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長兄如何成父親
2024-10-02 02:54:52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人間悲劇的目光應當無所不在。正是在這段時間,有兩個孩子手拉著手走在盧森堡公園裡。一個約有七歲,另一個約有五歲。他們全身給雨淋透了,大的領著小的,走在向陽一邊的路徑上;他們衣衫襤褸,面無血色,那樣子就像兩隻小野鳥。小的說:「我餓得慌。」
大的已經有點保護人的架勢,左手拉著弟弟,右手拿著一根棍子。
公園裡空蕩蕩的,只有他們二人,由於起義,警方採取措施,公園關閉。在裡邊宿營的部隊已經調去戰鬥了。
兩個孩子是怎麼到那兒去的呢?也許是從哪處欄杆寬縫鑽進來的;也許是從附近,地獄城關、天文台廣場,或門楣掛著「拾到裹著一個嬰兒的襁褓」[216]的牌子的十字街頭,從賣藝的木棚里逃出來的;也可能是昨天晚上公園關門時,他們趁看門人不注意溜進來,在閱報亭里過了一夜吧?其實他們在流浪,好像自由自在。人一旦流浪並顯得自由自在,那就完蛋了。這兩個可憐的孩子,也確實無望了。
讀者想必還記得,他們正是伽弗洛什惦念的那兩個孩子,正是德納第的孩子,也正是馬儂借來充當吉諾曼先生的兒子的那兩個孩子,如今成為無根斷枝的落葉,隨風在地上飄轉了。
住在馬儂家的那段時間,他們衣服整潔,好讓吉諾曼先生看得過去,現在已經破爛不堪了。
這些孩子從此由警方列入「棄兒」名單,被收容,又走失,在巴黎大街上又讓人發現蹤跡。
這些孤苦無依的孩子,也是碰到這樣動亂的日子,才能待在公園裡。看門人若是發現,就會把小叫花子趕走,須知窮孩子是不能進公園的,不過應當想一想,他們是孩子,也有權欣賞鮮花呀。
這兩個孩子能待在公園裡,也多虧鐵柵門關閉了。他們違章溜進公園,還待在裡邊不走。鐵柵門關閉,檢查人員並不放假。按規定,還要繼續巡視,但執行起來鬆懈了,往往停歇,巴黎人心浮動,檢查人員的情緒也受到感染,關注園外遠勝於園內,他們不再視察公園,也就沒有看到兩個輕罪犯人。
昨天夜晚下了雨,今天早晨還淅淅瀝瀝。不過,6月陣雨根本不算什麼。一陣雨過後一小時,人們就覺不出金燦燦的響晴天還哭過。夏天地面好似孩子臉蛋,淚水很快就幹了。
夏至這種時節,正午的太陽可以說是火辣辣的,什麼都燒灼,陽光緊緊貼在地面上吮吸。太陽好像渴極了,一陣大雨不過是一杯水,一下子就喝乾。早晨還到處濕漉漉的,下午就塵土飛揚了。
草木青翠的葉子由雨打濕,再由陽光拭乾,比什麼都賞心悅目,這是炎熱中的清爽。花壇和草坪,根須吸飽了水,花間充滿陽光,就變成了香爐,一齊吐放芬芳。萬物都在歡笑、歌唱,都在奉獻。人人感到微醺。春天是暫時的天堂,太陽助人增長耐心。
