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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死者有理,活人無過

2024-10-02 02:55:03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街壘就要進入臨終狀態。

  一切都助長這最後時刻的悲壯。空中迴蕩著千百種神秘的聲響:大部隊在望不見的街上行動的喘息、騎隊斷斷續續的奔馳、炮隊行進的沉重震動、齊射的槍聲和炮聲在迷宮似的巴黎的交織、房頂上升起的金黃色戰雲、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什麼人的可怕呼號、到處迸發的危險的火光、聖梅里已變為嗚咽的警鐘、溫和的季節、飄著白雲的藍天陽光燦爛、美麗的日子和房舍恐怖的寂靜。

  要知道,從昨天晚上起,麻廠街的兩排樓房變成兩堵牆,兩堵拒人之外的牆,樓門緊閉,窗戶緊閉,窗板緊閉。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那個時期同現在大相逕庭。那時,一旦民眾要結束一種持續過久的局面,要結束國王恩賜的憲章或享有的政治權利,一旦眾怒擴散到大氣中,城市同意掀起路石,一旦起義者對市民耳語傳告口令而引起他們微笑,那麼暴動就深入人心,可以說居民就會協助起義戰士,而民宅也會同靠著民宅臨時建造的堡壘親密無間。然而,只要形勢還未成熟,只要起義還未得到民眾的認同,廣大群眾否認這場運動,那麼起義戰士就註定完蛋,起義周圍的城區將化作沙漠,人心化作冰雪,避難所全部堵死,街道成為掩蔽地帶,有利於軍隊攻取街壘。

  我們不能出其不意,硬推老百姓加快步伐。誰強迫老百姓誰就要倒霉!老百姓絕不任人擺布。一旦出現這種情況,老百姓就會拋棄起義者,把他們看成鼠疫患者。一幢房子就是一面峭壁,一扇門就是一種拒絕,一個住宅的門臉就是一堵牆。這堵牆看得見,聽得清,卻不肯通融,它本來開個縫就能把你救了,但是它不肯。這堵牆就是法官,它注視你並判你死刑。門窗緊閉的房舍,是多麼暗淡的景象!那房舍仿佛死了,卻還活著,裡面的生命暫時停止,但仍然堅持。二十四小時以來,沒有一個人走出門,但是一個人也不缺少。在這岩石內部,居民走來走去,睡覺,起床,全家聚在一起,又吃又喝,大家提心弔膽,這真是可怕的事!因恐懼而採取不好客的可怕態度,是可以諒解的;恐懼中夾雜著驚慌失措,更加情有可原了。有時甚至還會出現這種情況:懼怕變為義憤,驚恐變為震怒,同樣,謹慎變為瘋狂,從而引出這種極為深刻的說法:「溫和的人發瘋。」極端恐懼的烈焰中,會冒出一股悽慘的黑煙,那就是怒氣:「那幫傢伙要幹什麼?他們就沒有滿意的時候,還連累過安寧日子的人,就好像革命還不夠多似的!他們到這兒來幹什麼?讓他們自己想法兒脫身吧。他們活該倒霉,自作自受,怪他們自己。這同我們毫不相干。我們可憐的街道被打得淨是槍眼。他們是一群無賴,千萬不要開門啊!」於是,住宅就像一座墳墓。起義者在住戶門前奄奄一息,他們眼見霰彈打來,刺刀逼近;他們知道如果喊叫,就會有人聽到,可是誰也不會來救;這些牆壁可以保護他們,這裡的人也可以救他們,然而,牆壁即使長了有血有肉的耳朵,人卻是一副副鐵石心腸。

  怪誰呢?

  不怪任何人,又怪所有人。

  怪我們生活在不完善的時代。

  烏托邦轉化為起義,哲學的抗議轉化為武裝抗議,密涅瓦轉化為帕拉斯,[224]總要冒著極大的風險。烏托邦明明知道後果不堪設想,也要急躁冒進,轉化為暴亂,幾乎總是操之過急,結果無可奈何,看不到勝利,只好以隱忍的態度接受災難。烏托邦為否認它的人們效命,毫無怨言,甚至還為他們辯解;它的崇高就在於能接受遺棄,它無堅不摧,卻和藹地對待忘恩負義的人。

  況且真就是忘恩負義嗎?

