物、小丑和傻瓜形象。在這1833年冬季的舒暢氣氛中,巴黎喬裝成了威尼斯。那種狂歡節如今已見不到了。狂歡節擴展到整個生活,也就沒有狂歡節了。
大馬路兩側擠滿了行人,居民也都在窗口看熱鬧。劇院柱廊的平台上滿是觀眾。除了觀賞各種各樣的假面具,還觀看封齋節前狂歡節的特有的車隊,就像在龍尚那樣,車輛形形色色,有出租馬車、市民輕便馬車、大篷車、帶篷的兩輪小車、單駕雙輪車,等等,列隊行駛,秩序井然,一輛輛相連接,嚴格遵守交通法規,仿佛行進在鐵軌上。列隊車輛上的人,無不既是觀眾又是演員。絡繹不絕的車輛形成方向相反的兩條平行線,由警察控制在大馬路兩側偏道,不讓這兩條車流遇到一點阻遏,保持一條流向下游,一條流向上游;一條流向昂丹大街,一條流向聖安托萬城郊大街。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帶有徽章的車輛、外國使節的車輛,則可以在大馬路中央自由往來。還有歡快的彩車隊,尤其是肥牛車,也有這種特權。英國也揮響馬鞭投入巴黎的歡樂;西摩勳爵乘坐一輛有賤民綽號的旅行車,招搖過市。
保安隊像一群牧羊犬,沿著這兩行車流來回奔跑。隊列里有正派人家的大轎車,坐滿了姨婆和祖母,車門站著膚色鮮艷的化了妝的兒童,七歲的男小丑、六歲的女小丑,小傢伙特別喜人,他們感到正式參加了公眾的歡樂,深深意識到他們所扮的滑稽角色的尊嚴,便像政府官員那樣一副嚴肅相。
遊行的車隊不時在某處堵塞了,側道的一列就得停下,等疙瘩解開再運行;一輛車受阻,就足以使全線癱瘓。排除障礙再繼續行進。
婚禮的車隊沿大馬路的右側隊列,駛向巴士底廣場,行進到白菜橋街時停了片刻。而對面朝馬德蘭教堂行進的車隊,幾乎也同時停下來,其中有一輛車滿載戴假面具的人。
那種車輛,更確切地說,那種裝滿假面具的大車,巴黎人相當熟悉。如果哪年封齋節前狂歡節或封齋節的狂歡日[329],不見那種車輛,大家就會以為在搞什麼鬼,就議論說:「這裡邊有什麼名堂。很可能內閣要換人了。」那輛車裝了一大堆老丑角、滑稽丑角和女僕角色,在行人的頭上顛簸,看上去奇形怪狀、醜態百出,從土耳其人到野人,有攙扶侯爵夫人的大力士、能使拉伯雷捂上耳朵的滿口粗話的潑婦,也有能讓阿里斯托芬[330]垂下眼帘的母老虎,麻絲做的假髮、玫瑰色的汗衫、講究的帽子、扮鬼臉的眼鏡、戴個戲蝶的滑稽丑三角帽,他們衝著行人怪叫,雙拳撐在大胯上,袒露雙肩,戴著假面具,擺出肆無忌憚的姿態,顯得那麼厚顏無恥,真是一大堆烏七八糟的醜類,由頭戴花冠的車夫拉著示眾。車上就是這樣一群東西。
希臘需要泰斯庇斯[331]大戲車,法國則需要瓦德[332]的出租馬車。
什麼都可以拿來滑稽地模仿,甚至模仿滑稽的模仿。農神節這種古代美的滑稽相,越擴越大而終於演變成為封齋節前的星期二。酒神節,古代的酒神頭戴葡萄藤冠,沐浴在陽光下,袒露神奇的半截身子和大理石般的雙乳,如今卻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身穿北方濕漉漉的破衣衫,最後就改名叫狂歡節假面人了。