有些人別無奢求,只要有蔚藍的天空,他們就說:「這就足夠啦!」他們耽於奇妙的幻想,崇拜大自然,反而對善惡採取冷漠的態度;那些人暢想宇宙,超塵拔俗,根本不考慮人,頭腦安謐而可怕,只求心滿意足而冷酷無情,他們實在不明白,人既然能在樹下玄想遐思,為什麼還要關心這些人的飢餓、那些人的乾渴呢?為什麼還要關心冬天衣不蔽體的窮人、因淋巴體質而脊椎佝僂的孩子呢?為什麼還要關心什麼破床、閣樓、地牢和凍得發抖的衣裙襤褸的姑娘呢?怪事,有無限的太虛,他們就滿足了,而人的大需求,能實現博愛的這種有限,他們卻不聞不問。能實現進步,能完成這卓越任務的有限,他們卻連想也不想。這種不定限,即無限和有限的神人結合的產物,他們同樣一無所知。只要面對茫茫天宇,他們就露出笑容,總那麼心馳神往,卻從來談不上喜悅。沉溺其中,這便是他們的生活。在他們看來,人類的歷史不過是局部,這一環節不能包容萬有;真正的萬有在此之外,人何必為這局部環節焦慮呢?人在受苦,這有可能,那就望望那顆升起的亮星吧!母親沒有奶水了,新生嬰兒要餓死,這我一無所知,還是看看顯微鏡下杉木斷面那奇妙的圓形花案吧!拿最精美的花邊來比一比!思想家們把愛置於腦後。他們的眼睛盯著黃道十二宮,就看不見啼哭的孩子。上帝遮住了他們的靈魂。這種類型的思想家,既偉大又渺小。賀拉斯如此,歌德如此,也許拉封丹也如此。崇拜無限的非凡自私者,冷眼旁觀人間痛苦,只要天氣晴朗就看不見暴君尼祿,因為太陽遮住了火刑台;而他們觀賞斷頭台行刑時,還在尋覓陽光的效果,根本聽不見呼喊、號啕和咕嚕的捯氣兒聲,也聽不見警鐘;對他們來說,只要有5月時節,一切都美好,只要頭頂還有絳紫和金燦燦的彩雲,他們就心滿意足,樂此不疲,直到星光消逝,鳥兒不鳴為止。
他們是光輝燦爛的黑暗,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可憐蟲。毫無疑問,他們就是可憐蟲。沒有憐憫的眼淚,眼睛就一無所見。他們既值得讚頌,又實在可憐,正如兼為晝夜的人,眉毛下沒有眼睛,額頭正中有一顆星,也是既值得讚頌,又值得可憐。
有人認為,思想家的冷漠,是一種超等的哲學。就算這樣吧,然而,這種超等中卻有殘缺。一個人可以不朽又是跛子;伏爾甘[217]就是明證。一個人既能高人一頭,又能矮人半截。大自然中這種不完整層出不窮。誰說得准太陽就不是瞎子呢?
這樣說來,又該信賴誰呢?「誰敢指控太陽為虛假?」[218]說來,就是一些天才,一些高人,一些神人,也可能失誤。那個高高在上者,在極頂、高峰、上天者,向大地發射多少光明,它究竟是看見很少,看不清,還是看不見呢?這難道不讓人氣餒嗎?不見得。那麼太陽之上還有什麼呢?還有上帝。
1832年6月6日上午,約莫十一時,盧森堡公園寂無遊人,景色非常美。布成梅花形的樹木、各處花壇,在陽光下競吐芬芳,爭艷鬥麗。近年火光通明透亮,樹枝欣喜若狂,仿佛相互擁抱。埃及無花果樹叢里,鶯群一片鳴囀,鳴禽高唱凱歌,而啄木鳥則攀緣栗樹啄樹洞。花壇擁戴百合花為王;最高貴的芳香,自然出於潔白色。康乃馨香氣馥郁。瑪麗·德·梅迪契的小嘴老鴉,在高樹冠中談情說愛。在陽光的照耀下,鬱金香一片金黃紫紅,仿佛在燃燒,而五顏六色的火焰化作鮮花。蜜蜂圍著鬱金香花壇飛舞,正是這些火焰花迸出的火星。萬物都是那麼曼妙而歡快,甚至包括欲來的陣雨;驟雨一再來犯也不足懼,連鈴蘭和忍冬都能受益;燕子低飛,來勢洶洶,姿態又那麼優美。誰在這裡都會感到幸福,生命顯得多麼美好;自然萬物煥發出純真、救護、接援、慈愛、撫慰、曙光。天上降下來的思想就是溫存,好似我們吻的孩子小手。
