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英雄們
2024-10-02 02:55:06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衝鋒的戰鼓突然敲響。
攻勢好似颶風。昨夜在黑暗中,街壘仿佛覺得有一條蟒蛇逼近。現在光天化日之下,街道空蕩蕩的,根本不可能偷襲,況且大部隊已經暴露了目標,大炮已經開始怒吼,官兵朝街壘衝來。現在,猛烈的氣勢就是技巧。強大的步兵縱隊之間,按平均距離穿插了國民衛隊和保安隊,並有看不見卻聽得見的大隊人馬做後援。擂著戰鼓吹著軍號,跑步進入這條街,全端著刺刀,由工兵開路,冒著槍林彈雨勇往直前,沖向街壘,就像一根大銅柱重重地撞擊牆壁。
這堵牆頂住了。
起義者猛烈開火。競相攀登的人,給街壘披上電光石火的鬃毛。攻勢極為迅猛,進攻隊伍一時如潮水一般;不過,街壘甩掉士兵,就像獅子擺脫狗群;街壘被進攻的潮水淹沒,但是一陣浪濤之後,重又顯露那懸崖峭壁,黝黑而巨大。
進攻隊列被迫後撤,聚集在街上,沒有物體掩護,但是很兇,他們以猛烈的齊射回擊街壘。看過放煙火的人就能想起,有一種叫作大花籃的交叉煙火。試想這束花不是衝上,而是橫向,每束火花的頂端都有一顆子彈、一顆大粒霰或一顆霰子,攜著隆隆響雷撒播著死亡。街壘正處於下風。
雙方都同樣堅定不移。在這裡,勇敢近乎野蠻,英雄行為帶幾分殘忍,而出發點就是置生死於度外。這個時期,國民衛隊打起仗來就像朱阿夫兵[236]。部隊想儘快結束戰鬥,而起義者還要堅持鬥爭。年輕力壯的人要拼命,就能把無畏變成瘋狂。在這場混戰中,每個人都具有臨終時刻的高大形象。街上堆滿了屍體。
街壘一端有安灼拉,另一端有馬呂斯。安灼拉關注整個街壘,善於保存實力,也善於隱蔽;三名士兵連看都沒有看到他,就相繼倒在他的槍眼之下。馬呂斯作戰卻毫不隱蔽,從街壘頂端探出大半截身子,成為射擊的目標。一個吝嗇鬼一旦發狂,不惜一擲千金,比誰都揮霍得厲害;同樣,一個沉思者一旦行動,比誰都要可怕。馬呂斯非常勇猛,又若有所思。他作戰如同做夢,真像一個鬼魂在打槍。
被圍困的人子彈逐漸打完,而他們的嘲笑卻沒個完。他們捲入墳墓的旋風中,還在嬉笑怒罵。
庫費拉克光著腦袋。
「你的帽子哪兒去啦?」博須埃問他。
庫費拉克答道:「他們總開炮,到底把我的帽子給打飛了。」
有時,他們還談起一些傲慢的東西。
「莫名其妙,」弗伊提高嗓門,辛酸地說道(他列舉的姓名,有的知名,甚至大名鼎鼎,有些是舊軍界人士),「他們答應來參加,並發誓幫助我們,還以榮譽保證,他們是我們的將軍,卻把我們拋棄啦!」
公白飛只嚴肅地微微一笑,答道:「有些人遵守榮譽的信條,就像觀望[237]星體,隔著十分遙遠的距離。」
街壘里滿地彈片,真像下了一場雪。
攻方人多勢眾;守方地勢有利,起義者守在高牆上,看著士兵在屍體和傷員之間踉踉蹌蹌,攀登時跌跌撞撞,等靠近了才開槍。這道街壘如此構築,支撐得十分牢固,令人讚嘆,可以說固若金湯,少數人堅守,就能擊退一個軍團。然而,儘管槍林彈雨,突擊隊不斷補充兵員,還是無情地迫近了,一點一點,一步一步,而且胸有成竹,官兵逼近街壘,就像壓榨機在擰緊螺絲。
攻勢一浪高過一浪,場面也越來越可怖了。
就在這鋪路石堆上,在這條麻廠街道上,這時展開一場搏鬥,比得上特洛伊一道城牆的保衛戰。這些人一天一夜沒吃飯,也沒睡覺,一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全都精疲力竭,只剩下幾發子彈,還摸索空了的子彈袋,差不多全受傷了,頭和胳臂纏著血污發黑的破布條,衣服的彈洞還涔涔流血。他們的武器只有幾杆破槍,幾把帶豁口的舊馬刀,這時都變成巨人提坦了。敵軍十幾番攻打、衝擊,攀登上來,但是始終未能占領街壘。
