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馬伯夫先生

2024-10-02 02:51:55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冉阿讓的錢袋,對馬伯夫先生毫無助益。馬伯夫先生嚴於律己近乎稚氣,但十分可敬,他絕不接受星辰的禮物,也絕不允許一顆星能鑄造路易金幣。他沒有猜出,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是來自伽弗洛什。他把錢袋送交本區派出所,當作失物讓人認領。那錢袋還真的成了失物。不用說無人去認領,但也根本沒有救濟馬伯夫先生。

  就這樣,馬伯夫先生繼續走下坡路。

  靛青的栽培試驗,無論在他那奧斯特利茨園子還是植物園,都沒有取得成效。上一年,他的女傭的工資還欠著,現在房租又欠了幾個季度。《植物志》銅版當了十三個月,就被當鋪拍賣,由鍋匠買去當料做平底鍋了。《植物志》還有不成冊的印張,現在銅版沒了,也就無法補印配齊了;那些插圖和散頁,只好當作廢紙便宜處理給了舊書販子。他畢生的著作,至此也就蕩然無存了。他靠賣殘冊的錢生活,發現這點微薄的收入很快就枯竭了,便放棄了園子,任其荒蕪了。從前,很久以前,他隔三岔五還能吃上兩個雞蛋和一塊牛肉,後來也放棄了,只吃麵包和土豆。最後幾件家具也賣掉了,接下來,床單、被褥和衣服,凡有雙份兒的,以及植物標本和版畫,全都變賣了;不過,他還保留了最寶貴的藏書,其中有一些珍本,諸如:1560年版的《聖經歷史故事四行詩》[76],彼得·德·貝斯著的《聖經名詞索引》[77],約翰·德·德-拉艾伊著的《瑪格麗特的菊花》,並有贈給納瓦爾王后的親筆題詞,德·維利埃-奧曼著的《論使臣的任務和尊嚴》[78], 1644年版的《猶太詩選》,一本1657年版的提布盧斯[79]的作品,並印有「威尼斯,馬奴丘[80]出版」的著名文字,還有一本1644年在里昂印行的拉埃爾特的第歐根尼[81]作品,這個版本收錄了13世紀梵蒂岡四百一十一號手抄本的著名異文,以及威尼斯三百九十三號和三百九十四號兩種手抄本的著名異文,全由亨利·艾蒂安卓有成效地校閱過,書中還收錄了用多利安方言寫的所有段落,這隻有在那不勒斯圖書館12世紀的有名手抄本上才能查到。

  馬伯夫先生的房間從不生火,他日落就上床睡覺,以免點蠟燭。他似乎連鄰居也沒有了,發覺他出門時,人家總避開他。一個孩子受窮,能引起一個當母親的同情;一個小伙子受窮,能引起一個年輕姑娘的同情;而一個老人受窮,卻得不到任何人同情。這是各種窮困中最淒涼的境況。然而,馬伯夫老爹並沒有完全喪失孩子特有的寧靜,他注視自己藏書的時候,眼睛就明亮快活起來,一欣賞第歐根尼的孤本,臉上就泛起笑容。他那鑲玻璃的書櫃,是他必不可少的物品之外唯一保留下來的家具。

  一天,普盧塔克大媽對他說:「沒錢買東西做晚飯了。」

  她所說的晚飯,就是一個麵包和四五個土豆。

  「賒帳呢?」馬伯夫先生答道。

  「您知道人家不肯賒給我。」

  於是,馬伯夫先生打開書櫃,就像一位父親被迫要交出一個孩子去砍頭,不知挑哪個好似的,他一本一本端詳全部藏書,久久不決,最後狠心抄出一本,夾在腋下出去了。兩小時之後回來,腋下的書不見了,他把三十蘇硬幣往桌上一放,說道:「拿去買東西做晚飯吧。」

  從這時候起,普盧塔克大媽看出,老人那張憨厚的臉罩上了陰影,宛如放下的面紗再也不掀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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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第三天,每天都得重演一遍。馬伯夫先生帶一本書出去,帶一枚銀幣回來,舊書商見他非賣書不可,就只出二十蘇收購他當初花二十法郎買的書。有時,賣出又收購的是同一個書商。一本接一本,整個書櫃就倒騰空了。有時他嘟囔道:「我可是八十歲的人了。」言下之意,仿佛要說他的時日會在他的藏書之前完結。他越來越憂傷了。不過,他也樂了一次。他帶一本羅貝爾·艾蒂安[82]版的書出門,在馬拉凱河濱路賣了三十五蘇,又在河灘街花四十蘇買了阿爾多[83]版的書回家。「我還欠五蘇呢。」他興高采烈地對普盧塔克大媽說,這天,他沒有吃上飯。

  他是園藝學會的成員,有的會員了解他窮苦的境況。會長來看望,表示要把他的情況向農業和貿易大臣談談,而且言出必行。「怎麼會這樣!」大臣提高聲音說道,「我認為應該!一位老學者!一位植物學家!一位與世無爭的老人!應該幫幫他!」次日,馬伯夫先生收到一份大臣邀他吃飯的請柬。他樂得發抖,拿請柬給普盧塔克大媽看,說道:「我們有救啦!」到了日子,他前往大臣府上。他發覺自己破布條似的領帶、過分肥大的舊禮服、用雞蛋清擦亮的皮鞋,叫那些聽差見了十分詫異。沒人跟他說話,連大臣也沒有理睬他。將近晚上十點鐘,他還一直等人家跟他說句話,忽聽那位大臣夫人,令他敬而遠之的一位袒胸露背的美婦問道:「那位老先生是什麼人啊?」他半夜冒雨徒步回家。他為了乘馬車去赴宴,賣掉了一本埃勒澤維爾[84]版的書。

  他已養成習慣,每天晚上睡覺之前,總拿起拉埃爾特的第歐根尼著作看幾頁。他相當精通希臘文,能品味出他擁有的這個文本的妙處。現在,他再也沒有別的樂趣了。就這樣又過了幾周。有一天,普盧塔克大媽忽然病倒。比沒錢買麵包更可悲的事,就是沒錢抓藥。一天傍晚,大夫開了一劑很貴的藥。而且病情惡化了,需要找一名看護。馬伯夫先生打開書櫃,里里空空如也。最後一冊書也拿走了,只剩下他那部拉埃爾特的第歐根尼著作。

  他把這個孤本夾在腋下出門了,這天是1832年6月4日,他去聖雅克門羅約爾書局的繼承人那裡,帶回來一百法郎。他將一摞五法郎的銀幣往老用人的床頭柜上一放,一言未發就回自己屋了。

  次日天剛亮,他就進園子裡,坐到翻在地上的路石上,從綠籬上面可以望見,整整一上午,他坐在那裡紋絲不動,額頭低垂,眼睛失神地凝視著凋殘的花壇。有時下一陣雨,老人似乎全然不覺。到了下午,巴黎市區爆發出異乎尋常的喧囂,聽來好像槍聲和人眾的呼噪。

  馬伯夫老爹抬起頭,瞧見一個園丁經過,便問道:「出什麼事啦?」

  那園丁背了一把鐵鍬,以極為平靜的口氣答道:「暴動了。」

  「什麼!暴動啦?」

  「對。兩邊幹起來了。」

  「為什麼要幹起來呢?」

  「噢!天曉得!」園丁說道。

  「是在哪一帶?」馬伯夫先生又問道。

  「在軍火庫那邊。」

  馬伯夫老爹回屋戴上帽子,又下意識地要抓本書夾在腋下,卻沒有找到,便說了一句:「哦!對了!」隨即懵懵懂懂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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