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馬呂斯走出內戰,準備家戰
2024-10-02 02:56:13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馬呂斯長期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連續幾周發高燒,神志昏迷,而且腦部症狀相當嚴重,主要不是頭部受傷,而是受傷時震盪所致。
他在高燒的囈語中,有時整夜呼喚珂賽特的名字,聲調悽慘,表現出垂死之人那種可悲的固執。幾處大傷口很危險,一旦化膿,往往由自身吸收,如受某種氣候影響,就可能致命。因此,每逢天氣變化,尤其來點暴風雨,醫生就很擔心。「病人千萬不能受到一點刺激。」醫生一再叮囑。包紮傷口既複雜又困難,當時,還沒有發明用膠布固定夾板和繃帶的方法。妮科萊特撕了一條床單做繃帶。「一條像天花板一樣大的床單。」她說道。使用氯化洗劑和硝酸銀,好不容易才治好了壞疽。外孫病危時,吉諾曼先生就守在床前,也像馬呂斯那樣神志不清,半死不活了。
一位白髮老人,照門房的描述,穿戴相當講究,每天都來探望病情,有時一天來兩趟,還放下一大包紗布、繃帶。
自從那天痛苦的夜晚,這垂危的人被人送到外祖父家之後,到了9月7日,一天不差整整過了四個月[297],醫生才終於明確說他脫離危險了,又開始了康復期。然而,由於鎖骨斷裂所引發的症狀,馬呂斯還得在長椅上躺兩個多月。往往有這種情況:最後一個傷口遲遲不癒合,害得傷員長期包紮,煩惱極了。
不過,這次久病,康復期又長,倒使他免遭追捕了。在法國,任何憤怒,即使公憤,不過半年也就平息了。社會處於那種狀態,暴動是所有人的過錯,大家都有必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應當補充一句,吉斯凱那道卑劣的通令,要求醫生告發傷員,激怒了輿論,不僅激怒了輿論,首先激怒了國王;這樣一來,傷員就受到義憤的庇護了。除了在戰鬥中當場俘獲的之外,軍事法庭不敢再騷擾任何傷員。這樣,馬呂斯才得以安寧。
吉諾曼先生先是飽嘗焦慮的折磨,後來又欣喜若狂,他要整夜陪伴病人,很難勸阻,他吩咐把他的太師椅搬到馬呂斯的病榻旁邊,又叫女兒將家中的上等細布拿來撕了做紗布繃帶。吉諾曼小姐是個年長理智的人,她千方百計省下細布單子,又讓老外公以為是照他的話辦的。若解釋裹傷用粗布比細布好,用舊布比新布好,吉諾曼先生連聽都不要聽。每次包紮傷口他都在場,而吉諾曼小姐則羞愧地迴避了。當醫生用剪刀剪掉死肉時,老人卻在一旁叫:「哎喲!哎喲!」慈祥的老人哆里哆嗦遞給病人一杯湯藥時,看那情景比什麼都感人。他總纏住醫生問個不停,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總重複同樣一些問題。
醫生宣布馬呂斯脫離了危險的那天,老人簡直樂瘋了,他賞了門房三枚金幣,晚上回到臥室,還用手指打響兒,跳起盧加沃特舞,同時唱著這樣的歌曲:
雅娜生在蕨草叢,
牧羊女的好窩棚,
我真愛她小短裙
多撩人。
愛神活在她心中,
因為你將神箭筒,
放在她的明眸里,
好諷刺!
我愛雅娜歌頌她,
勝過獵神黛安娜,
愛她布列塔尼型
雙乳峰!
