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ABC朋友會 一 幾乎載入史冊的一個團體
2024-10-02 02:47:15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那個時期表面上風平浪靜,而暗中卻激盪著一股革命潮流。來自1789年和1792年幽谷的氣流,又吹回到空中。青年一代,請允許我們使用這個字眼,正在「蛻變」。他們幾乎毫無覺察,就隨著時間的流動而改變了。錶盤上行走的時針,也在心靈里行走。每人都不可避免地邁出前進的腳步。保王黨人變成自由派,而自由派則變成民主派。
那就像一次大海潮,只見無數浪濤起落流轉,而浪濤起落流轉的特點就是大交匯,那便是蔚為奇觀的思想大匯合:人們同時崇拜拿破崙和自由。在此我們談一點歷史。這正是那個時期的幻景。觀點和主張的形成要經過不同階段。伏爾泰保王主義,這一奇特的變種,也有同樣怪異的對應物,就是波拿巴自由主義。
另外一些思想團體較為嚴肅。有的探討原理,有的看重人權。有的熱衷於絕對真理,放眼可望實現的無限遠大的目標:絕對真理,以其自身的剛硬嚴苛,把人的思想推向霄漢,在無限空間裡飄浮。信條比什麼都更能令人產生夢想;而夢想又比什麼都更能孕育未來。今天的烏托邦,就是明天的骨肉。
先進的主張有雙重背景。一種神秘的端倪威脅了「既定秩序」,顯得可疑而詭秘。這是最為革命的一種標誌。當權者的意圖,在坑道里同人民的意圖狹路相逢。醞釀起義正好道出密謀政變。
當時,法國還沒有德國道德團[196]或者義大利燒炭黨[197]那樣龐大的地下組織;然而,有些地方,挖掘的暗道正伸展蔓延。艾克斯那兒的苦古德社[198]已見雛形;在巴黎的這類社團中,有一個ABC朋友會。
何謂ABC朋友會呢?這是一個團體,其宗旨,表面上為教育孩子,實際上為培訓成人。他們自稱為ABC的朋友,ABC就是民眾[199]。他們要使民眾站起來。雙關語的文字遊戲,誰要嘲笑那就錯了。這種文字遊戲,有時在政治上相當嚴肅。例如,「閹人上戰場」[200],就使得納爾雷斯當上將軍;再如,「野蠻人所不為,巴爾貝里尼干出來」[201];再如,「自由和家」[202];再如,「你是石頭,在這石頭上我要建造……」[203]等等。
ABC朋友會的成員不多,是一個處於萌芽狀態的秘密團體,幾乎可以說是個小集團,當然要有小集團能產生英雄的含義。他們在巴黎有兩個聚會地點:一個是「科林斯」酒館,在菜市場附近,以後還要談到;另一個是穆贊咖啡館,在先賢祠附近聖米歇爾廣場邊上,那家小咖啡館如今已然拆毀。兩個聚會地點,前一個接近工人,後一個接近大學生。
ABC朋友會經常在穆贊咖啡館的後間秘密聚會。後間離店鋪相當遠,由很長一條走廊相通,有兩扇窗戶和一道後門,出後門下一道暗梯,便是砂岩小街[204]。他們聚在那裡抽菸,喝酒,打牌,說說笑笑,縱論天下大事,談到某些事又壓低嗓門兒。牆上釘著一幅共和時期的法國舊地圖,這一標誌就足以喚起警探的嗅覺了。
ABC朋友會的成員大部分是大學生,他們同幾個工人關係十分密切,主要人物的名字如下:安灼拉、公白飛、若望·普魯維爾、弗伊、庫費拉克、巴奧雷、賴格爾或飛鷹、若李、格朗太爾。在一定程度上,他們已成為歷史人物了。
這些青年極重友情,成為一家人了。除了賴格爾,他們全是南方人。