假面人車這種傳統,始於最古的王朝時代。路易十一撥給宮廷大法官的費用「二十蘇圖爾幣,租用三輛車,戴假面人上街」,如今,這幫喧鬧的人一般乘坐老式雙輪公共馬車,擠在上層車廂里,也有亂鬨鬨的一伙人擠在四輪公共馬車上,將車篷放下,六人座席擠二十多人。有的在車椅上,有的在摺疊加座上,還有的在放下的車篷側面和轅木上,甚至還騎在馬車的燈籠上。有站立的、臥倒的、坐下的、蹲著的、吊著腿的。女人則坐在男人的膝上。那伙狂人攢動的頭疊成的金字塔,從遠處就能望見。這種滿載假面人的車輛,在車水馬龍中間是歡騰的高山。等到科萊、帕納爾和皮龍[333]一出世,黑話就滿天飛了。車上的假面小丑,向老百姓滿口噴出一套套粗話。這輛公共馬車載人過多,看上去特別龐大,帶有一種征服的氣勢。車前沸反盈天,車後一片混亂,車上叫罵、吊嗓子、呼號、狂笑、高興得前仰後合:快樂在咆哮,諷刺在噴火,歡快的情緒展示出來,像展開的一塊大紅布;兩個瘦長乾癟的女人演一出鬧劇,演到了高潮,這是滿載歡笑的勝利戰車。
然而,這種笑實在厚顏無恥,算不上爽快;這種笑也實在可疑,顯然肩負一種使命,要向巴黎人證明這是狂歡節。
這種粗俗下流的車輛,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黑暗,也能引起哲學家深思。這其中有執政的意味,能觸摸到公職人員和公娼的神秘的相似。
種種卑劣醜惡拼湊起一個歡樂的整體,墮落和無恥相加用來誘惑民眾,為賣淫充當GG的大肆偵察既凌辱又愉悅眾人,而群眾也愛看四輪大馬車載著一堆活妖怪駛過,愛看那堆妖怪穿著飾了金箔的破衣爛衫,半污穢半閃光,又號叫又歌唱,並為各種羞恥合成的勝利而熱烈鼓掌;如果警察不讓這二十顆頭的歡樂蛇妖在人群游弋,那麼群眾就認為算不上節慶。這處情況固然可悲,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一車車飾著彩帶和鮮花的污穢,受到公眾笑聲的辱罵和寬恕。大眾的笑聲是普遍墮落的同謀。一些不健康的節慶活動,引導民眾墮落為群氓無賴,而群氓同暴君一樣,都需要小丑。國王有羅克洛爾,民眾有帕亞斯滑稽小丑。巴黎每當喪失卓越大都市的身份,就淪落為瘋狂的大城。在這裡,狂歡節是政治的組成部分。應當承認,巴黎心甘情願讓無恥的東西大肆表演。它只向大師要求一件事——如果它有大師的話:「替我給這污泥塗脂抹粉吧。」羅馬也有同樣的習性,專門喜愛尼祿。尼祿是運送醜類的巨人。
剛才提到的那輛大轎車,滿載著奇形怪狀的假面男女,停在大馬路的左偏道,當時婚禮車隊正巧停在右側偏道。假面人的大車隔著大馬路,瞧見了新娘的彩車。
「咦!」一個假面人說,「辦喜事。」
「假喜事,」另一個接口說,「我們才是辦喜事。」
隔得太遠,沒法招呼婚禮的車隊,又怕警察干預,兩個假面人就觀望別處了。
過了一會兒,一車假面人就忙亂起來,眾人開始喝倒彩,這是向假面人表示的親熱。剛才對話的兩個假面人就和同伴一起回擊,搜集菜市場的全部槍彈,對付眾口的猛攻還嫌火力不足。假面人和公眾之間你來我往,用隱語、黑話激烈交火。
這時,同車的另外兩個假面人—— 一個是老傢伙,鼻子奇大,黑鬍子特別濃密,模樣像個西班牙人;另一個是乾瘦的小丫頭,戴著半截面具,一副罵街的小潑婦的樣子,他們二人也注意到了婚禮彩車,就在同伴和行人對罵時,他們則低聲交談。
