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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Cab[49],英語是滾,黑話是叫

2024-10-02 02:51:38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次日是6月3日,即1832年6月3日,這個日期應當指明,因為這個時期像烏雲壓城那樣,嚴重的事變垂懸在巴黎的天際。這天傍黑兒,馬呂斯沿著頭天晚上所走的路線,心中同樣喜不自勝;忽見愛波妮從大街旁的樹木之間朝他走來。接連兩天,未免太過分了。他猛然轉身離開大街,改變路線,取道親王街前往普呂梅街。

  可是,愛波妮一直跟到普呂梅街,她還從來沒有這樣幹過。在此之前,她只是在他經過大馬路的地方守望,甚至不想上前打個招呼。直到昨天傍晚,她才試圖同他講話。

  愛波妮跟在後邊,沒有讓他發覺,看見他拉開鐵柵門的一根鐵條,鑽進園子裡。

  「咦!」她嘟囔道,「他進人家裡啦!」

  她也走到門口,逐根搖撼門上的鐵條,不難找到馬呂斯移動的那根。

  她悽惶地低聲說道:「別這樣,珂賽特!」

  

  於是,她坐到鐵柵門的石基上,仿佛在旁邊守衛那根鐵條;那正是鐵柵門和鄰牆相接之處,愛波妮完全隱身在那個幽暗的角落裡。

  普呂梅街一天也只有三兩個行人,將近晚上十點鐘,一個遲歸的老市民步履匆匆,經過這個僻靜而名聲狼藉的地段,走到鐵柵門和圍牆構成的角落時,聽見一個低啞的聲音恨恨說道:「說他每晚都來我也不奇怪。」

  那行人游目四望,不見有人,又不敢瞧那黑暗的角落,就加快了腳步。

  那過路人幸而趕快走開,因為不大會兒工夫,就來了六個人,他們一個跟一個,前後隔一段距離,順著牆根兒走進普呂梅街,真像一組夜間巡邏隊。

  打頭的走到園子的鐵柵門就止步了,等候其餘幾個人,轉瞬間,六個人就會齊了。 他們開始低聲交談。

  「這是icicaille[50]。」其中一人說道。

  「園子裡有cab[51]嗎?」另一個人問道。

  「不知道,沒關係,我抬起[52]一個麵團,扔給它磨光[53]就行了。」

  「你有敲玻璃的油灰[54]嗎?」

  「有。」

  「鐵柵門很舊了。」第五個人用腹音說道。

  「好極了。」剛才第二個說話的人又說道,「這種門在傢伙[55]下,不會篩[56]得那麼凶,也不難收割[57]。」

  第六個人還未開口,他開始查看鐵柵門,就像一小時之前愛波妮所做的那樣,逐根抓住鐵條,小心地搖撼,到了馬呂斯移動過的那根,正要抓住,不料黑暗中突然伸出一隻手,擊中他的胳臂,他還感到讓人當胸猛推了一把,同時聽一個嘶啞的聲音壓低來沖他喝道:「有狗。」

  與此同時,他看見一個面孔蒼白的姑娘站在面前。

  事出意外,那人不免一驚,立刻毛髮倒豎,醜態畢露;猛獸受驚的樣子最為可怕,那副驚恐之態特別嚇人。他倒退一步,結結巴巴地說道:「哪兒來個怪娘兒們?」

  「是您女兒。」

  那正是愛波妮同德納第說話。

  愛波妮一出現,其餘五人,即囚底、海口、巴伯、蒙巴納斯和勃呂戎,都一齊圍上來,他們悄無聲響,不慌不忙,一句話也不講,顯示這些夜間行動的人陰鷙而沉穩的特點。

  只見他們手持兇器,但不知為何物。海口拿著盜匪稱為包頭巾的一把彎嘴鐵鉗。

  「哦。怎麼,你在這兒幹什麼?你來搗什麼亂?瘋了嗎?」德納第儘量壓低聲音吼道,「你幹嗎跑來礙我們的事呢?」

  愛波妮笑起來,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

  「我的小爸爸,我在這兒就是我在這兒。怎麼,現在不准人家坐在石頭上啦?倒是你們不該到這裡來。你們知道這是塊餅乾,還來幹什麼?我早就告訴過馬儂了。這兒沒什麼可乾的。哎,您倒是親親我呀,我的小爸爸,好爸爸!多久沒有見到您啦!這麼說,您出來啦?」