這夥人很出色,但是,他們已經消失在我們腦後無形的深淵中了。故事敘述到這裡,趁讀者還未目睹他們墜入一場悲壯冒險的黑暗中,也許有必要移過去一束光,照一照這些年輕的面孔。
安灼拉是有錢人家的獨生子,以後讀者就會明白我們為什麼第一個提到他。
安灼拉是個可愛的小伙子,但厲害起來也很嚇人。他像天使一樣俊美,是安蒂諾烏斯[205]再世,但又桀驁不馴。看他那沉思眼神的反光,可以說他在前世就經歷過革命的大風暴。他以見證人的身份繼承了革命傳統,了解這件大事的全部細節。他天生儀態威嚴,而又勇武好鬥,一個青年能集此於一身,簡直不可思議。他既是主祭,又是鬥士。以直接的觀點來判斷,他是民主的戰士;如果超越當時的運動來看,他是宣揚理想的教士。他目光深邃,眼瞼微紅,下嘴唇厚實,容易做出鄙夷之態,而額頭則顯得高聳。一張面孔上額頭高聳,就像天際上一片晴空,如同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的一些少年得志的人,他的青春也跟少女一樣,奔逸而鮮艷,儘管也有略顯蒼白的時候。他已成年,卻還像個孩子。他到了二十二歲,卻還像十七歲少年。他十分嚴肅,就仿佛不知道天下還有所謂的女人。他只有一種迷戀,就是人權,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清除障礙。他在阿文蒂諾山上會是格拉庫斯,[206]在國民公會裡會是聖茹斯特。他視而不見玫瑰,不理睬春天,也聽不見鳥兒歌唱;他看見愛娃德奈裸露的酥胸,也不會比阿里斯托吉通更為動情,在他眼裡,就像在哈爾莫狄烏斯眼裡那樣,鮮花只配掩藏利劍。[207]他在歡樂中也不苟言笑。凡遇到同共和無關的事物,他總怕被玷污似的垂下目光。他是自由女神大理石雕像的情人;他的語言直穿胸腔,像聖歌一般娓娓動聽。難以預料他什麼時候張開翅膀。哪個多情女子去試探他,那就是自找倒霉!康伯雷廣場或聖讓·德博維街的年輕女工,見到這張逃學的中學生面孔,這副少年侍從的模樣兒,見到這金黃的長睫毛、這藍眼睛、這迎風蓬亂的頭髮、粉紅的臉蛋、鮮艷的嘴唇、潔白的牙齒,如果要飽餐這整個曙光,走到安灼拉面前搔首弄姿,那她就會從一副驚人而兇狠的目光中突然看到深淵,從而明白不該把以西結的威猛天使同博馬舍的風流天使混為一談。[208]
安灼拉這邊代表革命的邏輯,而公白飛那邊則體現革命的哲學。革命的邏輯和哲學之間,唯一的差異就是它的邏輯能導致戰爭的結論,而它的哲學則能達到和平的結果。公白飛補充並修正安灼拉,他個頭兒沒有那麼高,肩膀卻要寬些。他主張往人們的頭腦里灌輸總體思想的廣泛原則,他常說「革命,其實就是文明」,他在懸崖峭壁的山峰周圍,展示了遼闊的碧空。因此,在公白飛的全部主張里,有些切實可行的東西。公白飛倡導的革命,要比安灼拉所倡導的容易讓人接受。安灼拉宣揚革命的神聖權利,公白飛則宣揚自然的權利。前者追慕羅伯斯庇爾,後者接近孔多塞;對於大眾生活,公白飛的體驗要比安灼拉的多。這兩個青年若能留名青史,那麼一個是義士,另一個則是賢哲。安灼拉更多陽剛之氣,公白飛更多人情味。「人」和「成年人」[209],這正是兩者之間的細微差異。安灼拉嚴厲,公白飛則不同,他由於天性純潔而顯得溫和。他喜歡「公民」這個詞,但是更愛「人」這個詞,還好故意像西班牙人那樣講:hombre[210]。