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流沙陰險似女人
2024-10-02 02:55:44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他感到進入水中,腳下不再是石塊,而是淤泥了。
在布列塔尼或蘇格蘭海邊常有這種情況。一個人——旅行者或漁夫——在退了潮的海灘上行走,遠離岸邊,他猛然發覺幾分鐘以來,走路吃力了,腳下海灘就像瀝青,直粘鞋底,這已不是細沙,而是膠泥了。海灘倒完全是乾的,但是每走一步拔起腳來,腳印里就灌滿了水。可是眼前毫無變化,一望無邊的海灘平展展、靜悄悄的,沙子全是一個樣,分辨不出哪兒是實地哪兒是空陷;成群的海蚜蟲還在行人的腳上活蹦亂跳。他繼續往前走,走向陸地,力圖靠近海岸。他並不擔心。擔心什麼呢?不過他有一種感覺,每走一步,抬腳就沉重一分。突然,他陷下去了。陷下兩三寸。顯而易見,這條路不對;他停下來辨別方向,突然,他看看腳下,雙腳不見了,被沙子埋住。他從沙中拔出腳來,想退回去,掉過頭,可是陷得更深了。沙子沒到腳腕兒,他拔出來,沖向左邊,沙子又半埋到小腿,他沖向右邊,沙子卻埋到腿肚子。於是,他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明白自己困在流沙中,他下面是可怖的地域,人不能走,魚不能游。他拿著重東西就會扔掉,如同遇難的船減輕負載一樣,可惜為時已晚,沙子已經過了膝蓋。
他呼叫,揮動帽子或手帕,他在沙中越陷越深。如果海灘渺無人跡,如果陸地離得太遠,如果這是有名的險惡的流沙層,如果附近沒有見義勇為的人,那就完了,他就註定被埋葬。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埋葬十分漫長,毫不間斷,也毫不容情,既不可減緩也不可能加快,要持續幾小時,無休無止,將一個站立的人,一個自由而完全健康的人抓住,拉住你的腳,你每掙扎一下,叫喊一聲,就往下沉陷一點,就好像用更緊的摟抱來懲罰你的抗拒,讓你慢慢入土,又給你充分的時間眺望天邊、樹木、綠油油的原野、平原上村莊的炊煙、海上的船帆、飛舞歡唱的鳥兒、太陽和天空。葬入流沙,就是墳墓化為海潮,從沉沉的地下升起來吞沒一個活人。殘酷無情的埋葬,每分鐘都不停止。這個倒霉的人試圖坐下,躺倒,爬行,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埋葬自己,他身子往上挺,卻往下陷;他感到自己在沉沒;他呼號,哀求,向雲天呼救,扭動雙臂,求生無望了。流沙沒到腹部,繼而又達到胸口,只剩下小半截上身了。他舉起雙手,憤怒地呻吟,指甲痙攣地抓沙土,想用臂肘撐著掙脫這軟套子,號啕痛哭;沙子升高,抵達肩膀,又埋到脖子;現在,只能看得見一張臉了。嘴還叫喊,就讓沙子給堵死,沉寂;眼睛還觀望,就讓沙子給迷住,黑夜。既而,額頭漸漸消失,只有一綹頭髮在沙上顫動,一隻手穿過沙層伸出來,抽搐搖晃,接著也消失了。一個人就這樣慘遭吞噬。
有時,騎手同馬匹一道沉下去;有時,車夫同大車一道沉下去,全部葬於沙灘之下。這是在江河湖海之外沉船,是大地淹沒了人。大地浸透了海洋,就變成陷阱,看上去像一片平野,又能像波濤一樣張開。這深淵就是如此背信棄義。
發生在海濱的這類慘事,三十年前,也完全可能在巴黎下水道里出現。
1833年重大工程開始實施之前,巴黎地下溝道有時會突然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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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滲入特別容易破裂的地層,無論石塊鋪底的老溝道,還是混凝土的新溝道,一旦失去支撐就折下去了。這種溝道板打個折,就是一道裂縫;一道裂縫,就意味沉陷。有的溝道很長一段陷下去。這種裂縫,即泥潭的間隙,專業術語稱為「地陷」。何謂地陷?就是海濱流沙突然沉入地下,是陰溝里的聖米歇爾山海灘。土壤浸透了水,就像溶解一般,成為稀軟狀態,所有分子都懸浮著,既不是土壤,也不是水。有時很深,走到這種地段無比兇險,如果水占的比例大,那麼死得就快,一下子就沉沒了;如果沙土占的比例大,那麼死得就慢,漸漸埋葬。
這種死亡,我們能想像得出來嗎?沉陷發生在海灘上很可怕,在陰溝里又如何呢?在海灘曠野,晴空一片清亮,陽光燦爛,萬籟齊鳴,悠閒的雲彩下生機勃勃,遠處望得見船帆,也許會有過路人,會有各種各樣的希望,直到最後一分鐘還有得救的可能;然而,在陰溝里,這些就不復存在,在這裡耳朵失聰,眼睛失明,只有黑壓壓的拱頂、已然完工的墓穴,上有頂蓋,死在污泥中!被污穢之物慢慢窒息,在石槨中,窒息的污泥張開利爪,抓住你的喉嚨,臨終捯氣兒儘是惡臭,泥潭取代沙灘,硫化氫取代暴風,垃圾取代海洋!呼號,咬牙切齒,身軀扭動掙扎,慢慢死去,而你頭頂上的大都市卻一無所知!
