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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大理石碰花崗岩

2024-10-02 02:47:11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馬呂斯第一次離開巴黎,來的就是這裡。後來吉諾曼先生每次說他在外留宿,他也是來這裡。

  特奧杜勒中尉無意碰上一座墳墓,真是驚詫不已,產生一種特殊的不快,這種感覺是他難以分析的,對一座墳塋的敬意中也含有對上校的敬意。他退回去,丟下馬呂斯獨自待在公墓里;這種後撤也是遵守紀律的表現。對於眼前出現的戴著大肩章的死者,他差一點行了個軍禮。他不知道該如何給姑媽寫信,就乾脆不寫了;如果不是偶然中常見的那種鬼使神差,使維爾農這一場面立即在巴黎掀起一場風波的話,馬呂斯的愛即使被特奧杜勒發現了,大概也不會造成任何後果。

  第三天大清早,馬呂斯從維爾農返回外公家。在驛車上過了兩夜,他感到十分疲憊,需要去學一小時游泳才能補償睡眠,於是匆忙上樓回房間,脫下旅行裝,摘下脖子上的黑帶子,就趕往浴場。

  吉諾曼先生同所有健康的老人一樣,早早起床,聽見外孫回來,就邁動兩條老腿,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樓梯,想到馬呂斯住的閣樓擁抱他,問問情況,了解一下他從什麼地方回來。

  可是,小伙子下樓比八旬老人上樓用的時間少得多,等吉諾曼老頭走進閣樓房間,馬呂斯已經不在了。

  床鋪沒有動過,上邊隨意攤著那身旅行裝和那條黑帶子。

  「有這東西更好。」吉諾曼先生說了一句。

  過了一會兒,他走進客廳,只見吉諾曼大小姐已經坐在那兒,正繡她那車輪圖案呢。

  吉諾曼先生得意揚揚地進來了。

  他一手拎著旅行裝,一手提著脖頸帶子,進門就嚷道:「勝利啦!我們就要探到秘密啦!我們就要弄個水落石出啦!我們就要摸到這個鬼鬼祟祟的小子的風流事兒啦!我們掌握了他的浪漫故事。我拿到了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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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頸帶吊著一個黑色驢皮圓盒,頗像一枚大勳章。

  老人拿起小盒,先不忙打開,而是賞玩了一陣,那神態就像一個可憐的餓鬼,眼看一頓豐盛的晚餐正從自己鼻下給別人端去,真是又欣喜若狂,又心頭火起。

  「裡面裝的顯然是肖像,這事我在行,把這東西情意纏綿地掛在胸口。他們也太傻啦!很可能是個醜八怪,見了叫人不寒而慄!如今的年輕人呀,口味也太差勁啦!」

  「先拿出來瞧瞧吧,父親。」大小姐說道。

  按了一下彈簧盒子就開了,可是裡面只有仔細摺疊好的一張紙。

  「老一套,」吉諾曼先生哈哈大笑,說道,「我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一封情書!」

  「哦!那就念念吧!」大小姐說道。

  說著,她戴上眼鏡。他們打開那張紙,只見上面寫道:

  吾兒親覽:皇上在滑鐵盧戰場上親口封我為男爵。既然復辟政權否認我用鮮血換來的這一爵銜,吾兒就應當承襲過去。毫無疑問,吾兒是當之無愧的。

  父女二人的感覺真是難以言明,渾身上下仿佛已被骷髏頭吹的寒氣凍僵了。他們沒有交換一句話,只有吉諾曼先生好像在自言自語,低聲說道:「正是那個武夫的筆跡。」

  大小姐翻來覆去地檢查那張紙,然後放回小盒裡。

  與此同時,一個長方形的藍紙包從旅行裝的一個兜里掉出來。吉諾曼大小姐拾起,打開藍紙包。那正是馬呂斯的一百張名片。吉諾曼先生從她手裡接過一張,念道:「馬呂斯·彭邁西男爵。」

  老人拉鈴叫來妮珂萊特,拿起頸帶、小盒和旅行裝,全扔到客廳中央的地上,說道:「把這些破爛都拿走!」

  在沉默中,整整一個小時過去了。老頭子和大小姐背對背坐著,各自想心事,也許在想同樣的事。一小時過後,吉諾曼姨媽說了一句:「精彩!」

  又過了一會兒,馬呂斯回來了。他剛一到,還未跨進客廳的門,就看見他外公手裡拿著他的一張名片。外公一同他照面,就擺出高人一等的紳士派頭,帶幾分蔑視的口氣,大聲嘲笑道:「嘿!嘿!嘿!嘿!好傢夥,現在你是男爵啦!恭賀你呀。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馬呂斯的臉微微一紅,答道:「這就是說,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吉諾曼先生收斂冷笑,厲聲說道:「你父親是我!」