他博覽群書,常去看、去聽公共課,聽阿拉戈[211]講解光的極化,特別愛上若弗魯瓦·聖伊賴爾[212]的課,聽他講外頸動脈和內頸動脈的兩種功能,一個管面部,一個管大腦;他密切注視並了解科學的發展,對比分析聖西門和傅立葉的學說,解讀古代象形文字,砸開鵝卵石推測地質,憑記憶畫出蠶蛾,指出法蘭西學院詞典中法文的錯誤,還研究普伊塞古和德勒茲[213],什麼也不肯定,連奇蹟也不例外,什麼也不否定,連鬼魂也一樣,還瀏覽政府《公報》合訂本,而且總愛思索。公白飛宣稱,未來掌握在教師手中,他特別關心教育問題。他希望社會要不懈地努力,提高人民的才智和道德水平,推廣使用科學,傳播思想,使青年增長智慧;他擔心目前的教學方法太貧乏,文學觀點太淺陋,僅僅局限於兩三個世紀的所謂古典主義,學閥專斷的教條肆虐,以及種種經院的偏見和陳規,這一切要把我們的學校搞成牡蠣[214]的人工培育場。他學識淵博,什麼都講求純正、精確,又多才多藝,具有開拓精神,同時又善思索,正如友人所說,「簡直到了想入非非的程度」。對所有這些夢想,如建造鐵路,動手術免除疼痛,暗室里固定影像,打電報,氣球定向行駛,他都深信不疑。不僅如此,他也不畏懼由迷信、專制和成見在各處建造的反對人類的堡壘。他這種人認為,科學遲早要扭轉局面。安灼拉是首領,公白飛則是導師。人們願意跟隨前者戰鬥,跟隨後者前進。這並不是說公白飛不能戰鬥,他遇到障礙照樣展開肉搏,奮力猛攻;但是,他更喜歡通過原理的教育和頒布切實可行的法規,逐步讓人類同命運協調一致:在兩種光明中,他傾向於光照而不是火焰。熊熊大火固然能映紅半邊天,但是何不等待日出呢?火山爆發也能發光,但是畢竟不如曙光。公白飛欣賞壯麗的紅焰,也許更看重美的白色。混雜著煙塵的光明、由暴力換取的進步,只能給這個溫和而嚴肅的人帶來一半滿足。像1793年那樣,讓人民從懸崖直墜真理之谷,使他望而生畏,然而,他更憎惡一潭死水的狀態,能嗅出那裡的惡臭和死亡。總而言之,他喜歡飛沫而討厭瘴氣,喜歡激流而討厭污水坑,喜歡尼亞加拉瀑布而討厭鷹山湖。一句話,他既不願停頓,也不願過激。他那些鬧哄哄的朋友,一個個威武雄壯,力主完美絕對,讚賞並呼喚波瀾壯闊的革命冒險行動,而公白飛卻傾向於自然的進步。這種有益的進步也許顯得平靜,但是很純潔;也許顯得按部就班,但是無可指摘;也許顯得冷漠,但是不可動搖。他不惜跪在地下,雙手合攏,祈求未來以其完全純潔的面貌到來,又絲毫不打擾人民向善的巨大進程。
「善必須是純潔的。」他反覆這樣強調。的確,如果說革命的偉大就是凝視光彩奪目的理想,利爪攜著血和火,穿越雷電向它飛去,那麼進步的美,就是保持純潔無瑕;華盛頓代表一個,丹東體現另一個,兩者的區別在於,一個是長著天鵝翅膀的天使,另一個是長著雄鷹翅膀的天使。
若望·普魯維爾的色彩比公白飛還要柔和。有一段時間他有點任性,叫自己「若安」,當時他正研究一場強有力的深刻運動,那對於了解中世紀是必要的。若望·普魯維爾很重情,他侍弄盆花,喜歡吹笛子,作詩,熱愛民眾,可憐婦女,為兒童流淚,同樣相信未來和上帝,責備革命砍了一個王者的頭,即安德列·舍尼埃[215]的頭。他的聲音平時很輕柔,有時又會突然雄勁起來。他是文人,博古通今,可以說通曉東方事物。他的最大長處就是心地善良;他作詩氣魄恢宏,這對於深知善良與偉大相近的人來說,是極其自然的事。他會義大利文、拉丁文、希臘文和希伯來文;他會這些文字,只用來讀四位詩人的作品:但丁、尤維納利斯、埃斯庫羅斯和以賽亞。至於法國詩人,他喜歡高乃依勝過拉辛[216],喜歡阿格里帕·德·奧比涅勝過高乃依。他愛在長滿野燕麥和矢車菊的田野里遊蕩,關心雲彩不亞於關注時事。