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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遇見教堂財產管理員的後果

2024-10-02 02:47:06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馬呂斯去了什麼地方,我們稍後就會知曉。

  馬呂斯出去了三天,返回巴黎,又徑直去法學院圖書館,借閱《政府公報》的合訂本。

  他讀了《政府公報》,讀了共和國和帝國的全部歷史、《聖赫倫那島回憶錄》、各種回憶錄、報紙、戰報、公告,他飽覽一切。他第一次在大軍戰報上遇見他父親的名字後,整整發了一周的高燒。他去拜訪喬治·彭邁西曾在麾下效過力的那些將軍,其中包括H伯爵。他又去看過本堂財產管理員,那位馬伯夫神甫向他講述了上校的退休,他在維爾農的生活,他栽種的花草以及那些孤單的日子。馬呂斯這才完全了解了他的父親,那個少有的傑出而溫厚的人,那個猛如雄獅又馴如羔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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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期間,他所有時間和全部心思都用來研究文獻,幾乎不怎麼見吉諾曼家的人,只到吃飯的時刻才露面,飯後再找他就找不到了。姨媽開始咕噥起來。吉諾曼老頭則微微一笑,說道:「唉!唉!這是追小妞兒的時候嘛!」有時,老人還補充一句,「我還以為只是隨便玩玩呢,看樣子還真著迷啦!」

  的確著迷了。

  馬呂斯開始著迷地崇拜他父親。

  與此同時,他的思想發生了異乎尋常的變化。這種變化有許多階段,也是逐步進行的。這也是我們那個時代許多人的思想歷程,因此,我們認為有必要一步一步追蹤,逐個勾畫出這些階段。

  這段歷史,他剛投上幾眼就大為驚駭。

  第一個反應便是眼花繚亂。

  直到那時,共和國、帝國這些字眼,對他來說還十分可怕。共和國,是黃昏中一個絞刑架;帝國,是黑夜裡一把戰刀。可是,他投眼望去,本以為只能看見一片黑暗的混沌,不料卻望見閃閃發光的星辰、冉冉升起的太陽,真令他萬分驚訝,又喜又怕;那些星辰是米拉博、韋尼奧、聖茹斯特、羅伯斯庇爾、加米爾·德穆蘭、丹東,而那太陽就是拿破崙。他暈頭轉向,連連後退,只覺得輝光耀眼,繼而,一陣驚愕過後,他漸漸適應了這一道道燦爛的光芒,能注視那些行動而不目眩,審視那些人而不恐懼了;革命和帝國通明透亮,遠遠出現在他幻視的目光前面;他望見那兩組事件和人分別概括在兩個巨大的事實中:共和國的事實,就是歸還給民眾的民權取得崇高地位;帝國的事實,就是強加給歐洲的法蘭西思想取得崇高地位。他望見從革命里出現人民的偉大形象,從帝國里出現法蘭西的偉大形象。他在內心裡宣布,這一切都是好的。

  這種初步評價還太籠統,他一時目眩所忽略的事物,我們認為沒有必要在此指明。須知,這是人的思想進展中的狀態,進步不可能一蹴而就。這話對上文和下文都適合,交代了這一點,我們再往下說。

  於是他發覺,在那以前,他既不了解自己的國家,也不了解自己的父親。無論對祖國還是父親,他都毫無認識,真好像故意讓夜幕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現在,他看見了:對於祖國他讚美,對於父親他熱愛。

  他心裡充滿懊悔和愧疚,現在他百感交集,卻只能向一座墳墓訴說了,想到這裡怎不悲慟欲絕!唉!如果他父親還在人世,如果他還擁有父親,如果上帝大慈大悲,還讓這位父親活著,那麼他會怎樣飛速跑去,會怎樣撲向父親,會怎樣高喊:「父親!我來啦!是我呀!我有你這樣一顆心!我是你兒子呀!」他會怎樣擁抱父親的頭,淚水灑滿他的白髮,他會怎樣瞻仰父親的刀傷,緊握父親的雙手,會怎樣欣賞父親的衣服,親吻父親的雙腳!唉!這位父親,為什麼早早就離世,還沒有上年紀,還沒有得到公正待遇,還沒有得到兒子的愛呀!馬呂斯心中無時不在飲泣,無時不在唉聲嘆氣!與此同時,他變了,變得真的更加嚴肅,真的更加深沉,真的更加確信自己的信念和思想了。真實的光芒時刻照來,充實他的理念。他內心仿佛成長起來,感到自身壯大了,那是兩種新事物,是他的父親和祖國給他帶來的。