  從人類的角度來說,就是。

  從個人的角度來說,不是。

  進步是人的生存方式。人類總的生活稱為進步,人類的集體步伐稱為進步。進步在向前跨越,正是世人走向天上和神聖的偉大旅行,有時停一停,等候落伍者趕上來,在間歇站思考。面對赫然展現遠景的某個光輝燦爛的迦南[225],它也有睡眠的夜晚,而思想家在黑暗中摸索,看到陰影蒙住人的靈魂,又呼喚不醒酣睡的進步,就不禁焦急萬分。

  「也許上帝死了。」有一天,傑拉爾·德·奈瓦爾[226]對本書作者這樣說道,他將進步和上帝混為一談,將進程中止認作上帝之死。

  誰喪失希望都是錯誤的。進步必然要醒來,甚至可以說它在睡夢中還前進。因為它長大了。等它再站起來的時候,就會發現它長高了。進步猶如江河,想靜止永遠都不可能;就是不築一座街壘,不往河中投一塊石頭,障礙還在,水流照樣激盪,人類照樣沸騰,從而出現混亂局面。然而,混亂局面過後,我們就會看到事實上又前進了。進步總是以革命劃分階段,直到建立天下太平的秩序,直到和諧統一主宰世界的時候為止。

  進步是什麼?我們剛才說過,進步是人民持久的生命。

  然而,個人暫時的生命,有時卻抗拒人類的永久生命。

  我們無須沉痛地承認,每人都有私利,謀求並保衛這種利益也無損大局;現時總有理由圖點私利:有限的人生自有權利,不必為了未來不斷地犧牲自己。現時這一代人該從塵世走一趟,不能為了後代就被迫縮短自己的路程,歸根結底,各代人都是平等的,將來自然會輪到後代到塵世走一遭。「我活在世上,」一個叫作大家的人嘟囔道,「我還年輕,正在戀愛;我老了,想要休息;我是一家之長,我要幹活兒,我要生財發達,我要生意興隆,我有房子出賃,我有錢投放給國家,我生活幸福,我有妻室兒子,我愛這一切,我渴望活下去,別來打擾我。」基於這種種原因,大家對人類高尚的先鋒隊,有時態度就極端冷淡。

  此外我們也得承認,一旦開戰,烏托邦就走出它那光燦的境界。它是明天的真理,卻向昨天的謊言借用了戰爭的手段。它是未來,卻像過去一樣行動。它是純潔的思想,卻變成粗暴的行為。它在自己的英勇行為中,摻雜了它理應為之負責的一種暴力;這種暴力雖是權宜之計,卻違反原則而難逃懲罰。起義戰鬥式的烏托邦,手中拿的還是老軍事法典:它槍斃密探,處死叛徒,取締活人,將其投入陌生的黑暗中。它利用死亡,這情況就嚴重了,烏托邦似乎對光明喪失了信念,而光明才是它無往不勝並永不腐變的力量。它揮劍砍殺,殊不知沒有單鋒刃的劍,而每把劍都是雙鋒刃,一面鋒刃傷對手,另一面鋒刃則傷自己。

  以十分嚴肅的態度陳述了這種保留之後,我們不能不讚賞未來事業的光榮戰士,烏托邦的懺悔師,不管他們成功與否。縱然失敗,他們也是值得敬佩的,或許未獲成功而尤其顯得崇高。一次符合進步的勝利,值得人民歡呼;然而,一場英勇的失敗,也同樣值得同情。勝利則輝煌,失敗則壯烈。我們更敬佩殉難者而不是成功者,認為約翰·布朗[227]比華盛頓偉大,皮薩卡納[228]比加里波第[229]偉大。

  總得有人站在敗者一邊。

  對待為實踐未來而失敗的這些偉人,世人的態度是不公正的。

  世人指責革命者散播恐怖。每座街壘都好像在行兇。世人詆毀他們的理論,懷疑他們的目的,唯恐他們居心叵測,揭露他們的信念。世人責備他們反對占主導的社會現狀,築起、壘起、堆起如山的貧窮、痛苦、罪惡、怨恨和絕望,責備他們從底層掘出黑暗的石塊,築起雉堞來戰鬥。世人沖他們喊:「你們掀起了地獄的鋪路石!」他們可以回答:「正因為如此,我們的街壘是由良好願望造的。[230]」

  自不待言,最好還是用和平的方式解決問題。總之,我們要承認,人們一看見路石,就會聯想到那隻熊[231],而社會為之不安的正是一種好願望。然而,社會應當自救,我們呼喚的也正是社會本身的良好願望,不必使用任何猛藥。要以和善的態度診斷、確定並治好病痛。我們也正是敦促社會這樣做。