這樣喪命的恐怖難以名狀!死亡,有時還能以某種崇高精神抵贖其殘酷性,在火刑柴堆上,在遇難的船里,人可能顯得偉大,無論在火中還是在水裡,有可能表現出高風亮節,在死難的過程中面貌一新。然而,在陰溝里絕不可能,死在這裡不潔淨,在這裡咽氣非常屈辱,最後浮動的幻象也是齷齪的。污泥和侮辱是同義詞,既渺小,又醜惡、卑鄙。像克拉朗斯[285]那樣,死在一大桶葡萄美酒中,那還說得過去;如果像艾斯庫勃洛[286]那樣,死在垃圾坑裡,那就太可怕了。在這裡掙扎慘不忍睹,臨終還得在污泥濁水中打滾,這黑暗如地獄,積污成泥潭,要死的人卻不知會變成幽靈還是癩蛤蟆。
什麼地方的墳墓都悽慘,而這裡的墳墓卻是畸形的。
地陷的深度、長度和密度,隨著土質惡劣的程度而不同,有時下陷三四尺,有時下陷七八尺,有時則深不著底。淤泥在這裡幾乎變硬了,在那裡差不多還是稀湯。呂尼埃爾沉陷地帶,吞沒一個人需要一整天,而菲利波泥潭,五分鐘就能吞噬一個人。污泥的負載力隨其密度大小而異。一個孩子倖免於難的地方,成人卻會喪命。保命的第一條法則,就是扔掉所有負擔。扔掉工具袋,扔掉背簍或籃子,任何下水道工人,一感到腳下地面軟下去,就會立刻這樣做。
地陷的起因不同:土質酥脆;在人難以掌握的深層發生塌陷;夏季的暴雨;冬季的陰雨天;連綿的細雨。有時,灰泥岩或沙土地段上的樓房重壓,使溝道的拱頂變形,甚或使溝底斷裂。一百年前,先賢祠下陷,就這樣堵塞了聖日內維埃芙山底下的部分溝管。一條溝道在樓房的壓力下坍塌了,有時上面街道也出現錯位,即齒狀裂縫。這條裂縫蜿蜒伸展,與溝道拱頂開裂的長度相對應,壞損也就顯而易見,必須迅速搶修。也有這種情況,地下陰溝毀壞,沒有一點痕跡顯露到地面上。下水道工碰到這種情況就倒霉了,他們毫無防備,進入透了頂的溝道,就很可能送命了。舊檔案材料記載,好幾名挖井工人就這樣在地陷中葬身,還列出姓名,其中有一個叫勃萊茲·普特蘭的下水道工人,就因為拱頂坍塌,埋葬在克雷姆-卜勒南街的陰溝里。他哥哥尼古拉·普特蘭,就是1785年取消的聖嬰公墓最後一個掘墓工。
還有我們剛剛提過的德·艾斯庫勃洛子爵,一個可愛的青年,是圍攻萊里達城的英雄,當年攻城時,那些英雄都穿著絲襪,用小提琴開路。有一天夜裡,德·艾斯庫勃洛同他表妹德·蘇爾迪公爵夫人幽會,被人發現,他為了躲避公爵,就藏到博特雷伊陰溝泥坑裡淹死了。德·蘇爾迪夫人聽人敘述這一慘死的情景,就趕緊要嗅鹽瓶,連連嗅醒鹽而顧不上哭了。發生這種情況,就談不上忠貞不渝的愛情了。愛情被污泥濁水淹沒了。海洛拒絕給利安得的屍體洗身。[287]西斯貝從皮拉姆斯的面前經過,還要捂上鼻子,說一聲:「呸!」[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