他們的竊竊私語淹沒在喧囂聲中。幾場陣雨將這輛敞篷車淋透了,2月的風又不溫暖,袒胸露懷的小潑婦渾身顫抖,一邊笑一邊咳嗽。
這就是他們的對話:
「咳!」
「什麼呀,達龍[334]?」
「你看見那老傢伙了嗎?」
「哪個老傢伙?」
「就那兒,在婚禮的頭輛車上,靠我們這邊。」
「那個扎黑領帶,吊著手臂的?」
「對。」
「怎麼啦?」
「我肯定認識他。」
「嗯!」
「我若是不認識這個龐丹佬[335],就讓人割我的脖子,就算我一輩子沒講過『您』『你』和『我』。」[336]
「今在巴黎就是龐丹。」
「你彎下腰,能看見新娘嗎?」
「看不見。」
「新郎呢?」
「這輛車上沒有新郎。」
「啊!」
「除非是另外那個老頭兒。」
「你儘量往下彎彎腰,瞧瞧那新娘。」
「不行啊。」
「沒關係,反正爪子纏了東西的老傢伙,我肯定認識。」
「認識又有什麼用?」
「不知道。萬一有用呢。」
「我對老傢伙可不感興趣。」
「我認得他!」
「認得就認得吧。」
「見鬼,他怎麼參加婚禮?」
「我們不是也參加了嗎?」
「這婚禮車隊,是從哪兒來的呢?」
「我怎麼知道?」
「聽著。」
「什麼呀?」
「你得干一件事。」
「什麼事?」
「下車去,跟上這輛婚禮車。」
「幹什麼?」
「弄清車去哪兒,是些什麼人。趕快下車,快跑,我的仙女[337],你人年輕。」
「我不能離開車。」
「怎麼不能?」
「我是雇來的。」
「哎呀,糟糕!」
「我要給市政府幹一天潑婦。」
「真的。」
「我一離開車,哪個警探見了都會抓我。這個你清楚。」
「對,我清楚。」
「今天,我讓法螺絲[338]買下了。」
「不管怎麼說,這老傢伙叫我心煩。」
「老傢伙叫你心煩,你又不是個少女。」
「他在頭一輛車上。」
「那又怎麼樣呢?」
「在新娘車上。」
「那又怎麼樣呢?」
「看來他是父親。」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跟你說他是父親。」
「又不是只有他一個父親。」
「聽我說。」
「什麼呀?」
「我不行,我只能戴上面具出來。我在這兒也是隱藏身份,別人不知道我在這兒。可是,明天就不能戴面具了。星期三就是齋期了,我再出來就要跌跟頭[339],必須鑽回我的洞裡。你不一樣,是自由的。」
「不太自由。」
「總比我自由點兒。」
「你想說什麼呀?」
「你要想法兒弄清婚禮車去什麼地方。」
「去什麼地方?」
「對。」
「我知道。」
「去哪兒?」
「藍針盤街。」
「首先,方向就不對。」
「那就是去酒糟街。」
「也許去別的地方。」
「人家是自由的。婚禮的隊列是自由的。」
「說這些都沒有用。跟你說,你要想法兒給我弄清,那是什麼人家的婚禮,怎麼有那個老傢伙,新婚夫婦住在哪兒。」
「難說!這事可不好辦。等一周之後,再去找星期二狂歡節經過巴黎大街的婚禮車,就那麼容易?真是草棚里找別針!怎麼能辦得到呢?」
「不管怎樣,總得試試。明白嗎,阿茲瑪?」
兩列車隊在大馬路兩側偏道又開始反方向移動,假面車看不見新娘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