歌舞一番之後,他又跪到一張椅子上,巴斯克從虛掩的門縫窺視,認為他肯定在祈禱。
在此之前,他是不大相信上帝的。
傷勢明顯地日益好轉,每次進入起色的新階段,外祖父就有出格的舉動。他喜不自勝,手腳就閒不住,無緣無故樓上樓下亂跑。有位女鄰居長相挺漂亮,一天早晨收到一大束鮮花,十分詫異;那是吉諾曼先生送給她的。丈夫吃了酸,大吵一架。吉諾曼先生還試圖把妮科萊特抱在膝上。他稱馬呂斯為男爵先生,還高呼:「共和國萬歲!」
他動不動就問醫生:「沒有危險了,對不對?」他用祖母似的目光注視馬呂斯,看著他一口一口把飯吃下去。他判若兩人,不把自己當回事了,馬呂斯才是一家之主;他的快活中包含讓位的意思,他成了自己外孫的外孫。
他這樣喜氣洋洋,就變成了最可敬的孩子。他怕初愈的人累著或心煩,就待在身後沖病人微笑。他滿心歡喜、樂不可支,顯得又可愛又年輕。
他那滿頭白髮,又給他臉上喜悅的容光增添了溫柔的莊嚴之色。優美的儀態一連上皺紋,就變得尤為可愛了。在心花怒放的老年人身上,有一種難以描摹的曙光。
至於馬呂斯,他由著別人包紮護理,心中只有一個固定的念頭:珂賽特。
他高燒退下,從譫妄狀態醒來,就不再念叨這個名字了,真讓人以為他不再想了。他保持緘默,正因為他的全部心思放在上面。
他不知道珂賽特的情況如何,麻廠街的整個事件,在他的記憶中好似一片雲霧;模糊不清的人影在他腦海中飄浮,愛波妮、伽弗洛什、馬伯夫、德納第一家人,還有悲慘地隱沒在街壘硝煙中的他那些朋友;而在這場流血事件中割風先生短暫的逗留十分奇怪,給他的感覺是這場風暴的一個謎團: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撿了一條命,他不知道是什麼人,又通過什麼辦法救了他;周圍的人也全不知曉,只能告訴他那天夜晚,是一輛出租馬車把他送到受難會修女街來的;過去、現在、將來,在他的頭腦里全混在一起,形成一片朦朦朧朧的迷霧,不過,在這迷霧中卻有一個靜止不動的點,一個清晰真切的線條,某種堅如岩石的東西,一個決心,一種意志,即找到珂賽特。在他的念頭裡,生命和珂賽特是分不開的;他已然決定,不能接受一個而失去另一個,不管外公、命運還是地獄,無論誰強迫他活下去,他就要求先恢復他失去的樂園,這是不可動搖的決心。
有障礙,他並不隱諱。
談到這裡,我們要著重指出一點:外公無微不至的關懷和體貼,並沒有感動他,也絲毫沒有贏得他的心。首先,他並不知道所有這些表現的內情;其次,也許余燒未退,他還處於病態的夢幻中,懷疑這種甜言蜜語是一個新的奇招,要軟化他,使他就範。因此,他始終反應冷淡。外祖父可憐的老臉白白堆笑了。馬呂斯心下暗想,只要自己不開口,由人做去,那麼一切就好,一旦提起珂賽特,他就看到另一副面孔,老外公就會丟掉假面具,露出真相。於是就要出現僵局,重又提出一大堆家庭問題,態度對立,什麼挖苦話、挑剔、質疑全來了,什麼割風先生、切風先生,什麼家產、窮苦、卑賤,什麼往脖子上吊石頭,將來的日子,全都搬出來。激烈反對,結論:斷然拒絕。馬呂斯事先就採取強硬態度。
隨著他的身體漸漸復原,他的宿怨重又冒頭了,記憶中的舊傷疤重又裂開,他又想起過去,彭邁西上校又插進吉諾曼先生和他馬呂斯之間。他心想,對他父親極不公正又極為狠毒的人,絕不可能真正發善心。身體既已康復,他對外公又採取一種粗暴的態度了。而老人卻逆來順受,總那麼溫和。
馬呂斯回到家中,自從恢復知覺之後,從不叫他一聲父親,但也不稱他先生,說話時儘量避開這兩種稱謂;吉諾曼先生注意到這一點,但是不動聲色。
顯而易見,危機迫近了。
馬呂斯想試試自己的實力,較量之前先小試鋒芒:這種情況常有,叫作探虛實。一天早晨,吉諾曼先生提起偶爾看到的一份報紙,輕率地談論國民公會,隨口講出保王派給丹東、聖鞠斯特和羅伯斯庇爾下的結論。「九三年的人是巨人。」馬呂斯嚴厲地說道。老人戛然住口,而且一整天也沒有再講一句話。
外公早年那種頑梗死硬的形象,馬呂斯還記憶猶新,就認為這種沉默掩飾內心聚積的怒火,預示著一場激烈的鬥爭,因此他在思想深處越發積極備戰。
他已經橫下一條心,一旦遭到拒絕,他就拆掉夾板,讓鎖骨脫臼,把其他傷口也暴露出來,拒絕一切食物。他的創傷,就是他的武器裝備。不得到珂賽特就死去。
他懷著病人的鬼心眼,耐心地等待有利時機。
這種時機終於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