他的精神有兩種姿態,一種對人,一種對上帝;他不是研究探索,就是冥思靜觀。他整天都深入考慮社會問題,諸如工資、資本、信貸、婚姻、宗教、思想自由、愛好自由、教育、刑罰、貧困、結社、財產所有權、生產和分配、昏昧蒙蔽芸芸眾生的底層之謎;到了夜晚,他觀望星相,觀望那些巨大的天體。他跟安灼拉一樣,是富家的獨生子。他講話慢聲細語,低著頭,垂下目光,局促不安地微笑著,神態不自然,樣子笨拙,動不動就臉紅,性情十分靦腆。然而,他卻英勇無畏。
弗伊是個制扇工人,自幼父母雙亡,每天幹活勉強能掙三法郎,他卻只有一個念頭:解放全世界。他還關心一件事:學習;他說這也是自我解放。他自學讀書寫字,他獲取的知識全靠自學。弗伊為人慷慨仗義,胸襟豁達。這個孤兒卻收養了民眾。他想念母親,就思考祖國。他不希望有一個人沒有祖國。他來自民眾,具有遠見卓識,心中蘊含著今天所說的「民族意識」。他自修歷史,就是要了解情況,有的放矢地表示憤慨。這小圈子烏托邦青年特別關注法國,唯獨他面向國外,專門了解希臘、波蘭、匈牙利、羅馬尼亞、義大利。他以理所當然的頑強態度,總提起這些國名,也不管場合適當不適當。土耳其對希臘和色薩利的侵犯,俄國對華沙、奧地利對威尼斯的侵犯,這些暴行令他義憤填膺。尤其是1772年的那場大暴行[217],更令他切齒痛恨。憤慨中所包含的真理,是最有威力的雄辯;他的雄辯就是這種類型。他滔滔不絕地談論1772這個無恥的年份,談論這個被出賣的高尚而勇敢的民族,這種三國共同犯下的罪行。這種駭人聽聞的陰謀詭計,竟然成為消滅別國的模式,從那之後又有多少高尚的民族遭殃,可以說被勾銷了出生證。現代社會的全部罪行,無不是從瓜分波蘭的行動中派生出來的。瓜分波蘭已成為定理,現在所有政治暴行全是它的推論。近百年來,所有獨裁者、所有叛逆,無一例外,都參與策劃,在合謀瓜分波蘭一事上簽字畫押了。要查閱近代叛賣案件的檔案,這便是頭一卷。維也納會議[218]先參照了這一罪案,才完成了自己的罪行。1772年吹響出獵的號角,1815年則吹響分贓的號角。這就是弗伊常說的一套話。這位可憐的工人充當起正義的保護者,正義作為回報也使他偉大。這是因為正義中的確有永恆。華沙絕不會變成韃靼城,同樣,威尼斯也絕不能成為條頓的國度。那些君主枉費心機,只能名譽掃地。沉沒的國家遲早要浮出水面。希臘還要恢復為希臘,義大利還要恢復為義大利。伸張正義並反對暴行,會永遠堅持下去。掠奪一國人民的暴行,也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一筆勾銷。這種大規模的詐騙毫無前途。絕不可能像從一塊手帕上撕掉商標那樣抹掉一個國家的名稱。
庫費拉克有位父親,人稱德·庫費拉克先生。復辟王朝時期,資產階級在貴族問題上有個錯誤的認識,那就是過於相信這個小小的「德」字。眾所周知,這個詞在這裡毫無意義。然而,在《密涅瓦》[219]刊行時期,資產者把這個可憐的「德」字估計得過高,認為必須將其取消。德·肖夫蘭改稱肖夫蘭先生,德·科馬爾丹先生改稱科馬爾丹先生,德·孔斯唐先生改稱孔斯唐先生,德·拉法耶特先生改稱拉法耶特[220]先生。庫費拉克也不願意落伍,去掉一切累贅,只叫庫費拉克。
關於庫費拉克,僅說這一點就差不多了,餘下的只補充一句:欲知庫費拉克,請看托洛米埃。[221]
庫費拉克有一種青春活力,可以說是機靈鬼的慧美。過了一段時間,整個這種慧美,就會像小貓的嬌媚一樣消失。如果原來是兩隻腳的,就會成為紳士;如果原來是四條腿的,就會成為老貓。
