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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下水道的古代史

2024-10-02 02:55:20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想像一下,巴黎就像蓋子一樣揭開,鳥瞰下去,只見兩岸地下排水道網,好似嫁接在河流上的粗樹枝。右岸總管道為主幹,次要管道為枝丫,而死巷則為小枝杈。

  輪廓極其粗略,似是而非;這種枝枝杈杈往往呈直角,這在植物中是罕見的。

  再設想一下,看到的是黑底上平襯出打亂了的古怪的東方字母表,怪模怪樣的字母隨意排列,表面上看雜亂無章,有的是彎勾嵌連,有的是字尾銜接,這種奇特的幾何平面圖,恐怕更接近實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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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世紀,在東羅馬帝國[254]時代,在古老的東方,污水井和下水道起過很大作用。瘟疫從那裡發生,暴君在那裡葬身。民眾幾乎懷著宗教式的敬畏,注視這腐爛的溫床、死亡的巨大搖籃。貝拿勒斯[255]的害蟲坑,同巴比倫的獅子坑一樣,令人目眩神搖。根據猶太士師書記載,特格拉-法拉查爾[256]就以尼尼微污水坑發誓。約翰·德·萊德[257]正是從曼斯泰的下水道里引出假月亮。跟他酷似的東方人莫卡納,蒙面紗的呼羅珊[258]先知,也是從凱邪泊的污水井裡引出假太陽。

  人類的歷史映現在下水道的歷史中。曝屍場講述羅馬的歷史。巴黎的陰渠是個了不起的老東西,曾經當作墓穴,也曾當作避難所。罪惡、聰明、社會抗議、信仰自由、思想、盜竊,凡是法律追捕過或仍在追捕的,都藏匿在這洞裡;14世紀的木槌幫[259]、15世紀的剪徑強人、16世紀的胡格諾教派、17世紀的莫蘭[260]幻象派、18世紀的燒足匪徒[261],都藏匿在裡面。一百年前,歹徒夜間從那裡出來持刀行兇,竊賊遇到危險便溜進那裡。樹林裡有洞穴,巴黎有陰渠。丐幫,即高盧無賴,就把地下排水道當作神跡宮,他們又狡猾又兇狠,到了晚上,就回到摩布埃街排水口,就像回到內室一樣。

  每天在掏兜死巷和割喉街作案的人,晚上自然以綠徑小橋或於爾普瓦天篷為家。因此,那裡留下許多傳說。各種魑魅魍魎,都出沒在幽靜的長廊;到處充斥腐爛的疫氣;時而也有個通氣孔,維庸和拉伯雷一里一外在那兒聊天。

  巴黎老區的下水道,匯聚了所有走投無路和鋌而走險的人。政治經濟學把這視為垃圾,而社會哲學把這看成渣滓。

  下水道,就是城市的良心,一切都集中在這裡對質。在這青灰色的地方,存在黑暗,但不存在秘密了。什麼東西都現了原形,至少現出最終形態。垃圾堆的特點,就是毫無虛謊。其中隱藏著天真。巴西爾[262]的假面具也在其間,但是看見了硬紙板和線繩,里外都如此,尤其明顯糊上了一層誠實的污泥。旁邊就是司卡班[263]的假鼻子。人類文明的一切骯髒東西,一旦沒用了,就全掉進這真相的陰溝里,即社會全面墮落的歸宿;不過,骯髒的東西既沉沒下去,又展示出來。這些混雜的東西都混同了,再也沒有假象,沒有粉飾,污穢脫掉外衣,赤裸裸,光溜溜,不容一絲幻想和幻景,只剩下原形,顯出終結的猙獰面目。實存和消失。這兒一個瓶底供認酗酒,一個籃子柄講述僕役生涯;那兒發表過文學見解的蘋果心,又恢復為蘋果心;一個大銅錢滿身綠鏽,該亞法的痰液同法斯塔夫的嘔吐物相遇;一枚從賭場出來的金路易,碰到掛過上吊繩索的鐵釘;一個灰白的胎兒裹成一卷,用的是這次狂歡節在歌劇院跳舞穿的裝飾金箔的戲裝;一頂審判過人的法官帽子,躺在瑪格東[264]穿過的腐爛了的襯裙旁邊,這何止是友愛,簡直就是親密無間。一切塗脂抹粉的東西都模糊一片了。最後的面紗扯下來。一條陰溝就是個恬不知恥的傢伙,什麼都講出來。

  這種污穢的坦率能平復靈魂,正是我們喜歡的。我們在塵世長期忍受,看夠了堂而皇之的國家利益、宣誓、政治明智、人類正義、職業道德、緊急狀態法、腐蝕不了的法官,等等,現在再走進陰溝,瞧瞧污泥濁水的供認,確是一件開心事。

  同時也受益匪淺。剛才說過,陰溝是歷史的必經之路。聖巴托羅繆慘案的鮮血,一點一滴從街道石縫滲入陰溝。大量的謀殺、政治和宗教的屠戮,無不通過這文明的地道,丟下一具具屍體。在沉思者的目光看來,歷史上的所有兇手都在這裡,都跪在醜惡不堪的幽暗中,用他們當作圍裙的一角裹屍布,悽慘地揩去他們所乾的勾當。這裡,路易十一和特里斯唐[265]同在,弗朗索瓦一世和杜普拉[266]同在,查理九世和他母親同在,黎塞留和路易十三同在,盧浮瓦、勒泰利埃[267]、埃貝爾[268]和馬雅爾[269]同在,他們摳著石頭,想摳掉他們的劣跡。拱形坑道里傳來這些鬼魂的掃帚聲。在這裡也能聞到社會災難的惡臭,在一些角落裡還看到淡紅的反光。這裡駭人的水流曾洗過血腥的手。

  社會觀察家應當走進這陰暗的地方,這是他們實驗室的組成部分。哲學是思想的顯微鏡。都想逃避它的顯示,然而無一逃脫。推諉搪塞都是徒勞。推諉會暴露自己哪一面呢?可恥的一面。哲學以正直的目光追究罪惡,絕不允許他遁入虛無。有些事情即使正在模糊泯沒,正在淡化消失,哲學也都能辨認出來。它根據一塊破袍襟能複製出王袍,根據一片爛裙邊能複製出那女人。它利用污水道就能再現一座城市,利用爛泥就能再現一個時期的風俗;只憑一塊碎片,就能推斷出是雙耳尖底瓮還是水罐;只憑羊皮紙上一個指甲印,就能確認猶當逝斯猶太族和蓋托猶太族的差異。通過一點蛛絲馬跡,就能恢復事情的原貌,是惡,是善,是假,是真,是宮中的血斑,是洞穴的墨跡,是妓院的油點,是經受的苦難,是歡迎的誘惑,是嘔出的盛宴,是品格降低所留下的褶紋,是靈魂因粗俗而變節的痕跡,還是放蕩女人在羅馬腳夫褂子上留下的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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