  不管怎麼說,這種人分布在世界各個角落,都在注視著法蘭西,他們遵循理想的不可動搖的邏輯,為偉大的事業而奮鬥,即使倒下,尤其倒下的時候,確實令人敬佩。他們為了人類的進步,甘願獻出自己的生命,體現了天意,做出了宗教的舉動;時候一到,他們就像演員接台詞那樣,絲毫也不考慮個人安全,服從上天安排的劇情走進墳墓。這種毫無希望的戰鬥、這種視死如歸的消泯,他們都能接受,以便推動1789年7月14日開創的所向披靡的人類的壯闊運動,最後在普天下結出美不勝收的果實。這些戰士是傳教士。法蘭西革命是上帝的一個舉動。

  我們在另一章已經指出差別,此外還應當補充一點:有的起義為人接受,稱為革命;有的革命被人拒絕,則稱為暴動。一場起義爆發了,也就是接受人民檢驗的一種思想。如果人民讓黑球掉下來,那麼這種思想就成為枯果,起義也就成為輕舉妄動了。

  老百姓並不像烏托邦所期望的那樣,一聲號召就投入戰爭。隨時當英雄和烈士,並不是所有民族都有這種氣質。

  他們講求實際,對起義特別反感,一是起義造成的災難還記憶猶新,二是起義的出發點總那麼抽象。

  獻身的人固然值得讚美,但總是為理想,也僅僅為理想獻身。一場起義就是一股激情,而激情卻可以化為激憤,於是拿起武器。不過,凡是針對政府或政體的起義,總要瞄準更高的目標。譬如,我們再強調一下,1832年起義的領袖,尤其麻廠街的這些熱血青年,要打倒的主要不是路易-菲力浦。在坦率的交談中,對於這位介乎君主制和革命之間的國王的優點,大多數人倒能給予公允的評價,誰也不憎恨他。其實,他們在路易-菲力浦身上攻擊的,是世襲神權的旁支,正如早先他們在查理十世身上,攻擊的是這種神權的長房。我們已經解釋過,他們在法國推翻王朝,旨在全世界推翻人對人的竊奪、特權對人權的竊奪。巴黎一旦沒有了國王,世界上就相應除掉獨裁。他們是這樣推論的。他們的目標肯定很遙遠,也許還很模糊,越奮鬥就越遠離;但目標卻是偉大的。

  情況就是這樣。這些人為幻象獻身,而在獻身者看來,這種幻象幾乎總是幻想,總之是摻雜人類信念的幻想。起義者總給起義鍍金並賦予詩意。他們投身到這類悲慘事件中,並沉醉於他們即將實現的壯舉。誰知道呢?也許會成功呢。他們只有一小撮,卻抗拒一支大軍:但是,他們保衛人權、自然法則,保衛每個人都不能放棄的主權,保衛正義、真理,必要時就像那三百名斯巴達人一樣戰死。他們想到的不是堂吉訶德[232],而是萊奧尼達斯。他們勇往直前,一旦投身進來,就絕不後退,而是低著頭往前闖,希望取得空前的勝利。也就是完成革命,恢復進步的自由,使人類更高尚,解放全世界;最糟也不過成為溫泉關式的烈士。

  這類為了進步的武裝鬥爭往往失敗,上面也談了失敗的原因。民眾不肯受這些勇士的驅動。沉滯的民眾,正因為滯鈍而脆弱,他們害怕冒險,而理想恰恰有冒險的因素。

  況且,我們也不能忘記,還有利益擺在這兒,同理想和感情不大投機。腸胃有時能麻痹心臟。

  法蘭西偉大和美麗,正在於她不像其他民族那樣大腹便便,扎腰就方便得多。她總是頭一個醒來,最後一個睡覺。她往前走,還不斷探索。

  這正因為她是藝術家。

  理想無非是邏輯的頂點,同樣,美無非是真的頂點。藝術的民族,也必然是始終不渝的民族。愛美,就是尋求光明。因此,歐洲的火炬,即文明的火炬,最早是由希臘舉起來,再傳給義大利,又傳給法蘭西。充當先鋒隊的神聖民族!「他們傳遞生命的火炬。」[233]