這種鬼機靈,通過一屆一屆讀書的學生,通過一批一批服兵役的青年,幾乎總是以同樣方式相互傳遞,就像接力賽跑一樣;因此,正如我們指出的,誰在1828年聽庫費拉克講話,就會以為聽到托洛米埃在1817年的講話。不過,庫費拉克是個誠實的小伙子,表面上看兩個人都顯得同樣聰明,但差異卻很大,兩者身上潛在的成年人截然不同。托洛米埃身上蘊藏著一名檢察官,庫費拉克身上蘊藏著一名勇士。
安灼拉是首領,公白飛是導師,庫費拉克是中心。其他人多發光,而他則多發熱。他的確具備一個中心的所有品質:圓形和輻射。
巴奧雷參加了1822年6月年輕的拉勒芒[222]出殯時的流血衝突。
巴奧雷性子好,修養差,人很誠實,手上留不住錢,他揮霍的程度近於慷慨,健談的程度近於口若懸河,大膽的程度近於放肆無禮,真是最優質的當魔鬼的料;他身穿怪模怪樣的坎肩,持有鮮紅色的見解;他是起鬨大王,最喜歡爭吵,只要還不是一場暴亂;也最喜歡暴亂,只要還不是一場革命。他隨時準備砸玻璃,接著掀起街道的石塊,再接著搞毀政府,就是為了看看行動的效果。他上了十一年學,嗅嗅法律,但又不學。他的座右銘是:「決不當律師。」他的徽章是一個床頭櫃,裡邊露出方形睡帽。他難得去法學院,偶爾去一下,便扣好禮服的紐扣兒(須知當時還沒有發明短外套),並採取一點衛生措施。他對學校大門說:「多標緻的老頭兒!」見到院長戴萬庫爾先生卻說:「多雄偉的建築!」他在課本里時常發現歌曲的題材,在教師身上時常發現漫畫的原型。他無所事事,干吃著相當一大筆生活費,每年約有三千法郎。他的父母是農民,這兒子懂得要反覆向父母表示敬意。
他常這樣說他們:「他們是農民,不是資產階級;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聰明一些。」
巴奧雷是個任性的人,要去好幾家咖啡館;別人都有習慣的固定地方,他則不然,喜歡遊蕩。流浪是人類的特點,遊蕩是巴黎人的特點。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其實他洞察事理,很有頭腦。
在ABC朋友會和後來逐漸成形的一些團體之間,他起紐帶作用。
在這個青年的團體中,有一個禿頂的成員。
德·阿瓦雷侯爵在路易十八逃亡那天,把國王扶上一輛出租馬車,當即被封為公爵。他講述過這樣一件事:1814年國王返回法國,在加來上岸,一個男子遞上一份申請書。國王問道:「您有什麼請求?」「陛下,想要一個驛站。」「您叫什麼名字?」「賴格爾[223]。」
國王皺起眉頭,看了看申請書上的簽字,見到名字是這樣寫的:Lesgle。這種缺乏波拿巴色彩的寫法打動了國王,他開始面露笑容。「陛下,」申請人又說,「我的祖先是宮廷養狗的僕從,綽號叫『賴狗兒』。這個綽號便成了我的姓氏,我就叫『賴狗兒』,簡寫為『賴格兒』,又錯寫成『賴格爾』。」聽到這裡,國王終於笑了。後來,不知是有意還是失誤,國王還真的委派那人管理莫城驛站。
這個團體的禿頂成員就是那個賴狗兒或賴格兒的兒子,署名為賴格爾·德·莫。夥伴們都簡化叫他博須埃。