  一旦有了鑰匙,什麼門都能打開,同樣,馬呂斯也弄明白了他從前所仇恨的,洞悉了他從前所憎惡的;從此他清晰地看到,別人教他鄙視的那些偉大事物,別人教他詛咒的那些偉大人物所體現的天意、神意和人意。原來的見解不過是昨天的事,現在想起來卻恍若隔世,他心中又氣惱,又啞然失笑。

  他轉變了對父親的看法,接著也自然改變了對拿破崙的看法。

  不過應當指出,改變對拿破崙的看法,不是一帆風順的。

  從小他的腦袋裡就灌滿了1814年保王黨人對拿破崙的評價。復辟王朝的各種偏見、全部利益和本能,都極力歪曲拿破崙。王朝憎恨羅伯斯庇爾,更憎恨拿破崙,而且相當巧妙地利用了國家的疲敝和母親的怨恨,把波拿巴描繪成了近乎傳說中的魔怪;正如我們剛才指出的,民眾的想像類似兒童的想像,為了按照民眾的想像來描繪拿破崙,1814年保王黨人陸續拋出形形色色的駭人臉譜,從可怕而不失為偉大的到可怕轉而可笑的,從提比略到嚇唬孩子的妖怪。因此,一提起拿破崙,只要為泄憤,就可以號啕大哭,也可以縱聲大笑。對於人們習慣稱呼的「那個人」,馬呂斯的頭腦里從來沒有別的看法。而那種看法又同他的倔強秉性相結合,他身上附了一個憎恨拿破崙的頑固小人兒。

  在閱讀歷史,尤其通過文獻和材料研究歷史的過程中,在馬呂斯眼中遮蓋拿破崙的幕布漸漸撕開了。他隱約望見一個無比巨大的影像,懷疑起自己直到這時為止,就像看錯其他事物一樣,也看錯了拿破崙;他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了,並開始一步一步緩慢地攀登,起初還頗為遺憾,繼而興奮起來,仿佛被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所吸引,他步上的是狂熱崇拜的梯階,開頭很昏暗,漸漸才有了亮光,最後終於光明燦爛了。

  一天夜晚,馬呂斯獨自待在頂樓的小臥室里,雙肘支靠在敞著窗口的桌子上,借著燭光閱讀。各種各樣的幻想自天而降,同他的思想交織起來,夜景多麼奇妙!不知從什麼地方隱隱傳來聲響,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好似一塊火炭,閃耀著紅光,黝黯的蒼穹星光閃爍,真是奇妙無比。

  他在翻閱大軍戰報,那是在戰場上寫出來的荷馬史詩般的詩篇;他時而遇見父親的名字,隨處可見皇帝的名字,眼前出現了整個大帝國;他胸中的海潮洶湧上漲,有時覺得父親像一股清風,從他身邊經過,對著他耳朵說話;他越來越變得怪異了,恍若聽見戰鼓聲、炮聲、軍號聲、營隊行進的整齊步伐、遠處騎隊奔馳的隱約馬蹄聲;他不時抬起眼睛眺望天空,凝望無垠的深邃中閃耀著的巨大星辰;繼而目光收回到書本,他看見另一些巨大的事物影影綽綽地晃動。他的心縮緊起來,激動起來,渾身開始顫抖,呼吸也急促了,突然,他站起來,不知心裡想到什麼,也不知在順從什麼,雙臂卻伸到窗外,凝望那巨影、那沉寂、那幽邃的無限、那茫無垠際的永恆,高喊了一聲:「皇帝萬歲!」