樹下的雕像裸露而潔白,穿著斑斑光洞的綠蔭長袍;這些女神全都披著襤褸的陽光衣衫,只見條條光線從她們身上披散下來。大水池四周的地面已經曬乾,甚至有點滾燙了。風還相當猛,從幾處捲起一點灰塵。去年秋天殘留的幾片黃葉,歡快地相互追逐,好像流浪兒在嬉戲。
陽光燦爛,令人感到莫大的安慰。生命、汁液、暑熱、氣息,無不漫溢;我們感到萬物下面的巨大源泉。在浸透愛的所有這些氣息里,在回光反射的這種往返中,在陽光的這種肆意揮灑中,在流金的這種無限傾瀉里,我們感到揮霍著用之不竭的東西;而在這輝煌的後面,如同在火焰的幕後,我隱約望見擁有億萬星辰的上帝。
多虧沙子,地面沒有一點泥跡;也多虧雨水,空中沒有一粒灰塵。花簇剛剛洗過,從地里鑽出來的所有絲絨、所有綢緞、所有彩釉和所有黃金,都呈花狀,都完美無瑕。這種華美是純粹的。幸福的大自然的無邊寂靜籠罩著花園。上天的靜謐,同萬籟,同鳥巢的咕咕、蜂群的嗡嗡、風的唰唰相得益彰。這個季節萬象和諧,匯成一個優美的整體,春天的物候嬗變更替有序:丁香謝了,茉莉花開;有些花開得遲,有些昆蟲來得早;6月紅蝶的前鋒隊,同5月白蝶的後衛隊親如兄弟。梧桐換上新裝。和風在英挺紛華的栗樹林吹起漣漪,景象十分壯觀。附近兵營的一名老兵,隔著鐵柵欄觀賞,贊了一句:「這真是全副武裝的春天!」
整個自然界在會餐,萬物已經就座,到了開宴的時間。天空鋪上了巨幅藍台布,大地鋪上了巨幅綠台布;太陽照得通明透亮。上帝邀請天地萬物用餐。每個客人都有自己的食品和糕點。野鴿找到大麻子,燕雀找到粟子,金翅鳥找到繁縷,知更鳥找到蟲子,蜜蜂找到花朵,蒼蠅找到纖毛蟲,翠雀則找到蒼蠅。物種之間不免相互吞噬,這是善惡混雜的神秘現象,但是沒有一個動物空著肚子。
兩個棄兒走到大水池岸邊,被燦爛的陽光一照不免慌亂,就打算躲起來,繞到天鵝亭的後面;這是窮人和弱者的本能,見到豪華宏偉,即使見到自然的豪華宏偉,也要畏葸退縮。
上風頭時而隱約傳來喊叫、喧鬧、嘈雜的槍聲和隆隆低沉的炮響。菜市場那一帶房頂濃煙滾滾。遠處傳來仿佛召喚的鐘聲。
兩個孩子似乎沒聽見那喧聲。那個小的不時輕聲說一句:「我餓了。」
還有一對人,幾乎和這兩個孩子同時走近大水池。那是一個五十歲的老傢伙,手裡拉著一個六歲的小傢伙。大概是父子倆。六歲的小傢伙拿著一大塊奶油蛋糕。
那個時期,夫人街和地獄街的一些臨街住宅,居民掌握盧森堡公園的鑰匙,關門後也能進去,後來這種特許就取消了。這對父子大概就從那種住宅前來的。兩個窮孩子瞧見那位「先生」走來,就藏得更隱蔽些了。
那是個有錢的主,也許正是馬呂斯在熱戀時,在大池旁聽見教訓自己兒子「凡事不要過分」的那個人。那人神態又和藹又高傲,嘴唇合不攏,總在微笑。這種機械的笑容,是因為小嘴唇包不住過大的頜骨,但露出來的是牙齒而不是心靈。孩子好像吃得太飽,手裡拿著咬剩的蛋糕。兒子因為動亂而換上一身國民衛隊服,而父親出于謹慎則仍然一身市民打扮。
父子二人停在兩隻天鵝戲水的大池旁邊。這個有產者看來特別欣賞天鵝,連走路的姿勢都像天鵝。
這會兒工夫,天鵝在游泳,這是它們的專長,那姿態簡直優美極了。