  德納第要掙脫愛波妮的手臂,嘟囔道:「好了,你親過我了。不錯,我出來了,已經不在裡邊了。現在,走開吧。」

  可是,愛波妮還不放手,反而摟得更緊了。

  「我的小爸爸,您是怎麼出來的?您一定費盡心機,才能從那兒出來。說給我聽聽呀!還有我媽呢?我媽在哪兒?把我媽的情況告訴我。」

  德納第答道:「她還好,我不知道。別纏我,跟你說,走開吧。」

  「我就是不願意走開,」愛波妮說道,像慣壞的孩子一樣撒嬌,「有四個月沒見著了,剛剛親您一下,就要趕我走。」

  她又摟住父親的脖子。

  「怎麼這樣呢,犯什麼傻!」巴伯說道。

  「快點兒!」海口說,「色狼[58]可能要來了。」

  那個用腹音說話的人念了這兩句詩:

  沒到新年先別忙,

  不要吻爹又吻娘。

  愛波妮轉向五個匪徒,說道:「喲,是勃呂戎先生啊。您好,巴伯先生。您好,囚底先生。怎麼,海口先生,您不認得我了嗎?您也好嗎,蒙巴納斯?」

  「唉,都認出你啦!」德納第說道,「您好,晚安,說完就走吧!讓我們安靜點兒。」

  「這是狐狸活動,而不是母雞活動的時間。」蒙巴納斯說道。

  「你明明看到,我們在這裡格要幹事安[59]。」巴伯也說道。

  愛波妮抓住蒙巴納斯的手。

  「當心!」蒙巴納斯說道,「你別割著手,我拿著一把開單[60]。」

  「我的小蒙巴納斯,」愛波妮柔聲細語地回答,「要信得過人。也許,我是我父親的女兒吧。巴伯先生,海口先生,本來是派我偵察這樁買賣的。」

  顯而易見,愛波妮沒講黑話。自從認識馬呂斯之後,她就覺得,這種醜惡的語言說不出口了。

  她那枯骨一般瘦弱的小手,緊緊握住海口又粗又硬的手指,接著說道:「您非常清楚,我不是個蠢貨。平常,我說什麼大家都信。我給你們辦了不少事。這回,我也調查過了,要知道,你們沒必要白白冒這個險。我敢保證,這個住宅里沒什麼油水可撈。」

  「這兒只住著女人。」海口說道。

  「沒人了,都搬走了。」

  「蠟燭可沒搬走,絕沒搬走!」巴伯說道。

  他指給愛波妮看,透過樹梢兒,只見一點亮光在小樓的閣樓上移動。那是都聖在夜晚晾衣服床單。

  愛波妮最後還要爭一下。

  「就算沒搬走,」她說道,「可是那些人很窮,那破房子裡沒有錢。」

  「見鬼去吧!」德納第嚷道,「等我們把那房子翻個個兒,把地窖翻上來,閣樓翻下去,我們再告訴你,那裡有圓圓、板板,還是釘釘[61]。」

  他推開愛波妮,要衝過去。

  「我的好朋友蒙巴納斯先生,」愛波妮說道,「求求您了,您可是好孩子,不要進去!」

  「當心啊,別割破你的指頭!」蒙巴納斯回敬一句。

  德納第又拿出他慣有的斷然的聲調:「滾開,小妖精,別妨礙男人的事。」

  愛波妮本來又抓住蒙巴納斯的手,現在放開,又問道:「你們一定要進那房子裡?」

  「有那麼點兒意思!」用腹音說話的人冷笑著說道。

  於是,她背靠到鐵柵門,面對六個武裝到牙齒,由夜色給掛上鬼臉的強盜,低聲而堅決地說:「可是,我,我不願意。」

  六個強盜全愣住了。這工夫,用腹音說話的人也不冷笑了。愛波妮接著說道:「朋友們!聽我說。不是這麼回事,現在我說說。首先,你們膽敢闖進這園子,膽敢碰一碰這扇門,我就叫喊,我就砸門,把人都叫醒,叫來巡邏警察,把你們六個全逮住。」

  「她幹得出來。」德納第悄聲對勃呂戎和用腹音說話的人說道。

  愛波妮搖晃腦袋,又補充一句:「頭一個就逮我父親。」

  德納第靠上來。

  「別靠這麼近,老頭兒!」她喝道。

  德納第往後退,嘴嘟囔道:「她到底怎麼啦?」接著又罵了一句,「母狗!」

  愛波妮獰笑起來。

  「隨你們怎麼說,反正你們不能進去。要知道,我不是狗的女兒,而是狼的女兒。你們六個人,又能把我怎麼樣呢?你們都是男子漢。哼,我是個女人,算啦,你們嚇唬不了我。告訴你們,你們就是不能進這宅院,因為我不願意。你們一靠近,我就狂叫,跟你們說了,狗,就是我。我才不管你們那一套呢。快走你們的路,你們把我惹煩啦!你們去哪兒都成,就是別到這兒來,我不准許!你們要動刀子,我就掄鞋底,我豁出去了,你們就上吧!」