  「我父親,」馬呂斯垂下目光,神態嚴肅地接著說,「是個低微而英勇的人,他為共和國和法蘭西光榮地效過力,他是人類最偉大的歷史時期的偉大的人,他在野營中度過四分之一世紀,白天冒著槍林彈雨,夜晚冒雨睡在雪地泥地,他奪過兩面敵軍軍旗,受過二十幾處傷,死後遭人遺忘和背棄,他一生只有一個過錯,就是過分愛了兩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他的國家和我!」

  吉諾曼先生哪能容忍這種話,他一聽到「共和國」,就霍地站起來,說得更恰當些,是挺身而立。馬呂斯說的每一句,都像鼓風爐吹旺火的熱氣,撲到那老牌保王派的臉上。只見他那張臉由陰沉變紅,由紅變紫,又由紫變得燃燒起來。

  「馬呂斯!」他吼道,「你這可惡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父親是什麼東西!我也不想知道!我不知道他幹了什麼,也不知道他那個人!而我所知道的,就是他們那伙人中,全都是無恥之徒!他們那些人,全是無賴、殺人兇手、紅帽子黨徒、盜匪!我說全是!我說全是,但我一個也不認識!我說全是!聽見了嗎,馬呂斯!你明白了吧,你是男爵,就跟我這拖鞋一樣!他們全是為羅伯斯庇爾賣命的匪徒!全是為布——奧——拿——巴賣命的強盜!他們全是逆賊,背叛,背叛,背叛!背叛了他們合法的國王!他們全是膽小鬼,在滑鐵盧見到普魯士和英國人望風而逃!我就知道這個。如果令尊大人也在那裡,我不得而知,我很遺憾,算他活該,恕在下直言!」

  馬呂斯一聽這話,面頰也變成炭火,而吉諾曼先生卻變成熱風了。馬呂斯渾身顫抖,腦袋冒火,不知道該怎麼辦,如同眼睜睜看人將聖餅扔一地的神甫,又像干看著行人唾其偶像的僧人。在他面前說出這種話,絕不能不受懲罰。可是怎麼辦呢?剛才當著他的面,他的父親被人踐踏了一陣,是被誰踐踏的呢?是他外公。怎麼才能為一個雪恥而又不冒犯另一個呢?他不可能辱罵外公,同樣不可能不為父親雪恥。一邊是一座神聖的墳墓,另一邊是白髮蒼蒼的腦袋。這一切在他頭腦中迴旋翻騰,他一時像醉了一樣,站立不穩;繼而,他抬起頭,眼睛盯著老外公,像打雷一般吼叫一聲:「打倒波旁王室,打倒肥豬路易十八!」

  老人本來漲紅的臉陡然變色,比頭髮還白了。他轉向擺在壁爐上的德·貝里公爵半身像,以莊嚴得出奇的姿態深鞠一躬。接著,他從壁爐走到窗口,又從窗口走到壁爐,緩步默默地走了兩個來回,如同一尊石雕像行走那樣,踏得地板咯咯作響。走第二趟的時候,他俯身對著在衝突面前像老綿羊一樣驚得發呆的女兒,面帶近乎平靜的微笑說道:「一位像先生那樣的男爵和一個像我這樣的市民,是不能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

  他猛地直起身,面無血色,額頭因盛怒的駭人光芒而擴大了,顫抖地朝馬呂斯舉起手臂,吼道:「滾出去!」

  馬呂斯離開了住宅。

  第二天,吉諾曼先生對他女兒說:「每六個月,您寄六十皮斯托爾[195]給那個吸血鬼,今後,您永遠也不要向我提起他。」

  他還有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便連續三個多月用「您」稱呼女兒。

  馬呂斯也氣沖沖地走了。應當指出,有一個情況更加激怒了他。這類意外的小誤會,總要使家庭風波變得更複雜。各人的過錯實際上雖然沒有增加,可是怨恨卻加深了。那個妮珂萊特遵照老外公的吩咐,急忙將那些「破爛」送回馬呂斯的臥室,無意中將珍藏上校遺書的黑色圓皮盒丟掉了,大概掉在昏暗的頂樓樓梯上。那張紙和圓盒再也沒有找到。馬呂斯斷定是「吉諾曼先生」——從這天起,他不再以別的稱謂叫他——把「他父親的遺囑」燒了。上校寫的幾行字都記在他心裡,因此一個字也沒有丟掉。然而,那張紙、那筆跡,是神聖的遺物,是他的整個一顆心。而別人怎麼能那樣對待呢?

  馬呂斯走了,沒說去哪裡,也不知道去什麼地方,身上只有三十法郎、一隻表以及裝著日常衣物的一個旅行包。他登上一輛出租馬車,說好按時計費,便漫無目的地朝拉丁區駛去。

  馬呂斯後來的情況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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