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出污泥而不染 一 陰溝及其驚人處
2024-10-02 02:55:33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冉阿讓正是進入了巴黎的下水道。
這是巴黎和大海又一相似之處。如同在大洋中,潛水者也能在下水道里消失。
這種轉移前所未聞。冉阿讓就在市區,卻離開了城市。只是眨眼間,掀起又關上蓋子的工夫,他就從光天化日進入沉沉黑暗,從正午進入半夜,從塵囂進入死寂,從滾滾風雷進入停滯的墳墓,從兇險的絕境進入絕對的安全,這比波龍索街那次遽變還要神奇。
陡然掉進地窖,在巴黎的地牢里銷聲匿跡;離開布滿死亡的這條街,躲進這能活命的墳墓里,這真是奇異的時刻。他一時目眩神搖,愕然地傾聽一會兒。這救命的陷阱忽然在他腳下打開。在一定程度上,仁慈的上蒼仿佛誘捕了他。這絕妙的埋伏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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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個傷者還是一動不動,冉阿讓也說不準,他背到陰溝里來的是活人還是屍體。
他頭一個感覺是雙目失明,猛然什麼也看不見了,耳朵也似乎聾了一分鐘,什麼也聽不見了。殘殺的風暴掃蕩他頭上幾尺遠的地方,正如前面所說,由於隔著厚厚的土層,聲音傳到他這裡,就止息而模糊不清了,聽似從深深的地下傳上來的。他感到腳下是實地,僅此而已,但這就足夠了。他伸出一條手臂,又伸出一條手臂,摸到兩側的牆壁,由此判斷巷道極窄;他腳下一滑,又發現石板很濕,便小心地走了一步,怕碰到地洞、小井或深坑什麼的;他往前探探,確認石板路向前伸延。一股惡臭襲來,他明白了身在何處。
過了一會兒,他漸漸恢復視力。一點光線從他滑落的通風口射進來,他的眼睛也開始適應了地道,能辨別出一點東西了。他藏身之處,沒有別的詞能更好表達這種處境,是一條坑道,身後有牆,顯然是條死巷,即術語所稱的支線。前面還有一堵牆,即黑夜之牆。通風口射進的光線,僅能往幾米長的陰溝濕壁上投射點慘澹的光,冉阿讓往裡走十來步,光就消失了,再往前便黑洞洞的,好像吞噬人的大口,鑽進去很可怕。然而,人還是能衝破這道迷霧的牆,形勢所迫,甚至刻不容緩。冉阿讓想到,鋪路石下面的鐵柵蓋被他瞧見,也可能被士兵發現,一切都繫於這種偶然。他們也可能下到這口井裡搜查。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了。他剛才把馬呂斯撂在地下,現在又拾起來,這樣講也很恰當,他又拾起馬呂斯,扛在肩上,舉步向前,決意走進黑暗。
冉阿讓以為他們得救了,其實不然。另一種危險也許在等待他們,而且不可小視。經歷疾雷閃電的戰鬥場面之後,現在又落入疫氣瀰漫並布滿陷阱的洞穴,經歷了大混亂之後,又落入這污水道。冉阿讓從地獄的一層掉進另一層。
他走出五十步,不得不站住。出現了一個問題,這條巷道接著一條橫向管道,兩條路擺在面前,選擇哪一條呢?向左拐還是向右拐?迷宮一片漆黑,如何定向?我們已經指出,這座迷宮有一條導引線,就是坡度。走下坡路,就是走向塞納河。
冉阿讓當即明白這一點。
他估摸是在菜市場的下水道,若是選擇左邊下坡路,不用一刻鐘,就會走到河邊交易所橋和新橋之間的排水口,這就等於說,在大白天出現在巴黎人口最稠密的街區,很可能闖到聚著閒人的十字路口。看見兩個血淋淋的人從他們腳下地里鑽出來,行人該有多麼驚愕,警察會趕來,附近的保安隊也會出動。這樣,還未出洞口,他倆就給人抓住了。還不如乾脆深深地鑽進迷宮,依賴這黑暗,至於出路,那就聽天由命了。
他向右拐,走上坡路了。
他一拐進橫向坑道,遠處通風口的光亮就消失了,眼前又落下黑幕,什麼也看不見了。但是他仍然往前走,而且儘量加快腳步。馬呂斯兩條胳膊搭在他脖子周圍,兩條腿耷拉在他身後。他一隻手抓住這兩條手臂,另一隻手摸著牆壁。馬呂斯的臉貼著他的臉,還在流血,微溫的液體流淌到他身上,浸入他的衣衫,他都有所感覺。然而,挨著他耳朵的受傷者的嘴裡,仍吐出一股潮乎乎的熱氣,說明人還在呼吸,還活著。
冉阿讓這時走的坑道要比頭一條寬些。他走路相當吃力。昨夜的雨水還未排盡,在坑道中間形成一條小溪流。他必須緊貼著牆,免得蹚水走。他這樣在黑暗中前進,好似黑夜生物在看不見的地方摸索,消失在地下黑暗的脈管里。
不過,也許遠處通氣口將一點浮動的光亮送進這濃霧中,也許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慢慢地,他又影影綽綽能看見點什麼,隱約意識到時而觸摸的是牆壁,時而經過一道拱門。在黑夜裡,瞳孔極力放大,最終能找到光亮;同樣,在不幸中,靈魂極力擴展,最終也能找到上帝。