  從這時起,大勢已定。什麼科西嘉的吃人魔怪,什麼篡位者,什麼暴君,什麼同胞妹亂倫的禽獸,什麼跟塔爾馬學藝的小丑,什麼在雅法下毒的罪犯,什麼老虎,什麼布奧拿巴,這一切統統化為烏有,在他頭腦里讓位給一片浩瀚而燦爛的光芒,在那光芒中高不可攀的地方,挺立著一尊愷撒大理石像,好似慘白的幽靈。在馬呂斯父親的心目中,皇帝還僅僅是人們所敬佩並願為之效命的親愛的統帥;而在馬呂斯看來,他是繼羅馬人之後,法國人統御世界的命定的設計師,他是一個崩潰世界的偉大建築師,繼承了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塞留、路易十四,以及公安委員會,當然他也有污點,有過錯,甚至有罪惡,就是說他是人:不過,他在過錯中仍不失莊嚴,在污點中仍不失輝煌,在罪惡中仍不失英偉。他是上天派的人,來迫使所有國家說:「偉大的國家。」他做得還要出色,他是法蘭西的化身,以他手中之劍征服歐洲,以他放射的光明徵服世界。在馬呂斯看來,波拿巴是個閃閃發光的幽靈,始終屹立在邊境線上,保衛著未來。他是獨裁者,卻是狄克推多[190],是從一個共和國誕生出來並概括了一場革命的獨裁者。在馬呂斯看來,拿破崙成為人民的人,正如耶穌成為神人一樣。

  可以看出,他的行為酷似新皈依一種宗教的人,他因自己的皈依而極度興奮,急不可待地投入進去,而且走得太遠了。他天性如此,一旦開始從斜坡往下滑,就很難收住腳了。對武力的狂熱占據了他的頭腦,這使他對思想的熱忱變得複雜了。他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他在崇拜天才的同時,也夾雜著對武力的崇拜,換句話說,他往自己偶像的兩個格子裡,分別安放了神聖的東西和野蠻的東西。在許多方面,他也出了其他差錯。他什麼都接受。在追求真理的路上,有可能遇到謬誤。他有一種強烈的誠心,什麼都囫圇吞下去。他走上新的道路,無論審判舊制度的錯誤,還是衡量拿破崙的光榮,他都忽略了應當打折扣的情況。

  不管怎樣,他飛躍了一步。他看到從前君主制衰敗的地方,現在法蘭西崛起了。他改變了方向,日落變成了日出。他掉了個頭。

  這一系列轉變已經在他身上完成,而他家人卻毫無覺察。

  在這種隱秘的變化中,他完全蛻掉波旁和極端派的那層舊皮,拋掉了貴族、雅各派[191]和保王派,變成完全的民主派,徹底的民主派,而且接近革命派了,於是,他到金銀河濱路的一家刻字店,定製了一百張「馬呂斯·彭邁西男爵」的名片。

  圍繞著父親在他內心所發生的變化,這僅僅是極合邏輯的一種結果。可是,他不認識任何人,又不能把名片散發到人家的門房,就只好揣在自己的衣兜里。

  還有一種自然的結果,就是他越接近他父親及其名望,越接近上校為之戰鬥二十五年的事物,就越疏遠他外公。我們說過,他根本不喜歡吉諾曼先生的性情,這情況由來已久。在這個嚴肅的青年和這個輕浮的老人之間,處處都不合調。老東西的快活刺激並加劇了維特[192]的憂傷。只要政治見解和思想一致,就等於有一座橋樑,馬呂斯就可以在上面和吉諾曼先生相會。一旦這座橋樑坍毀,就出現鴻溝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吉諾曼先生出於愚蠢的動機,無情地把他從上校的身邊奪走,既讓父親失去孩子,也讓孩子失去父親,馬呂斯一想到這事,心裡對吉諾曼先生就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激憤。

  馬呂斯對父親實在太敬重了,以致對老外公幾乎產生了厭惡的情緒。

  我們已經提過,這一切絲毫也沒有流露出來,只是他變得越來越冷淡了,在餐桌上寡言少語,也不大待在家裡。姨媽為此責備過他,他回答的口氣非常溫和,總說有事,要研究、上課、考試、聽講座等等。老外公總脫離不開他那把握十足的判斷:「有了心上人!這事兒我懂!」

  馬呂斯不時要外出。

  「他總出去,到哪兒去呢?」姨媽問道。

  他外出旅行的時間總是很短,有一次去了蒙菲郿,那是遵從父親的遺言,去找從前在滑鐵盧的那個中士,客棧老闆德納第。德納第破了產,小客棧關了門,下落不明,馬呂斯離家尋訪了四天。

  「毫無疑問,他什麼也不顧了。」老外公說道。

  有人好像看到,他胸前襯衫里有什麼東西,吊在他頸上的一條黑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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