  事情妙就妙在,一個民族的詩歌是它進步的因素,文明的量是以想像的量測定的。不過,一個文明的民族應當保持剛強的性格。像科林斯,很好;像錫巴里斯,不行。[234]性格柔弱,就要衰退。既不要當業餘愛好者,也不要當演奏高手,要當藝術家。在文明方面,應當追求的不是精妙,而是高尚。在這種條件下,向人類提供的楷模則是理想。

  現代理想從藝術中找到樣板,從科學中找到手段。人們通過科學,就能實現詩人的這種神聖幻象:社會的美。用A加B,就能重建伊甸園。文明發展到現在這樣高度,精確就成為輝煌必不可少的一種要素,科學手段不僅輔佐,而且充實藝術情感;夢想必須計算。作為征服者的藝術,必須以善於行進的科學為支點。坐騎是否穩固至關重要。現代精神,就是以印度天才為車駕的希臘天才,就是乘坐大象的亞歷山大。

  在教條中僵化或受利慾腐蝕的民族,不宜領導文明。面對偶像或金錢頂禮膜拜,行走的肌肉要萎縮,進取的意志也要衰退。一國人民沉迷於宗教或商業,光彩就漸趨暗淡,視野逐漸縮小,水平也逐步降低,從而喪失能使民族肩負使命,並以世界為目標的那種人神兼備的智慧。巴比倫沒有理想,迦太基也沒有。雅典和羅馬才有文明的光環,並通過多少世紀的重重黑暗保存下來。

  法蘭西和希臘、義大利是同樣優質的民族。論美,她是雅典;論偉大,她又是羅馬。此外,她還善良,樂於奉獻。比起其他民族來,她更容易情緒高漲,樂於獻身犧牲。不過,這種情緒時來時去。因此,當她只想走時誰偏要跑,或者當她要停下時誰偏要走,誰就冒極大的風險。法蘭西也有過唯物是求的失誤;在某種時刻,這顆傑出的頭腦里充斥的思想,再也沒有一絲一毫能令人想起法蘭西的偉大,而只有密蘇里州或南卡羅來納州那么小的範圍了。有什麼辦法呢?巨人裝矮子;泱泱法蘭西也好任性,區區蕞爾小國,事情不過如此。

  這一點無可厚非。人民同星辰一樣,也有暫時隱沒的權利。只要還會重現光明,只要隱沒不是轉化為黑夜,那麼一切就好。黎明和復活是同義詞。光明的再現和「我」的持續是同一的。

  讓我們冷靜地對待這些事實。戰死在街壘還是進入流放的墳墓,這對於獻身者來說,都是可以接受的一種後果。獻身的真正名稱,就是無私。遭人遺棄就遺棄吧,流放就流放吧,我們只求偉大的人民後退時不要退得太遠。不應當藉口恢復理智,就在下坡路上滑過了頭。

  物質存在,時光存在,利益存在,肚子也存在;然而,不要把肚子看成唯一的明哲。短暫的人生有其權利,我們承認這一點,但是永久人生也有其權利。唉!升高了也難免跌下來。這種現象,在歷史上屢見不鮮。一個民族極盛一時,品嘗到理想,繼而又陷入泥潭大啖污泥,還覺得這樣很好;如果問他們何以拋棄蘇格拉底而看好法斯托夫[235],他們就這樣回答:「因為我們喜歡政客。」

  回到混戰之前,再講幾句。

  我們在此講述的這樣一場戰爭,無非是趨向理想的一陣痙攣。受到阻遏的進步呈現病態,於是這種可悲的癲癇症就發作了。進步的這種疾病,內戰,我們在途中不免遭遇。這也是一齣戲中必然的一個階段,既是一幕又是幕間休息,而這齣戲的主角是社會的受苦人,真正名稱叫「進步」。

  進步!

  我們經常發出的這一呼喊,體現了我們的全部思想。這場悲劇發展到這一點,包含的思想雖然還要不止一次地經受考驗,但是也可能允許我們拉起幕布,至少要讓它的光亮清晰地透出來。

  此刻讀者展閱的這部書,無論存在怎樣的間歇、例外或欠缺,但是從頭至尾,從整體到細節,全是講述人從惡走向善,從非正義走向正義,從假走向真,從黑夜走向光明,從欲望走向良心,從腐朽走向生命,從獸性走向責任,從地獄走向天堂,從虛無走向上帝。起點是物質,終點是靈魂。始為九頭蛇,終成為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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