  她朝那伙匪徒逼近一步,樣子凶極了,她又哈哈大笑:「哼,當真!我不怕。今年夏天,我要挨餓;冬天,我要受凍。這些蠢男人,開什麼玩笑,以為能嚇唬住一個姑娘!怕!怕什麼?走呀,怕得要命!就因為你們供養的潑婦,聽你們一吼叫就鑽到床下去,不就是這碼事嗎?哼,我什麼也不怕!」

  她定睛注視著德納第,又說道:「連你也不怕!」

  她那幽靈似的血紅眼睛又掃視幾個匪徒:「我讓父親用刀戳死,明天在普呂梅的鋪石馬路上,有人給我收屍,還就一年以後,在聖克盧或天鵝洲河段,有人用網撈起的一堆爛瓶和死狗中,發現我的屍體,這對我又有什麼區別呢!」

  她一陣乾咳,不得不住口,那狹小瘦弱的胸膛呼嚕呼嚕喘著粗氣。

  既而她又說道:「只要我一喊叫,人就來了,噼里啪啦!你們六個人,而我呢,有所有的人。」

  德納第朝她移動一下。

  「別靠近!」她大喝一聲。

  德納第立刻停下,和顏悅色地對她說:「沒,沒有,我不靠近,可你說話也別這麼大聲呀。我的女兒,你要阻止我們幹活兒嗎?我們總得掙口飯吃呀。你對你爸爸就一點交情也不講啦?」

  「我討厭你。」愛波妮說道。

  「我們總得活呀,總得吃飯呀……」

  「餓死活該。」

  說罷,她又坐到鐵柵門的石基上,哼唱起來:

  我的胳臂胖乎乎,

  雙腿長得人羨慕,

  可惜歲月已空度。[62]

  她的臂肘撐在膝上,用手撫著下頦兒,滿不在乎地搖著一隻腳。她的衣裙破了洞,露出乾瘦的鎖骨。附近的路燈照出她的側影和姿態,那神情異常堅決,異常驚人。

  讓一個姑娘給攪了,六名歹徒束手無策,哭喪著臉,走到路燈下的暗影里,一邊商量一邊聳肩膀,真是又羞又惱。

  這工夫,愛波妮神態平靜,目光兇狠地盯著他們。

  「她一定有什麼事,」巴伯說,「事出有因。難道她愛上了這裡的狗啦?就這樣落空,實在太可惜。這兒只有兩個女人,一個老頭兒住在後院;掛的窗簾還真不錯。估計那老傢伙是個機拿兒[63]。我認為是一筆好買賣。」

  「那好,你們就進去吧,」蒙巴納斯高聲說道,「去干吧,我留下看著這姑娘,她敢動一動……」

  他從袖口裡抽出刀來,往路燈光下亮了亮。

  德納第一言不發,仿佛要隨大溜。

  勃呂戎有幾分權威,我們知道,「買賣是他提供的。」他還沒有開口,好像在考慮。大家知道,什麼也嚇不退他,有一天,只是為了充好漢,他就洗劫了一個派出所。此外,他還寫詩編歌,這極大地提高了他的威望。

  巴伯問他:「勃呂戎,你什麼也不說?」

  勃呂戎依然沉默了一會兒,繼而,他以不同的姿勢搖晃腦袋,終於決定開口了:「是這樣,今天早晨,我看見兩隻麻雀打架;今天晚上,我又撞上一個找碴兒吵架的女人。這是壞兆頭。咱們走吧。」

  他們離去。

  蒙巴納斯邊走邊嘟囔:「大家願意,我無所謂;我本可以動她一指頭。」

  巴伯回敬道:「我不干。我不跟女人斗。」

  他們走到街角又站住,像打啞謎一般低聲交談:「今晚咱們去哪兒睡覺?」

  「龐丹[64]底下。」

  「你帶了鐵柵門的鑰匙嗎,德納第?」

  「當然了。」

  愛波妮目不轉睛,望著他們沿原路走了。她又站起身,順著牆根和房舍匍匐向前,一直尾隨到大馬路,看見那六條漢子在那裡分手,漸漸隱沒,仿佛融化在夜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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