博須埃是個倒霉的快活的小伙子。他的特長是一事無成。相反,他卻嘲笑一切。二十五歲便禿了頂。他父親終於置了一所房子和一塊田產;可是這個兒子卻急不可待,在一次失算的投機交易中,一下子將房產地產賠了進去,什麼也沒有剩下。他人聰明,又有學識,就是辦不成事。他事事落空,處處上當;他搭起來的架子,會倒塌在自己身上。他若是劈木柴,準會剁掉自己的手指;他若是有一個情婦,就會很快發現又多了個男友。他隨時都會碰到倒霉事兒,因此,他總是那麼快活。他常說:「我住的房子總往下掉瓦。」他不以為怪,因為對他來說,意外事件全在意料之中;他對晦氣泰然處之,對命運的戲弄一笑置之,就像善解玩笑話的人那樣。他的錢袋空空如也,而口袋裡的好興致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往往會出現這種情況,他很快就用到他的最後一文錢,但是從未發出最後一聲大笑。他見厄運進門,就熱烈歡迎這個老相識;他見災星降臨,也會拍拍災星的肚子;他同命運混得極熟,甚至用小名稱呼,常說:「你好,倒霉鬼!」
他受命運的迫害多了,就增長了創造力,一肚子鬼點子。他身無分文,但只要高興,就會「大肆揮霍一通」。一天夜晚,他跟一個傻大姐吃飯花掉「一百法郎」,席間突發靈感,講了這麼一句值得回憶的話:「五路易姑娘[224],給我脫靴子。」
博須埃緩步走向律師那一行業,他修法律,學習態度同巴奧雷一樣。博須埃沒有什麼住處,有時根本沒有,時而住這人家裡,時而住那人家裡,在若李家投宿的次數最多。若李攻讀醫學,比博須埃小兩歲。
若李是個總疑心自己害了病的青年。他學醫所得是當患者而非做醫生。年僅二十三歲,他就認為自己百病纏身,整天對著鏡子照舌苔。他斷言,人體同針一樣可以磁化,因此將臥室的床擺成頭朝南腳朝北,以便夜晚睡覺時,血液循環不受地球巨大磁流的阻礙。每逢暴風雨,他就給自己把脈。不過,他比誰都快活。年輕、乖僻、病弱而快活,這些毫不相干的屬性,卻在他身上和睦相處,結果他成了一個既古怪又可愛的人,那些喜歡連發輕快輔音的夥伴都叫他若勒勒勒李。「你可以用四隻翅膀飛翔[225]了。」若望·普魯維爾對他說。
若李愛用手杖頭戳自己的鼻子,這是頭腦機敏的一種標誌。
所有這些青年儘管各不相同,卻有同一種信念,談論他們只能以嚴肅的態度。
他們全是法蘭西革命的親兒子。一提起1789年,最輕浮的人神情也都變得莊嚴了。他們的生身之父曾經是,或者仍然是君主立憲派、保王派還是空論派,這已無關緊要:從前發生的混亂,同這些年輕人毫不相干;道義的血液在他們的脈管里流淌,他們色調一致地信奉不受腐蝕的主義和絕對的職責。現在,他們參加了秘密團體,開始在暗中描繪理想的藍圖。
在這些滿腔熱忱、堅信不疑的人中間,卻有一個懷疑派。他是如何進去的呢?連帶進去的吧。這個懷疑派名叫格朗太爾,他好用字謎式的字母R[226]作簽名。格朗太爾特別小心謹慎,絕不輕信什麼。在巴黎求學的大學生,他是學到最多東西的人,知道最好的咖啡是在朗索蘭咖啡館,最好的撞球設施是在伏爾泰咖啡館,知道在曼恩大道的隱士居有美味的烘餅和美妙的侍女,在薩蓋大媽店有烤子雞,在居奈特城關有水手魚[227],戰鬥城關有一種自釀的白葡萄酒。無論什麼東西,他全知道哪裡的最好。此外,他還會拳擊、踢打術,會跳幾種舞蹈,棍術也很有造詣,還尤其嗜酒。他的長相丑得出奇:當時最漂亮的製鞋女工伊爾瑪·布瓦西,挺恨他那副丑相,說了這樣一句精闢的話:「格朗太爾沒法兒看。」然而,格朗太爾自命不凡,對此並不介意。他多情地注視所有女人,那神氣仿佛是說無論她們哪一個:「只要我願意!」而且,他也極力讓夥伴們相信,到處都有女人追他。