對這場戰鬥要有個概念,就得想像一大群猛士身上全點著火,再來觀看熊熊烈火的場面。這不是一場戰鬥,而是一個大爐膛:每張口都吞吐火焰,每張臉都異乎尋常,完全喪失人形了,戰士們渾身燒成火球,而這些混戰的火蛇在紅色硝煙中游來游去,看著真是驚心動魄。大規模殺戮的場面,既同時發生又連續不斷,我們在此就不描述了。只有英雄史詩才有權用一萬兩千行詩來敘述一場戰役。
這場景就像婆羅門教描繪的地獄,是十七個深淵中最可怕的一個,《吠陀》[238]里稱劍林淵。
現在展開肉搏戰,短兵相接,有手槍的射擊,拿刀的就砍,手無寸鐵就掄拳頭,遠處、近處,上面、下面,到處狙擊,還有的人從房頂、從酒樓的窗口射擊,還有幾個人鑽進地窖,從通風口射擊。他們以一對抗六十。科林斯酒樓門臉毀損嚴重,慘不忍睹。窗戶彈痕累累,玻璃和木框都已打飛,只剩下畸形的窗洞,用鋪路石塊胡亂堵死。博須埃被打死了,弗伊被打死了,庫費拉克被打死了,若李被打死了;公白飛去扶一個傷員時,胸口挨了三刺刀,只翻眼望一下天空就斷氣了。
馬呂斯還繼續戰鬥,他渾身受傷,尤其頭部,只見他滿臉都是血,仿佛蓋了一塊紅手帕。
唯獨安灼拉沒有受傷。武器沒了,他向左右伸手,一名起義者隨手塞給他一把刀。他用的四把劍只剩下一截,比弗朗索瓦一世[239]在馬里尼亞諾還多用壞一把。
荷馬說:「狄俄墨得斯擊倒了阿克蘇洛斯,家住幸福的阿里斯貝的丟斯拉斯之子;墨西斯泰的兒子歐魯阿洛斯殺了德瑞索斯、俄菲爾提俄斯、埃塞波斯和裴達索斯,即溪泉女神阿芭耳芭拉給勇武的布科利昂生的兩個兒子;俄底修斯殺了來自裴耳科忒的皮杜忒斯;安提洛科斯幹掉阿伯勒羅斯;波魯波伊忒斯殺掉阿斯圖阿洛斯;波魯達馬斯殺掉庫勒奈的俄托斯;丟克羅斯殺掉阿瑞塔昂。墨崗西俄斯死在歐魯普洛斯的長矛之下。阿伽門農,英雄之王,放倒了厄拉托斯,家住波濤滾滾的薩特尼俄埃斯河畔、陡崖峭壁的裴達索斯。」[240]
在我們古代的英雄史詩中,埃斯普朗狄安[241]用噴火的大斧,襲擊巨人斯汪蒂波爾侯爵,而侯爵為了自衛,就連根拔起塔樓,擲向那個騎士。我們古老的壁畫表現布列塔尼和波旁兩位公爵,都全副武裝,帶有徽章和盔頂圖案,戴著鐵面罩,足蹬鐵靴,戴著鐵手套,在馬上舉著戰斧,其中一匹馬披著白鼬皮馬衣,另一匹馬則披著藍呢馬衣;布列塔尼公爵戰盔兩角之間有獅子圖案,而波旁公爵鐵盔臉甲上裝飾一朵碩大的百合花。要有一番輝煌,其實不必像伊翁那樣戴上公爵高頂盔,不必像埃斯普朗狄安那樣揮舞噴火的兵器,也不必像普魯達馬斯的父親潘蘇斯那樣,從厄芙拉[242]帶回歐菲忒斯王的禮物——一副好盔甲,只需為了信仰或為了忠誠,獻出自己的生命就行了。這名天真的小士兵,昨天還是博斯或里摩日的農民,腰上別著砍菜刀,在盧森堡公園看孩子的保姆周圍打轉,這個臉色蒼白的青年學生,專註解剖的一個部位或一本書,是個用剪刀修鬍鬚的金髮青年,把這兩個人弄到一起,向他們鼓吹一點天職,再把他們面對面置於布希拉十字街頭,或米勃雷木板死巷裡,讓其中一個為自己的旗幟而戰,讓另一個為理想而戰,並讓雙方都認為是在為祖國而戰,那麼兩個人就會拼命搏鬥;這名小兵和這名外科學生相搏,投在人類相搏的大戰場上的影子,比得上虎國呂基亞王梅加里翁同賽似天神的大埃阿斯搏鬥所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