兩個窮孩子若是注意聽,並且到了能聽懂的年齡,他們就會記起一個嚴肅人的話。父親對兒子說:「智者有少許東西,生活就滿足了。瞧瞧我吧,我的兒子。我就不愛奢華。別人從來沒有看見我披金掛銀,滿身珠寶;這種虛假的光彩,我讓給那些心靈不健全的人。」
這時,菜市場那一帶,鐘聲和喧囂變本加厲,遠遠傳到這裡。
「那是怎麼回事?」孩子問道。
父親回答:「那是胡鬧呢。」
猛然,他瞥見綠色天鵝亭後面,一動不動站著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
「這不開始了。」他說道。他沉吟一下,又補充說道:「無政府勢力進入公園了。」
這時,兒子咬了一口蛋糕,又吐出來,忽然嗚嗚哭了。
「你哭什麼呀?」父親問。
「我不餓了。」孩子回答。
「用不著非等餓了才吃蛋糕。」
「這塊蛋糕我討厭,不新鮮了。」
「你不想要啦。」
「不想要了。」父親指了指天鵝。
「那就拋給那些帶蹼的鳥吧。」
孩子猶豫起來。不想要蛋糕了,但這也不是白送給人的理由。
父親接著說:「要人道一點。應當可憐動物。」
說著,他從兒子手裡拿過蛋糕,扔進水池。
蛋糕掉在離岸不遠的水面上。
天鵝在水池中央,離岸較遠,正忙著捕撈食物,既沒有看見這個有產者,也沒有瞧見蛋糕。
此公感到蛋糕有點白扔的危險,未免痛惜無端的損失,於是他手舞足蹈,傳出焦急的信號,終於引起天鵝的注意。
天鵝望見水面上漂著什麼東西,就像帆船轉舵一般,緩緩駛向蛋糕,那怡然自得的高貴神態,正是白色動物所特有的。
「天鵝理解天囮。」[219]這個有產者說道,他因說了這句話而得意揚揚。
這時,遠處市中心喧囂突然又加劇了,這回變得可怖了。幾陣風送來的洶洶之聲更加清楚,而此刻一陣風更清晰地送來戰鼓聲、聒噪、齊射的槍聲,以及警鐘和大炮悽厲的呼應。恰巧這時,一塊烏雲驀地遮住太陽。天鵝還沒有游到蛋糕那裡。
「回家吧,」父親說,「他們在攻打土伊勒里宮。」
他抓住兒子的手,又接著說道:「從土伊勒里宮到盧森堡宮,只有從王位到元老[220]這段距離,相隔並不遠。槍彈會像雨點一樣落下來。」
他望望烏雲。
「雨也可能真的要落下來,老天也來湊熱鬧;王室的旁支[221]完蛋了。快回家吧。」
「我要看天鵝吃蛋糕。」孩子說。
父親回答:「這可太冒失了。」說著,他把小有產者拉走了。
孩子戀戀不捨,還頻頻回頭望水池裡的天鵝,直到梅花形林蔭道的一處拐角遮住視線為止。
這工夫,與天鵝同時,兩個流浪兒也朝蛋糕湊過去。蛋糕一直漂在水面上。小的那個注視著蛋糕,大的那個則盯著走開的有產者。
父子二人走進縱橫交錯的林蔭小徑,那裡通向夫人街那邊樹木密集的大坪台。
等他們一走沒影了,大孩子就急忙趴在圓形水池邊上,左手抓住邊沿,身子俯向水面,幾乎要掉下去,伸出右手拿棍子去夠蛋糕。天鵝發現來了敵手,就加快速度,速度一加快,前胸衝起波浪,反而對小漁夫有利了,只見盪起的一圈圈波紋,將蛋糕慢慢推向孩子那根棍子。等天鵝趕到,棍子也夠著蛋糕了。孩子拿棍子用力一撥,既嚇走天鵝,又撥過蛋糕來,一把抓住,就站起身。蛋糕泡濕了,但是他們又飢又渴。大孩子將蛋糕掰開,一大一小,小塊兒留給自己,大塊兒給弟弟,對他說:「塞進你的槍管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