很難辨別方向。
下水道的線路,可以說呼應著重疊在上面的街道線路。當時,巴黎有兩千二百條街道。想像一下,名為陰溝的這黑暗的坑道網吧。那時已有的下水道系統連接起來,有十一法里長。前面也已提到,多虧近三十年的特殊施工,目前的網絡不會少於六十法里長了。
冉阿讓開始時的判斷錯了,他以為來到聖德尼街下面,糟糕的是並不對。聖德尼街下面,有一條路易十三朝代的石砌老管道,直通稱為主管道的集水道;老管道只有一個肘彎,位於右側舊奇蹟宮下面,也只有一條支管,即聖馬爾丹溝,它的四臂交叉成十字。小丐幫街細管道的入水口挨近科林斯酒樓,根本就沒有接通聖德尼街下水道,而是通向蒙馬特下水道,也就是冉阿讓所在之處。這裡處處都會迷路。蒙馬特下水道的古老管網堪稱最複雜的迷宮,所幸冉阿讓已經過了菜市場,那下面的陰溝水道無數條橫豎錯雜交織,平面圖好似鸚鵡棲架。不過,他前行的何止一處難以定奪的岔道,何止一條在黑暗中打了問號的街道拐角——因為,這些的確是街道。其一,左首石膏窯街龐大的下水道,就叫人傷腦筋,橫七豎八的支道呈T字形和Z字形,從郵政大樓和麥市場圓亭地下,一直通到塞納河,末端呈Y字形;其二,右道鐘盤街的曲巷水道有三條分岔,都是死巷;其三,右首那邊槌球場街分道也很複雜,幾乎在進口處就像支長柄叉,七折八拐,伸展到羅浮宮地下大排水道,這大排水道枝枝杈杈伸向四面八方;最後,右首那邊守齋者街下水道是條死巷,這還不算到達主道之前各處的小管道;唯有主道引向較遠的出口才可能安全。冉阿讓對我們指出的這一點若是有點概念,他只要摸摸兩邊的牆壁,就會立刻明白他不在聖德尼街的下水道里。他摸摸就會感到牆是現代的便宜貨,是經濟用料,是混凝土地基、粗磨石岩加水泥砂漿的壁道,造價一米二百法郎,即所謂「小料」的資產階級式構體,而不是鑿出來的老石料,不是那種建下水道也華貴的古式建築,地基用花崗岩和肥石灰砌成,造價每一圖瓦茲八百利弗爾。然而這一切,冉阿讓根本不知道。
他往前走,心中焦急不定,但還是保持鎮定,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清楚,完全撞大運,換句話說,就是聽天由命了。
應當說,有種恐懼逐漸襲上心頭。黑暗包圍他,也侵入他的頭腦。他走在謎中。這排污渠道實在可怕,交叉錯亂讓人頭暈目眩。困死在黑暗的巴黎中是很悲慘的事。即使看不見,冉阿讓也必須找到,甚至闖出一條路來。在這陌生的地方,他每冒險走一步,就可能是最後一步。如何走出去呢?能找到出路嗎?能及時找到嗎?這個龐大的地下海綿有無數石孔,能讓人鑽進來又衝出去嗎?會不會意外碰到黑暗的死結呢?會不會降入無法逾越的絕境呢?馬呂斯會因流血過多,而他也因飢餓,二人就死在這裡呢?難道他們兩人就迷失在這裡,最後把兩具屍骨留在這黑夜一角嗎?不得而知。他心中產生這種種疑問卻無法回答,巴黎的肚腸是無底深淵。他就像先知一樣,在魔鬼的腹中。
突然出現一個意外的情況。他徑直朝前走,就在最出乎意料的時刻,他發覺不是上坡路了,水流不是衝擊腳尖,而是撞擊腳跟了。現在水道是下坡。怎麼回事呢?會突然走到塞納河邊嗎?這樣危險很大,可是後退風險更大,他還是繼續往前走。
他根本不是走向塞納河。巴黎右岸區有一處地勢呈驢背形,兩面斜坡,一邊的污水瀉入塞納河,另一面流入主管道。驢背的脊嶺變化不定,最高點是過了米歇爾伯爵街,在聖阿烏瓦管道,還有靠近大馬路的羅浮宮管道,以及菜市場附近的蒙馬特管道。冉阿讓正是到了這個最高點,他走向主管道,路走得對,然而他根本不知道。
每遇到一根支管,他就伸手摸摸拐角,如果發覺口徑比他所走的巷道狹窄,就不拐進去,還按原路走。他認為窄道通向死胡同,只能遠離目標,即遠離出口,這種判斷相當準確。我們列舉的四座迷宮在黑暗中給他設下的四個陷阱,他就這樣避開了。
他走在下面,有一陣就覺得,已經出了因暴動而驚愕的巴黎,街壘阻斷交通的巴黎,回到富有生氣的正常的巴黎。他忽然聽到頭上隆隆的聲響,從遠處傳來,但是持續不斷。那是行駛的車輛。
大約走了半小時,他心裡這樣估計,他還沒有考慮歇一歇,只是把抓著馬呂斯的手換一下。幽暗越發深邃,這樣深邃他反而放心。
猛然,他看見前面有自己的影子,是由幾乎分辨不清的微弱紅光襯托出來的;這種微弱的紅光,把他腳下的溝底和頭上的拱頂映成隱約的紫紅色,並在巷道黏糊糊的左右壁上遊動。
他不禁愕然,回頭望去。
在身後他剛經過的巷道里,看似很遠很遠,有一顆可怕的星,穿透重重黑暗,仿佛在注視他。
那是在陰溝里升起的警察昏暗的星。
那星光後面,隱約晃動著十來個模糊不清、挺直而可怕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