所有這些詞語:民權、人權、社會契約、法蘭西革命、共和、民主、人道、文明、宗教、進步等等,在格朗太爾看來都毫無意義,他總是一笑置之。懷疑主義,人類智慧的這種乾性骨疽,沒有給他的頭腦留下一個完整的思想。他以嘲笑的態度對待生活,這便是他的原則:「我的酒杯滿著,只有這一點是真實可信的。」無論何黨何派的何種忠心,他都一概嘲弄,不管兄弟輩還是父老輩,也不管青年羅伯斯庇爾還是洛瓦茲羅爾。「他們可真夠激進的,全都死了。」他時常這樣高聲說。他對耶穌受難十字架的評價是:「這才是個成功的絞刑架。」他好色,愛賭博,放蕩不羈,經常醉醺醺的,還不怕惹那些愛思考的青年討厭,不停地哼唱「我愛姑娘愛美酒」,正是《亨利四世萬歲》的曲調[228]。
不過,這位懷疑主義者卻表現出一種狂熱。狂熱的對象既不是一種思想,也不是一種教條,既不是藝術,也不是科學,而是一個人,即安灼拉。格朗太爾佩服、喜愛並崇拜安灼拉。這個無政府的懷疑者,在思想堅定的這圈人中間,究竟歸順誰呢?最堅定的人。安灼拉又是如何控制他的呢?是通過思想嗎?不是。是通過性格。這種現象常能見到。一個懷疑主義者歸附於一個有信仰的人,這就像互補色的規律一樣簡單。我們缺少的東西吸引我們。誰也沒有像盲人那樣喜愛陽光。矮女人崇拜高大的軍鼓手。癩蛤蟆的眼睛總望天空,為什麼?為了觀望鳥兒飛翔。格朗太爾因為有懷疑趴在背上,就愛通過安灼拉看信念飛翔。他需要安灼拉。他迷戀這個貞潔、健康、堅定、正直、剛強而天真的性格,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緣故,也不想弄清楚,只是出於本能欽羨自己的反面。他的畸形而病態的思想軟綿綿的,支離破碎而不成形狀,就把安灼拉當作脊椎緊緊依附。他的精神支柱要依靠這個堅定不移的人。格朗太爾在安灼拉身邊才能有個人樣兒。況且,他本身是由兩種表面上互不相容的成分構成的。他既愛嘲弄人,又很熱情。他態度冷漠,又有所喜愛。他的頭腦拋開了信仰,可是他的心卻離不開友情。這是莫大的矛盾,須知一種感情也是一種信念。他的天性如此。有的人生來仿佛就是要當背面、反面、對立面。他們是波呂丟刻斯、帕特洛克羅斯、尼索斯、厄達米達斯、埃菲斯蒂翁、佩什梅雅[229]那類人物,只有依附另一個人才能生活;他們的姓名是接續的部分,總寫在連詞「和」的後邊:他們的存在不屬於自己,而是他人命運的另一面。格朗太爾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是安灼拉的反面。
幾乎可以說,這種投契是以字母開始的。在字母序列中,O和P是分不開的。您隨便講,說O和P都可以,說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230]也可以。
格朗太爾是安灼拉的名副其實的衛星,他寄居在這伙青年的圈子裡,在那裡生活,只喜歡跟他們在一起,他們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他的樂趣就在於在酒氣中望著那些身影來來往往。大家衝著他情緒高才容忍他。
安灼拉有信念,瞧不起這個懷疑派,他生活有節制,也瞧不起這個醉鬼,僅僅以高傲的態度對他表示一點憐憫。格朗太爾想做個皮拉得斯,可是對方根本不接受。他總受安灼拉呵斥,被粗暴地趕開,但是被斥退後又復來;他說安灼拉:「多美的大理石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